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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风诉雨说>第一章 泰山脚下//姥姥的“惨无人道”

第一章 泰山脚下//姥姥的“惨无人道”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2-08 18:49:18      字数:10561

  山坡上卧一座坟墓,矮矮的,丰满的坟头色重如黛,四周枯黄的杂草中拱出点点片片娇嫩的新绿。一条汉子肃立在坟墓前,面色青白,眼睫毛挑着泪花,闪闪烁烁。低低的天空飘浮着灰暗的乌云,山脚下滔滔长江波光粼粼,一路向东奔流而去。良久,汉子从怀里掏出一本载有自己作品的文学杂志,点上火,在青冷的石碑前焚化。纸灰打着旋儿飘起,犹如满眼雪片,纷纷扬扬,播洒半坡祭奠。
  这坟墓是姥姥的骨灰安葬地。
  那汉子是姥姥的外孙,乳名铁锁。
  山东民谣唱曰:姥姥三件宝,外孙母鸡大襟袄。又是一年九月初九,姥姥沿袭老家的习俗,前去庙堂替外孙祈福,结果摔下山中了风,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来月死的。老人家死得满足,死得快活,手攥编辑部寄给外孙的稿件录用通知单笑着,一口气没上来,头一歪,迈过了阴阳河。全家人数铁锁哭得真,哭得诚,男儿哭惊天动地。之后,铁锁一发表作品便来姥姥的墓地焚烧一本杂志。
  “姥姥——”一声恸喊野野地散开。
  蓦然地,铁锁僵了脸,纸灰散尽,一个半人半兽的幻影从青冷的墓碑后腾起,目光给惊着了。淡薄的轻雾虚无缥缈,人的上身挣扎着竭力向上,眼珠外凸,龇牙咧嘴,一双青筋蜿蜒的糙手张狂地撕扒着企图蜕去下身的兽皮。皮与肉一点点剥离,鲜血淋淋,且将撕裂的痛苦四下传播。一道惨白的阳光刺破浑浊的云层,天水一样飞泻下来,晃着他绛紫色的脸膛。
  风起,铁锁一头乱发飞扬,远远近近的枯黄嫩绿一派不安的骚动;仿佛燃烧着的血腥气漫过来,如泣如诉,渐浸着他的灵魂。
  姥姥从齐鲁的泰山脚下来到楚地湖北是一九七四年。来这之前,一个孤老婆子待在老家,妈妈和舅舅劝不来,姥姥总应道:“老话儿说叶落归根,俺可不愿死在外乡。”任你磨破嘴皮子也枉然。泰山脚下闹开了强行火葬,甚至埋下几年的棺木都扒出来焚化,老人家害了怕,年近古稀,说不定哪天蹬了腿,让架子车拉去往化尸炉一塞……姥姥倚着家院门框,望着远伸的官道,不敢往下想,隔不两天就逼着她侄儿发一封电报,紧催着湖北去人接她出来。铁锁读过那些电文,火急火燎的。姥姥似乎在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铁锁去泰安接的姥姥。姥姥见着铁锁就缠问:“湖北可以不烧?”铁锁应道:“也烧。也有埋的,不过得偷着。”姥姥追着问:“偷着埋了,日后让人知道还扒拉出来烧不?”铁锁又应道:“埋了就埋了,没见扒拉出来烧的。”姥姥大喘一口气:“那就好。俺死了,用草蓆裹裹埋了就挺知足。”
  姥姥来湖北九年。九年里姥姥一直担心着,生怕死后焚尸。她老人家常对铁锁说:“你小时候生一身黄泡疮,破了淌黄水,流哪儿烂哪儿。俺去扇子崖庙里许过愿,年年九月九,挎着粮食去添北斗,一连四年。”她还说,“你娘知道,扇子崖在泰山半腰儿上,也真够俺这双小脚受的。”接下来话就拐了弯儿,“俺死了你别听你舅的,偷着把俺埋了。姥姥相信俺锁儿。”
  听姥姥唠叨着,铁锁歉然无语。
  姥姥生前曾无数次地描述过老家出殡的场面。说话时干涸的眼睛里滋生出新鲜的津液,出殡的场面就这么反复地走进小辈儿的视界——二尺半长的白布灵幡在光水里瑟瑟摆动,引魂神大模大样地开道,纸扎的童男童女以及纸马纸牛随着,还有一座华丽堂皇的灵屋,屋里的各式摆设古香古色,暖着活人的心;八抬大棺木上罩着能显示身份的大棺罩,后头是一群吹手,唢呐由始至终地吹着嘶哑且嘹亮的曲调;灵幡飘飘,纸钱飞飞,鞭炮爆出团团艳香刺鼻的烟花,驱撵着所剩无几的悲凉;那孝子拄一根缠着白孝布的柳木棍,捣捣地,走一步,哈哈腰,亮哭一嗓子:“俺的个亲娘啊——”其他儿孙辈应和着:“登宝船,上西南,大鱼大肉家常饭,金箱银箱装盘缠……”姥姥每回说起都要叹上一口气:“不说了,都是老年间的事了。唉,越说心里越揪得慌。”可姥姥还是一而再地说,干涩的眼睛里照常滋生出新鲜的津液。
  姥姥终了却是没能避开化尸炉。
  火葬那天,铁锁瞅着尸体入炉的那刻,当下软了腿,勾头在地。他心里乞恕:“姥姥啊,不要怨锁儿,也不该怨舅……你老人家求神拜佛,也是盼着外孙做那文化人……”他磕下三个响头,震得地皮也颤,泪水便任其蜿蜒流淌。
  舅舅一样的双膝跪地,悲哀浸透了身心。
  那天数舅舅跪的时间最长。
  姥姥一辈子生过七胎,若不是姥爷自卖自身去了东北当劳工,很有可能接着生八胎九胎。前头三个闺女,即大姨、二姨和妈妈,再往下全是带把儿的小子。铁锁本该有四个舅舅的,结果只落下这么一个。而这一个又幸存于血泊之中,既说到血就拽扯出了姥姥的“惨无人道”。心里话,铁锁极不愿承认这是事实。偏偏妈妈记得清楚,说姥姥砸死亲生骨肉的那天,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刮风,可比刮风还冷,冷得也怪,阴嗖嗖的瘆人。妈妈还说,那年她九岁,眼瞅着日本人就要攻占泰安城了。
  一团惨烈的死亡气味陡然泛起。
  姥姥五年间生过三个男婴。头一个生下来不满百日死了,第二个生下来又是不满百日死了,都是生下来出气似的哇哇两声就不哭了;接下来就是蔫蔫昏睡,后发抽搐,翻眼打挺,几个反复就蹬腿咽气了。先后请来郎中瞧过,号号脉,摇摇头,吞吞吐吐说不清是什么病。两个男婴夭折之后,绝后断香火的阴云在姥爷家房顶上翻滚。姥姥真的怕了,夜间入梦常常听见夜猫子笑,惊醒后心口扑腾乱跳。自从又一次怀上了,她便挎着节省下来的小米和香油,挪移着小脚一趟又一趟地爬上扇子崖。山道崎岖,石板泛着青光,姥姥佝偻着日渐消瘦的身体,艰难地在石阶上留下尖削的脚印。石坡上的松树枝丫顶日晒遭霜打,针叶始终青绿,只是路边的杂草绿了又黄。先前见到她惊惶奔跑的野兔,后来半坐半卧在酸枣丛中,不远不近地注视着这个执着且让人怜悯的女人。逢初一必去,一个石阶一声粗喘,从腹部扁平到隆起,风雨无阻,从无懈怠。末了一次步履蹒跚地爬上扇子崖走进庙堂的时候,姥姥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铁锁推算,就在姥姥膜拜庙神之时,卢沟桥响起了枪炮声,中国军队与日本兵展开殊死激战。
  但是,第三胎更邪乎,打一落地没听见他的哭腔,一直这么病恹恹地睡着,若不是鼻孔在出气,还以为是个死孩子。两个多月过去了,姥姥成天以泪水洗面,而姥爷不问也不劝,瞧一眼炕上的孩子,喷着酒气骂一句:“又是个他娘的短命鬼。”骂过后甩手出门了,或去吃酒,或上赌桌,肆意发挥他乡村二流子的德行。
  姥姥再去请郎中,无论她怎么哀告郎中都不肯前来了。“回吧回吧。”郎中羞闭双眸灰着脸嘟囔道,“老朽无能啊,去扇子崖庙堂求求吧。”听着郎中的话,姥姥手脚发软,后脊梁冰凉,含着泪却没有提及半句早已去过庙堂的话。不敢说,万一说溜嘴,冲撞了庙神更是大罪过。
  “去吧,心诚则灵。”出门时郎中开导道。走出郎中的医宅,一坨鸟粪掉在姥姥头上,惹得她愈发心慌意乱。
  姥姥从郎中那儿回来,推开院门,正遇上大姨询问的目光,一声叹息潸然泪下,疲软地倚坐在院内的石碾上。大姨不知如何劝慰,只默默地站在姥姥身边,不时抚摸一下姥姥的脊背。姥姥抹了一阵泪,忽然想起了似的问大姨明天什么日子,大姨说:“明儿初一。”听后姥姥擦擦泪起身进屋,开始做再爬扇子崖的准备。先装小米,再倒香油,姥姥不敢抱怨庙堂的神灵,只是怀疑自己的诚意,备下的香油比以往多上一半,家里的油罐底朝天。入夜临睡前,姥姥叫过大姨叮嘱:“大妮儿,明儿就一件事,在家看护好弟弟,其他的什么不用干。可不敢大意呀……”
  大姨懂得娘的心,慎重点头。姥姥又叮嘱:“记得给弟弟喂水,把俺兑换的野蜂蜜放一勺。一次少喂一点儿,多喂几次,千万别呛着他啊……把蜂蜜藏好,别让三妮子那馋猫偷吃了……”
  大姨应着:“不会。她懂事了。”
  翌晨尚不到五更,报晓鸡还在瞌睡,姥姥就早早地爬起来了。走到西厢房这边,唤醒大姨再作叮嘱:“看好弟啊……娘早去早回。”
  待鸡叫头遍姥姥已经出了庄,野外色重如墨。
  来到庙前,姥姥勾腰喘着粗气,东边天上霜染的太阳才懒慵慵地升起丈高。迈进庙堂,烟火徐徐,仙气缭绕,仰视高高在上的慈眉善目的菩萨,顿生获救之感。姥姥的身心浸胀着虔诚之水,面容覆盖着庄重肃穆,按老辈人传下的程序,一个念想一派恭敬,不敢闪失。菩萨脚下摆着一个肮脏的蒲团,姥姥甩袖跪下,合掌三拜,起身点燃三支高香插进香炉,上过香又跪伏下去,长久不起,默念祷告。之后捐献香油,敬送小米添斗,再跪至菩萨脚下重磕三个谢恩响头,前额触地,地皮震颤。出庙门姥姥前额凸显着巴掌大一块乌青的肿块。下山之前太阳已上中天,姥姥依依回首,仰望着庙门上方的金字牌匾,暧昧的阳光辉映着她那失血的面颊潮红泛泛,一双干涩的眼睛充溢出希冀的光泽。
  走在回家的山道上,姥姥饥渴中期盼着一进家门就能听见三舅嗷嗷的哭声。后晌,大姨在院门口迎住姥姥心疼道:“娘,头咋磕成这样了?”
  “心得诚啊。”姥姥淡淡一笑。大姨却说:“俺弟不大好,喂水都漏了,咽进去一点儿……”
  姥姥的笑容转瞬即逝,满脸阴云。
  天擦黑时,之前昏昏沉睡的三舅突然抽搐起来,与夭折的头两个男婴症状相似。姥姥又惊又急傻了眼,吓得跑到院当间儿跪下,冲着扇子崖方向叩拜不已:“菩萨啊,疼疼俺吧!显显灵,显显灵……”
  大姨跑出来哭道:“俺弟翻眼了……只没见打挺……”
  从西厢房出来的妈妈听罢,顿觉头皮发麻,浑身暴起一层阴冷的鸡皮疙瘩。姥姥欲哭无泪,几近绝望,强撑着往起爬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妈妈上前扶姥姥,姥姥拨拉开妈妈的手,惊慌失措地拍打着地面嘶哑喊道:“大妮儿啊……大妮儿,快去!快呀……去找你舅来呀……”
  姥姥病急乱投医,也是信任舅姥爷,逢拿捏不住的事就会想到自家兄弟。舅姥爷直挺着高大的身板儿,一双黑眼珠炯炯有神,在外跑得多,似乎什么都懂,在族里说话相当中听,颇有威信。舅姥爷摸着黑赶过来,先瞅了瞅炕上的孩子,深叹口气,指点姥姥说:“姐,赶紧去一趟泰安城吧,找神卦张掐算掐算,让他给咱一个破解的招儿。这位先生可灵了……”接着他迎住姥姥急巴巴的眼神,边吧嗒着烟锅边列举了好些“神卦张”如何灵验的事例,且再三叮嘱,“可不敢再耽误了。”
  临走时舅姥爷决定:“也罢,明儿头晌俺陪你去。”
  第二天早晨舅姥爷来了。妈妈黏着要跟随前往,姥姥不理,走前舅姥爷点了头,她便牵着姥姥的衣摆随着舅姥爷出门上了官道。妈妈不肯在家待着,看见蔫蔫昏睡的弟弟她总会一阵阵心悸害冷。官道从庄上穿过,往东延伸三十里到泰安城。快入冬了,太阳开始晚起了,天边只有一抹淡霞。姥姥两片失血的嘴唇念经般嘟囔着:“有救了,有救了……”一双小脚像上紧了发条一样疾行如风,舅姥爷腿长紧随其后,只妈妈被拖拽得几乎颠颠着一路小跑。接近晌午时分进了泰安城,舅姥爷轻车熟路引领着娘儿俩直奔“神卦张”的住宅,远远瞅见一块诡异的宅匾隐约仙气缭绕。
  妈妈第一眼见到“神卦张”就有不祥的预感。
  “神卦张”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干瘪老头子,一双鹰眼,瘦脸阴着,下巴溜光,半秃的脑瓜顶上覆盖着几缕花白的毛发,十个指甲很长。屋里晦暗,一股霉腐味飘浮流动,妈妈畏畏缩缩躲闪在姥姥身后悄悄露眼儿。这位神卦先生上知前几辈下晓后几代的事,泰安城的官家百姓无不推崇。
  据知情者说,“神卦张”后来死于解放战争“华野”打泰安那年,被炮弹炸成了碎块。铁锁急切地交代“神卦张”的死,只想说明他的卦可能不灵,并吐出那口长久窝在胸腔中的浊气。
  当时“神卦张”指指靠墙的椅子让姥姥坐下,问过姥姥的生辰,掐指推出八字,又问事由,姥姥就张不开口了,泪珠子断了线地吧嗒吧嗒跌落。她身旁的舅姥爷立马接过话,诉说了姐姐家前头两个孩子怎么夭折以及眼前这一个的病灶。“神卦张”不再发问,闭眼合目,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半晌,睁开眼,死死盯住姥姥,贴着姥姥的妈妈感觉到娘在颤抖,她心里直发毛。“神卦张”深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他按照麻衣神相推算,姥爷家阳衰,无疑男丁遭克,绝后基本成定局。姥姥脸色灰白,瞪着两只溺水般的眼睛求救地张望舅姥爷,舅姥爷急忙求问:“先生,能破吗?”
  “神卦张”沉吟片刻道:“能。这可得看你姐了,以血散衰,舍了这一个,而救后生。”姥姥听罢,顿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一个大晃险些倒下。舅姥爷扶住姥姥,转过身递上装有大洋的钱袋,冲“神卦张”作一长揖:“请先生里屋赐教,行吗?”
  “神卦张”稍一犹豫,看看姥姥,便招呼舅姥爷走进里屋。姥姥把头靠在墙上,脸色惨白就跟死人一样。妈妈紧偎着姥姥,不大明白舅姥爷为什么要去里屋说,只是感到一阵阴冷袭人,打了一个寒颤。待他们出来,妈妈看见舅姥爷挤出一丝比哭难看的笑容:“回吧姐,咱有救了。”姥姥猛地起身盯住他问:“怎么救?”舅姥爷躲闪开姥姥的眼睛,则冲妈妈说:“三妮儿扶好你娘,咱回家。”姥姥急着追问:“怎么救?说呀!”
  “先生交代到家再说,说早了不灵。”
  此刻舅姥爷执意不说“神卦张”密授的破解招术,很清楚姥姥若是知道,就不可能自己迈动小脚返程了。舅姥爷朝“神卦张”拱拱手,扭身出门,姥姥心存狐疑,领着妈妈跟着走出来。张宅门外白花花的天光映着那块宅匾,格外耀眼晃目。
  与来的时候正好相反。出了城,舅姥爷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像一匹仓皇夺路的骡驹。然则姥姥拉扯着妈妈紧赶慢撵,气喘吁吁,两条腿沉重得要死,就像在泥淖里跋涉。天高云残,小冷风阵吹,苍白的阳光洒在身上没有一点儿暖和的感觉。路上不少行人,男女老少,推车的、挑担的、提篮的、背包袱的,或进城去或出城来,今儿逢的正是泰安集。有些认识舅姥爷和姥姥的人打招呼,舅姥爷胡乱应答着,而姥姥哭丧着脸低垂着眼皮充耳不闻,只顾闷头走路,似乎把所有力气都放在了她那双烤薯般的小脚上。
  忽然,西边天上出现两架飞机朝这边飞来,马达的轰鸣声愈来愈近,一会儿功夫飞到了头顶上。不走了,盘旋着,嗡嗡怪叫,机肚上贴膏药一般画着白方块中心一团红的标识。大路上的人们几乎都在伸脖仰望,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满眼问号,一半好奇一半犯傻。
  “哎呀,是日本飞机。”舅姥爷大声惊叫。
  舅姥爷常在外跑,见多识广,见过日本旗,而且知道当时日本人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山东省。舅姥爷的叫声刚一落地,两架日本飞机一前一后俯冲下来,鞭杆子雨般的机关枪疯狂响起,突突突,噗噗噗,子弹打在路面上尘土迸溅,遍地绽开团团尘花。人们乱了,跑着,叫着,小车翻了,担子撂了,哭爹喊娘。姥姥吓呆了,攥着两只颤抖的拳头,哈腰在原地转圈儿。“姐——”舅姥爷叫着跑过来,一手拽过姥姥,一手拎起妈妈,连拉带扯地跳进路边的干沟,贴沟底趴下,惊魂难定。
  舅姥爷喉咙发出一串类似拉动风箱的声响。
  两架飞机轮番俯冲,机关枪追着散乱的人们扫射。飞机飞得很低,几乎擦到人的头皮,妈妈趴在沟里能看清飞行员那张铁青而僵硬的脸。有人被子弹打翻不动了,中弹未死的凄厉喊叫,有人吓得护着头撅着腚伏在地上号哭,到处是血,空气中可嗅到血的腥甜味。姥姥在哆嗦,妈妈在哆嗦,舅姥爷也在哆嗦,心都缩成一团,紧缩得生疼。十来分钟后,日本人威风够了,飞机抖抖尾巴飞走了,路面上血迹斑斑,死伤十几口子。妈妈从沟里爬出来,心悸未平,浑身还在筛糠,却闻一股尿臊气。妈妈瞅见姥姥捂裆夹腿,再看姥姥的半截裤腿已经湿透,便知姥姥被吓得尿湿了裤裆。
  妈妈说,姥姥从此坐下病根儿,一听见枪炮响就急着跑茅房。
  “咱走。”上路前舅姥爷绷着脸冲路上的死伤者摇摇头,扔下一声粗重的叹息。一路上姥姥紧傍着路边走,两只手提溜着湿漉漉的裤腿,战战兢兢,走几步便忐忑地抬头看一眼天空,惹得妈妈越发神色慌乱,后怕不已。可一到庄口,姥姥就一把拽住舅姥爷逼问:“说啊,咋个救法儿?”
  十一月里一个凄凄凉凉的后晌,乍冷倍寒。妈妈单薄的身体蜷缩在院墙旁的那棵歪脖枣树下,偶尔掬一把涕泪甩出,溅到枣树干上,枣树零乱的枝丫瑟瑟在抖。在舅姥爷踏进院门的那一刻,妈妈瞥了一眼舅姥爷那张阴沉的脸,欲叫一声“舅”,则慌乱着只张开嘴,没能唤出声来。舅姥爷的大脚板啪啪啪的拍到东厢房门前,稍稍一顿,将门缓缓推开,门的转轴发出那种类似乌鸦叫唤般的破烂响动。妈妈一个激灵,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咔嚓一响裂开了两瓣,一时毛骨悚然地闭紧了眼睛。
  妈妈知道,舅姥爷是陪姥姥执行泰安城里“神卦张”的旨意来的,即:以血驱散阳衰,乱石砸死病婴,指定砸头见脑浆。而且砸下头一块石头的人非其生母不可,名曰“斩根断缘”。
  “走吧!别再磨蹭了啊姐……”
  东厢房传出舅姥爷嘶哑的粗嗓门儿。妈妈又一下激灵,肚子咕噜一响,慌忙扑到窗户跟前去。隔着窗棂往里瞅,姥姥坐在炕沿上佝偻着身子搂着昏睡的孩子哭啼,舅姥爷在她跟前不停地走来走去,搓手顿足地再三催促。舅姥爷不知,从昨夜到现在,姥姥就这么埋脸抱着孩子绵绵悲泣。
  “走啊!俺叫的两个本家兄弟等着呢……”舅姥爷嚷嚷时抬手指点着窗口。姥姥肩头猛一抽缩,搂紧孩子拉高悲声,急剧地摇晃几下头,头发散乱。妈妈浑身颤抖着倚紧窗台,泪眼盯视着赖坐在炕沿上的姥姥,揪得心肝生疼,同时对舅姥爷的畏惧和怨恨溢满胸腔。舅姥爷近乎声嘶力竭地又嚷:“不能再挨了!这小子不是长命胚,他不死,后头的也就活不下来……”
  姥姥抬起死鱼似的眼睛望着舅姥爷。舅姥爷不容置疑地撂下一句:“过了今儿,就错过了神卦张的时辰……”姥姥眼里的活光倏忽隐退,泪水又哗哗地流出。舅姥爷冷着脸,从腰间抽出一条染过鸡血的布条扎在姥姥头上,妈妈知道此举是防止死孩子的鬼魂附体。接着,舅姥爷一把夺过孩子,拖拽着姥姥走出来。姥姥哀告地哭喊着:“不能啊……不能啊……”
  姥姥目光呆滞,面如土色,一双小脚抵触地划拉着地面不肯前移。舅老爷喝道:“想绝后是吧?不想,就得按神卦张的办!”
  妈妈欲向姥姥伸手却又胆怯生怵。她嗅到姥姥身上热烘烘的酸味,蓦地冰凉灌顶,腿发软,一屁股墩坐在地上。舅姥爷拖架着姥姥出了院门,妈妈不敢尾随同往,即便她有胆,舅姥爷也绝不应允,“神卦张”相当讲究。一串悠长的哀号从妈妈喉咙里奔突而出,发疟疾般打着颤追撵出去。
  一排三间正房无声无息一派死寂,傍西头的一间厦屋是豆腐作坊,作坊里传出老鼠吱吱吱打闹的响动;四周仿佛还飘忽着姥姥的哀号:“不能啊……”石碾悲哀地卧着,碾旁的地面上清晰可见姥姥那双尖尖小脚犟着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划痕。妈妈害冷似的替姥姥揪着心,瑟瑟发抖,感觉到姥姥神情恍惚正在崩溃的边缘挣扎。妈妈不敢想象,却又摆脱不了,仿佛末梢神经被老鼠噬咬住了,并且触感到鼠牙的磨砺。妈妈悸颤着想喊姐,偏偏大姨二姨结伴正在后山搂柴火;又想喊爹,偏偏不知道姥爷去了何处吃酒,或是赌钱。妈妈坐在地上,紧裹夹袄,闭着眼,咧着嘴,嘤嘤地哭。一声声哀伤的涕泣长长短短,沉浮游弋,充溢着心惊胆战的恐惧。
  突然眼前一亮,一片明灿灿的光水间,妈妈看见弟弟欢欢实实地朝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蹦跶,一串咯咯的笑声清脆如鸟唱。妈妈张开双臂迎上去,就在弟弟将要跑到跟前时,却清楚地看见他满眼泪雨散飞,那清脆的笑声陡然变成了夜猫子的凄厉哭腔;紧接着妈妈听到一声沉闷的呻吟,弟弟欻然遁去,又清清楚楚从野外传来姥姥恐怖而凄惨的嘶喊。伴着那撕心裂肺的喊叫,黏腻的血腥气铺天盖地般漫过来,密不透风,如同窒息一般淹没了院落。妈妈惶恐地挣扎着爬起来,尚未站稳,顿觉一阵心慌腿软,又一次墩坐在地,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从脚心直贯头顶。
  妈妈仰面号啕大哭。姥爷迈着轻飘飘的酒步进院,见此情景斥问道:“哎,哎三妮儿,嚎什么丧啊?”
  妈妈哽咽:“舅带着娘去了……弟弟没了……”
  “号啕啥呀?早该了。遵神卦先生旨意,早了早好。”
  姥爷一双松软的肉手拽起妈妈,翻上一个酒嗝。然后进东厢房一阵翻箱倒柜,无疑是找钱,他常这样。估计拿到钱了,乐颠颠地出来,在院里放了一个像燃放二踢脚炮仗般的响屁。临出院门搁下话:“白天老子手气忒背,夜里要扳本,不用留门了。呃——,这酒嗝真他娘的香……”
  妈妈说不清对姥爷的感觉。有时侯喜欢跟着他,跟着有吃有喝。但归根结底,妈妈还是心疼娘,对爹多少生厌。姥爷是单传,从小就被惯坏了,好吃懒做,半辈子游手好闲,没正经下地干过活。家里几亩薄地,逢夏锄秋收,他背着姥姥雇上短工,自己却在树荫下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在前头两个男婴夭折后,他又好上赌了。小小豆腐作坊,挣下几个现钱,也让他搜去不是吃酒就是去赌。姥姥说说他,他一梗脖子就翻脸:“你这个祸星女人,尽生些短命鬼,老子留家业给他娘的谁?”
  一句骂噎得姥姥差点背过气去。
  院墙外的官道上传来一片嘈杂声。妈妈抹一把泪冲到院门,就见身高马大的舅姥爷和两个本家爷们儿抬着姥姥走来,姥姥已经晕死过去了。
  “娘啊——”妈妈哭喊着扑上去。
  时间已近黄昏,舅姥爷和两个本家爷们儿把姥姥抬进屋,放到炕上,姥姥仍在昏迷中。大姨二姨走进院里听见妈妈啼泣,知道不祥,丢下背着的柴火惊呼着奔进屋来。舅姥爷拦住上扑的姐儿俩,紧着吩咐妈妈去舀瓢冷水。妈妈从屋外的缸里舀了大半瓢冷水战栗着端上来。舅姥爷掐着姥姥的人中穴,接过水瓢含上一大口水,噗的一下,使劲喷到姥姥脸上。姥姥猛地一下激灵,睁开眼惊坐起来。稍稍一愣,便魔怔似的在炕头炕梢来回寻摸着,又戛然中止,放声大哭起来,侧趴在炕上一下一下拍打着炕席,呼天抢地:“俺的儿啊,娘杀了你呀……”
  “娘啊……”仨闺女围着娘哭叫,泪雨纷飞。
  姥姥一把搂过她们,娘儿四个哭作一团。窗外的天哭丧着脸,阴沉得难看,屋里光线愈发黯淡。舅姥爷劝不了,哭声依旧,无可奈何地瞅瞅两个本家兄弟,湿了眼,一声哀叹窜出口腔。
  “哭吧。哭够了,好好活着……”
  舅姥爷闷声说着,挨个抚了抚三姐妹的头,陪着两个本家爷们儿走出去。悲戚的哭声相随来到院里与阴冷的暮气搅在一起,三个大男人顿感周身寒彻,就连那棵歪脖枣树也是枝丫沙沙冷颤不已。
  这天夜里姐妹几个都没有回西厢房去睡。先陪着姥姥哭泣,当姥姥哭不动了而昏昏睡去,她们就依偎在娘的周围。下半夜时,妈妈正朦朦胧胧做着梦,好像是在村南的大河里戏水,蓦然听见姥姥一声大叫,把她惊上了岸——姥姥半睁着散神的眼睛,身体火烫,憔悴的面色片片潮红,干枯的嘴唇布满晶莹剔透的水疱。大姨伸手拭拭姥姥的额头,仿佛摸在摊煎饼的热鏊子上,被烫着似的缩回手。
  大姨拖着哭腔说:“娘病了……咋办?”
  妈妈和二姨直直地望着大姨,想哭。
  姥姥开始说胡话,一阵子轻言细语,一阵子大声咋呼,刚说“神卦张”的卦灵又扯到日本飞机扫射,才叫喊着菩萨保佑又斥责庙神见死不救,一会儿笑道以血散衰咱家有救了,一会儿哭叹小子惨死连个名儿都没取……东扯西拉,颠三倒四,一串一串破烂零乱的话语从她嘴里冒出来,句句离不开孩子之死,让姐妹仨听来心头直犯怵。当时妈妈以为姥姥要死了,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喊爹。
  “别哭,也别叫那个爹!”
  大姨一声喝,一下子把妈妈的哭喊给噎了回去,只剩抽泣声游弋。大姨从外面端来一盆冷水,取一块棉布浸过,拧半干,敷在姥姥的额头上。二姨和妈妈帮着换水,经过十几次反复敷过,姥姥渐渐安静了下来。
  外面,天还黑着,可也依稀听见公鸡报晓了。
  一大早舅姥爷就急匆匆过来了,心里放不下。他进门来,看见三个外甥女困得东倒西歪,走到炕前,揭去姥姥额上的布,瞅着姥姥的衰败模样,立忙焦急地唤醒外甥女们。舅姥爷问大姨:“你爹呢?”
  大姨摇头,泪水顿作倾盆雨。
  “俺姐怎么嫁了这么个熊玩意儿?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舅姥爷气呼呼说。大姨扑通跪下来,哭着:“舅啊,救救俺娘吧……”二姨和妈妈也跟着跪下哭开了:“救救娘……”
  “唉,”舅姥爷一声糙叹落地摔八瓣。“别哭了孩子们,俺这就去请郎中。”出门时又猛一跺脚,“你们那个熊爹呀!”
  乡下郎中来看过,药也煎了,满屋飘浮着浓浓的草药味。大姨扶起姥姥喂药时,姥爷在一旁端着药碗。头晌姥爷一进家门,就被舅姥爷扇过两巴掌,踹过几脚,并且受到警告。姥爷怕这位大舅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门。喝了药,姥姥继续昏睡。偶尔睁睁眼,仍在云里雾里,迷迷瞪瞪。
  又近黄昏时喂药,姥姥终于清醒过来了。
  “娘……娘……娘……”姐妹们呼唤。尽管娘浑身瘫软如泥,哀伤覆盖着憔悴的枯容,三姐妹还是高兴,眼里闪着泪花,脸上漾出欣喜的笑容。姥姥软软地抬起胳膊,逐个摸了摸闺女的脸,两行泪水从眼角溢出打湿了鬓发。“娘……娘……娘……”
  “回西屋去睡吧。你娘这儿,有爹在。”夜深了,姥爷讨好地催促大姨说。大姨不信任地锥了姥爷一眼,守着姥姥不肯挪动,姥爷有些愧疚地耷下头。“妮儿啊,去吧。”这时姥姥发话了,虚弱至极,一句话累得气喘吁吁。大姨瞅着姥姥死人般白里泛青的脸色,不敢不听,依依不舍地领着二姨和妈妈走出东屋回到西厢房。
  躺在西厢房的炕上,二姨很快响起鼾声。妈妈听着风拍打着窗纸,嘴里不时打着哈欠,而发涩眼皮子却不敢合上,整个人翻来覆去像在铁锅里烙饼那般无法安神。刚刚合上眼,便看见弟弟血糊糊的身影直直地飘过来,且听得真真的,他在哭……黑暗中妈妈像被伤害了似的抽泣起来,大姨拍拍她问:“三妮儿,怎么啦?”妈妈哽咽道:“大姐,弟……埋了吗?”
  大姨一声哀叹:“不能埋。埋了不好。”
  “咋啦?”
  “俺不知道。是这个风俗。”
  妈妈倍觉恐惧:“哪野狗来了咋办?”
  大姨又说:“风俗讲的就是必须喂狗。”
  “什么屁风俗?不理它不行吗?”
  “咱可不敢胡说。”
  妈妈张大嘴哭开了。大姨捂住她的嘴,压着嗓子劝阻:“别哭,让娘听见。娘还没好……”二姨翻个身埋怨:“三妮子你真多事。还让不让人睡啦?”
  大姨搂抱住妈妈,像娘一样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大姨怀里暖烘烘的,有股子淡淡的甜香在涌动。妈妈依偎着,渐渐地,抽泣声变成间或一下哽咽。终于安静下来,睡意渐渐爬上了眼皮。迷迷糊糊地,妈妈触碰到大姨初耸现峰的乳房,犹如一对羞答答的雏鸽,稚嫩,且不失欢实活泼。就像儿时躺在娘的怀抱那样,妈妈吧嗒着嘴很自然地伸手摸上去,则被大姨敏感地逮住,挪移开。几年之后,这一对雏鸽出落得更加鲜嫩丰腴,当它们在一个爱恋着的男人手心亮翅撒欢时,便注定了大姨跳崖自杀的归宿。而在这个悲凄哀伤的寒夜,妈妈绝不可能知道她大姐日后颜面尽失的命运结局。
  清晨起来,漫天飞扬着雪花,已经覆盖了脏兮兮的茫茫原野,一派银装素裹。妈妈伫立在院当间儿,仰头望着风搅雪舞的半空,脚下踩着一层厚积的银白。盯得久了,也就蒙眬,仿佛看见弟弟软软地飘悠着乘雪而去,不由得心头暗自祈祷——弟啊,远远地去吧,再来投胎,寻一个没有“神卦张”没有可怕风俗的地界儿……东厢房的门吱儿一声开了,吱儿一声又掩上,接着一溜踩雪的脚步响过来。妈妈嗅到一股苦涩的草药味,便知是五更起来煎药的大姨站在了身后,她已经给姥姥喂过药了。
  大姨轻声唤道:“三妮儿,回吧。当心冻着。”
  妈妈咬着嘴唇说:“姐,俺憋得慌……”
  大姨搂住妈妈的肩头,妈妈感觉到她传递出的颤抖。天空混沌,雪片无声无息地落在妈妈脸颊上瞬时融化,雪水混合着泪水迷了她的眼。
  这场雪比往年来得早了许多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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