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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重贤缘重谋

作品名称:大明运祚      作者:徐步      发布时间:2023-02-06 18:13:20      字数:6972

  时值至正二十年(1360年)春二月。姑苏那座隆平宫今已改名,成为张士诚的别业。这日临挂午牌,大门外吹奏起欢快乐曲,一驾驾华车,一匹匹骏马,载着贵人们前来赴宴。张士诚身着紫色质孙,光头结辫,笑吟吟与来宾寒暄。
  “谢太尉赏我等御赐美酒!”
  “嗨,这有什么可谢。”
  “扬眉吐气啊!真个扬眉吐气!”有人叫道,“我上将策马长驱,一举取下朱贼发迹地濠州,可算给了朱贼一记大大的羞辱!我想,太尉应是为此摆下的盛宴吧!”
  “哦?哪时的捷报?我等为何不知?”
  张士诚的女婿潘元绍讥笑道:“诸公惟算着哪片疆域何时被朱重八夺走,已无暇听取捷报,故而不知。”
  “哼!”张士诚瞪了潘元绍一眼,“你莫败我兴!愿意受用便入席,反之,自家离去!”
  哪只是潘元绍败张士诚的兴致,声音方落,一位六十出头的老叟,布衣在身,旧巾裹头,边蹀躞而行,边拍掌唱道:
  “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
  此人姓周名伯琦,字伯温,号玉雪坡真逸,原为江浙行省参知政事,那年奉达识帖睦迩之命招谕张士诚,张士诚爱其才学留其于姑苏。彼时,他吟唱出去年冬末江南名士杨铁崖见张士诚之际口占的七言,自含用意。一时乐止声落,大大小小的眼睛纷纷投向周伯琦。
  张士诚为在人前展现爱贤惜才也不能对周伯琦动态度,和声问道:“坡翁为何这身打扮?吟唱这四句何意?”
  “老夫有四疑请教太尉,”周伯琦叉手扬颔道,“我连失诸暨、婺州、衢州、处州,与得一濠州相比,可宴庆?朱贼部将徐达集兵力正向高邮迫近,可宴庆?自去岁红巾贼围杭城,迄今城门紧闭三月,百姓以米价沽糟糠,续以油车糠饼捣屑果腹,仍不得活命,据闻一城百姓已饿死十之六七,可宴庆?朱贼与方谷真频繁交通,我水运随时可能遭到破坏,可宴庆?”
  张士诚强抑不快,假笑两声,求助样瞄了潘元绍一眼;潘元绍领会,道:
  “杭城百姓一向偏爱奢靡,寅耗卯粮司空见惯,今自吃自种的苦果子,吾侪又能奈何?”
  周伯琦不看潘元绍,直盯张士诚道:“请太尉赐答。”
  “坡翁呀,我不是代答了嘛!来,这厢有请你入席!”
  周伯琦仍不看潘元绍,加重语气道:“请太尉赐答!”
  “这个……”张士诚自知不能再嗫嚅下去,爽性道出实话,“家母养活我兄弟四人,如今我弟士义、士德罹难,惟与士信侍奉慈母,昨日接到朝廷敕令,士信将镇守杭州,不知这一别……哎!故而备下酒宴,为他饯行兼祈祝平安。”
  “家宴足矣!太尉不该——”周伯琦忽而顿住话,引带张士诚等人看向匆匆奔来的一人,乃已为元廷平章的徐义。但见徐义那副神色,张士诚的心尖蓦然一缩,忙问去:
  “何事?”
  “徐达陷我高邮,亟待太尉决断!”
  嗡地一片,恍若热油锅里陡浇冷水,惊愕、怒骂、质问……各种声色此起彼伏。张士诚尚能摆出副从容貌,举手换来肃静,沉吟少时,高声道:
  “有好见地者,莫再吝啬!”
  周伯琦见无人发声,道:“太尉治高邮已久,其间劝学向善,均之贫富,减课税、济老弱,那方百姓安居乐业时日亦久,岂不感念太尉恩德!今红巾贼陷城,百姓更思太尉治时德厚泽沛,当趁此速夺失地,若待朱贼以虚伪蒙蔽了民心,一切晚矣!”
  “坡翁所论甚是!”
  “卑职赞同!请太尉即下决断!”
  “请太尉即下决断!”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请太尉即下决断!”
  “也是!”张士诚打消彷徨,抱拳施罗圈揖,“只好叫诸公乘兴来败兴归了!等我夺回高邮,”觑到周伯琦将心急现于面色,改口说,“再向诸公告罪!”
  此际,数百里之外,攻克高邮的红军正处于困境,哪见一分大获全胜的喜悦。——正如周伯琦所论,高邮百姓在张士诚庇护下,于乱世过上了桃花源似的好日子,一朝被红军败坏,仇视之心顿然而起,况有混杂在百姓中的张士诚麾下时时鼓动,于是家家紧闭门户,那仓粮也被藏匿,那水井也被填塞,那干柴也被淋湿,如是,红军造饭便成为一个大问题。仍有突发事报入大帐,令黑赵岁赵德胜暴跳如雷,喷沫怒吼!
  “频频盗杀俺们的儿郎,还能叫草民百姓?上将军请下令,屠城!杀光这等恶徒!”
  “你这黑厮!”徐达拍案道,“下令屠城?俺敢么?你敢么?俺跟你加起来有几颗脑袋赔偿军纪!”
  “可……可……”赵德胜恰似牛喘粗气,恨恨叫道,“用他奶奶的仁义纵容恶徒杀伤俺们,不甘心啊!”
  “那就紧着宣扬主公的仁德,告知百姓,俺们可给他们比以前更安平、更富足的好日子!”
  “破门踹户宣扬?”赵德胜咬牙切齿道,“那还不如杀光!反正背负的也是死罪!”
  “你少拿这等言语戗俺!”徐达暗自平息嗔躁,立起身,眉目陡含忧色,“这样下去,儿郎们因不得熟饭热汤也会宁死犯纪,果真出现这种情状,俺和你将背负治军不严的罪名,也没轻快可言呀!且不说各营的三餐事,只说百姓视俺们为仇敌,即便不行盗杀之事,坏损的城墙谁来修葺?由儿郎们干这营生,一旦张九四遣兵夺城,谁来捍御?”
  赵德胜思忖少时,一霎暴躁道:“俺不费这脑仁!上将军说,俺们该当如何!”
  “俺思忖许久……”徐达俄顷消除迟疑,掷地有声,“趁张九四兵马未至,弃之再图!”
  “什么!”赵德胜圆瞪铃铛眼,“俺们就白费了这好大的气力?”
  “筋骨无碍,气力仍可蓄养;反之,再无气力可言啊!”
  赵德胜挓挲双手缄默半晌,道:“是否先报主公?”
  “老黑呀,”徐达已声弱气软,“此地如可容俺们一时,俺能拿出这个主张?早些撤兵吧,晚了,惟陷被动。主公如有降罪,俺愿一人领受。”
  取下高邮没过两日便被迫放弃,朱元璋并未因此降罪于徐达等人,反令他愈发注重到民心之可贵。春三月初,他在应天府邸会晤了宋濂、叶琛、章溢和刘伯温,依次打量那三人面目:宋濂知天命年齿,眉淡髯疏,眼窝凹陷;叶琛比宋濂年轻几岁,面清癯、眼细长,有些佝偻腰;章溢与叶琛年龄相仿,圆脸和气,但目光时而闪动霜气;刘伯温也年近知天命,抬头纹深刻,蓄黑髭灰髯,颇具奇异之相。待亲兵们敬上香茗,主人和蔼,客人从容,一语一言相谈起来,内容却非朱元璋所好。聆听了几篇古文讲义,他颇嫌突兀地发问:
  “如今四海纷争不休,俺一直为之心惑,依诸公分析,哪日方能平定?”
  章溢见那三人都在谨慎思忖,离座抱拳道:“天道无常,惟德是辅,惟不嗜杀人者能平定之;而今已现真主,四海平定有期日矣。”
  “真主,”朱元璋笑了笑,举手道,“三益公请坐。”他一一觑过那三人的神色,“这真主不知出在何方,俺也好归附辅佐。”
  章溢遂答:“吴国公可对鉴寻之。”
  朱元璋哈哈大笑,道:“这鉴,俺只怕要对它的背面啰!因为俺决非三益公所说的真主,不然,三位贤才为何要隐在深山,几度拒俺诚恳之请?”
  “不尽然。”这次乃刘伯温离座发声,“欲辨是否为真主,我等憾无天眼,惟依靠时日甄别。今朝宁因见地不逮而遭嘲笑,也要来事吴国公,原系时日足矣。”
  朱元璋笑得更由衷,连施请坐手势,道:“伯温公便将自谦为不逮的见地赐俺几篇?”
  “不才献丑,”刘伯温即有论述,“在此先指出吴国公之战略一弊:高邮亦属张士诚发迹地,其于高邮经营数载,令一方百姓不知有乱世,惟知所享安乐乃其恩德,义军岂可在其地民心统一时攻之?欲攻,首当要将周仁之辈为张氏敛财那些血迹斑斑故事传给高邮百姓,形成议论,让他们明白张氏并非存心爱民,对其民不过养肥待宰罢了,复以吴国公治下的百姓之口,诉与生计之真安平、性命之真得庇护的事迹,并让其地百姓知解为元人做奴之耻辱,这样,民心必将参差,于是此城可下矣!”他停顿少时,续道,“对杭城何尝不是,今杭城被围,百姓多饿死,却依旧因不知吴国公仁义,宁守亲人遗体待死,吴国公若以悲悯百姓性命而撤兵,来日或不会如今朝这般久攻不下。”
  朱元璋越听上身越倾向刘伯温:“俺在听,请伯温公讲下去。”
  “当前并无多少可讲,另有二建议:吴国公自今便可着手制定《官韵》,不然,来日执政视事,或庙堂坐朝,满耳各色乡音,失之庄重呀。若如今便在你治下的州府郡县施之《官韵》,年青士子学成时,各地蒙童长成后,风气自融一派,这仅是其一;对日后的归属之望,亦有凝聚的好效力。”
  “好,俺——从你。不日礼贤馆就将竣役,届时请大才们商榷制定此韵,再逐步完善。请讲其二。”
  “婺城陶家书院有一道人,姓陶名广义,其在炼丹中造出一种火药,威力甚猛;吴国公可及时遣官请其赴应天效命,定能壮大战力。”
  “哎呀伯温公!”朱元璋把双手伸出,奈间距不够,并不觉尴尬地收回来。“你论得甚是!给出的建议听似平平无奇,却都属于基石大用!”
  宋濂讲解过前贤典籍要义,章溢和刘伯温亦有答话或见地,一直不语的叶琛迟疑少顷,开口道:“听闻姑苏张士诚遣将夺了濠州——”
  “且给他吧,”孰料朱元璋对此并不上心,“俺惟恐祸及百姓啊!濠州的男女老少都是俺乡里,只要张九四不作践他们,俺宁忍下这口气!”
  朱元璋是否为濠州百姓着想尚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他并非泛泛称赞刘伯温的论述及建议,思量再三,把常遇春从杭州召回。他的思量虽左右不了他人思路,但放弃继续围攻杭州的命令,却带给陈友谅一次误判。
  如今陈友谅已称“汉王”,去年末,他把徐寿辉骗至江州,遂将徐寿辉的部属一并杀死,徐寿辉自此沦为傀儡。今夜,坐落在城西门外的汉王府显得格外静谧,一员员甲士似泥塑木雕,动也不动立在各自方位。循那两排灯笼光逶迤走去,便是陈友谅的书房,里面未藏多少书籍,各方地图倒展排得紧密。彼时,陈友谅站在那幅描绘着江淮地域的图前,自给自指指点点,陈友仁、张定边、张必先和几位谋士皆紧抿嘴唇,坐而紧盯那面后背。
  “朱元璋得高邮而不占,并放弃继续围攻杭州,”陈友谅慢慢转过身来,“应是几方吃紧,恰此际被张士诚占了家山,那里仍有他祖先的坟冢哪!嗯,他调徐达、常遇春二将是为速收复濠州!——你们莫惜字如金嘛,说说听。”
  张定边谨思慎虑,道:“张氏应不会做出掘墓曝骨的恶行,对此朱元璋岂能不明?遣两员上将军收复濠州,这颇令人不解。”
  “嗯……”陈友谅迟疑不定,负手仰看一根房梁,忽而平起目光,“为他耗心思费猜!反正他兵力多方吃紧,寡人恰可出兵攻克池州!其实取池州并非寡人本意;只要将士们占据池州一段时日,待他集重兵来夺之际,寡人亲率舟师直取金陵,捣烂他的老巢!哼哼,此番定叫他覆灭,自此消除这个偌大患害!”
  有位谋士道:“与朱元璋一战不可避免,早战早决最是!臣提两项:一,联络张士诚共灭朱氏,此不为借张某人的力量,便虚造出声势,对汉王克金陵也大有裨益;二,须请圣上御驾亲征,至于为何,汉王略想即知。”
  “其二甚当!”张必先抚掌道,“真神出门,小鬼易生事!”
  “善!寡人纳之!”
  陈友谅欲夺池州,孰知朱元璋对陈军再犯池州已打起十二分警惕,之前,他遣徐达率兵镇守此城,于夏四月中复遣常遇春率精锐赶赴助阵。在衙门大堂,两位上将军会面,常遇春推却用茶,代徐达支退堂上人等,趁四手相握时贴近徐达。
  “主公吩咐俺——吩咐遇春说与天德一席话,”他自弃乡音道,“天德听真:我才得第四子,其名为‘棣’,乃取‘棠棣之华’意,他日天德生女,可结为儿女亲家。”
  徐达等了半晌,问:“就这几句?”
  “天德仍嫌不厚?”常遇春笑一笑,遂凝重起神色,“池州失而复得,断不可再失!如今徐寿辉已被陈友谅操纵,若徐氏主事尚能念及两家皆为红军同志,为得天下人所敬重的声誉,也不致逼我太甚;陈氏迥然,依他的气性必夺池州以复仇雪耻,你我不敢小觑啊!”
  “伯仁兄是否已有计议?”
  “都说陈友谅麾下行军诡异神速,这斥堠定要广撒出去。”常遇春随徐达的步子来到座椅前,先后落下去。“遇春思想,陈友谅不会轻易动用安庆守军,他守安庆的兵力寥寥,焉能做以卵击石的蠢事?故而,他应从江西发兵来犯;我意,留五千人守城,其余兵力于九华山下设伏,待他兵临城池,我守城兵将即扬旗鸣鼓以此凝其注意,同时,伏兵迅速绝断其之后路,其阵必乱,恰趁势杀他个天昏地暗!”
  “可用!”徐达连连颔首,“仅是,此计不可声张,毕竟陈友谅也养了几多谍者斥堠,一旦走漏风声,效力大损尚属轻的!”
  “这一节我想过,命将士带足口粮,分成小队依次进入设伏地。我计较的是,若陈友谅不发兵来犯,白白劳累了将士们的筋骨精神。”
  “伯仁兄何必计较!”徐达摆手道,“即便陈友谅不发兵犯我,这也属于一次操练,来日,莫非用不上此计?”
  两位上将军达成一致,开始排兵布阵。
  原来,九华山北俯长江,有“东南第一山”之美称,其山势由南北走向,山体为呈一字延伸的参差峰岭组成,怪石惯见,壑险林密,确为设伏的天然之处。即使获得地利,为避陈友谅的斥堠,伏兵只能分成小队,次第悄然于九华山下聚集,正值雨沛时节,先抵达的将士们所受苦楚可想而知。十几日后,当常遇春抵达之际,已有兵卒肤肿裆烂,时闻恹恹呻吟。常遇春巡视而来,在某员兵卒身前顿住,蹲下去止住他欲起跪拜,和蔼问道:
  “叫你们在此遭了好些罪,是否心生怨气?”
  “决计不会!”有人叫道,“小的们都知晓,常爷爷要带俺们拿下一场大捷,为俺们积功多赚赏赉!”
  “那汉子说的不错!”常遇春直起腰来,“此番设伏的确要率领儿郎们拿下一场大捷!嗯,且允许儿郎们心中怀怨,届时认准敌手头颅尽情一泄!”
  “常爷爷瞧好吧!能砍下三颗,俺决不止于一双!”
  “对呀!瞧好吧!管叫直娘贼有来无回!”
  “定叫直娘贼从今起只要听到常爷爷尊号,不战先自吓破苦胆!”
  “杀他个血流成河!正好给俺婆娘染几条石榴裙!”
  充盈戾气的叫喊声越来越多:“俺的朴刀等不及了!直娘贼快些放马过来啊!”
  “真想这就痛快地杀一场啊!来吧!直娘贼!”
  又埋伏了两日,斥候飞奔来报:高举陈友谅王旗的数万马、步兵,正向池州快速开进。常遇春立在一块巉岩上,目测那根竹竿投在地上的影子,冲一员副将打出手势。
  “暴露我伏兵者定斩!”俄顷,军令向各处发去,“暴露我伏兵者定斩!……”
  这众马、步兵浩浩荡荡通过去,继续向池州开进。他们在行军中用过干粮,掐算好守军造午饭的时辰,陡然冲起骑兵大阵——
  “誓破池州!降者不杀!”
  离城池越来越近,骑兵大阵分向左右,形成通道;十几员兵卒为组,推进云梯朝城墙而来;云梯未近壕沟,城中突起鸣角,紧着旗帜摇动,鼓声阵阵,——攻方本以为箭雨将至,于是一众盾牌手有序飞奔,迅速组成一排防箭墙,——然而,并不见一矢射出,因之形成僵持。自攻方中军传来旗语,随即撤盾为攻,再起呼号:
  “誓破池州!降者不杀!”
  “冲!破城杀敌!赚取爵禄啊!”
  “报——我后军异动!”
  “后军为何慌乱!”
  “杀啊!”后方响起阵阵杀声,令前军、中军及左右翼相继乱起来。
  “是何情况!快探!”
  探明与否已无多少意义:常遇春甲胄溅血沾尘,跨一匹乌骓马,挥舞那杆数十斤的铁枪,身先士卒一径杀来!铁枪分量在此,运上气力一扫一片、一扎一透心!几员陈军猛将见状不约而同打马围来,欲以群力敌之;常遇春目光冷酷,把铁枪往地上狠插一记,铁枪便笔直定在那处,但见乌骓马飞快兜起圈子,趁那几员猛将兀自愣神,他取弓搭箭,嗖嗖嗖连番射出,可怜那几人不及躲闪,纷纷坠马而亡!
  “呔!”常遇春一勒缰绳,乌骓马嘶溜溜立起前蹄,他顺势拔出铁枪,猛夹马肚子向前冲去,“儿郎们!杀呀!”
  上将轻生,士卒也胆壮竞悍,个个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嗜血而欢,以欢滋猛,凭猛助戾,是人难敌!恰此时城门大开,徐达、赵德胜率守兵杀将出来,亦个个犹如插翅猛虎!陈军哪还具战力,乱糟糟争相溃逃,凡迟慢一步即做鬼魂……赵德胜手执熟铁三尖叉率先杀近,跟常遇春比起了杀人手段——
  “上将军歇息少顷!”
  “黑赵岁!你想与我争功!”
  “争就争!”赵德胜把一员骑兵叉下坐骑,策缰越过常遇春。
  常遇春的乌骓马奔驰了这么久,况负着他魁梧身量和沉重铁枪,力有不逮,难与赵德胜的黄骠马竞速,气得连拍鞍桥。那厢,徐达策马跑来,运一口气拔高嗓音抵消远近杀声:
  “伯仁兄为何气恼?”
  “我没气恼!”
  “伯仁兄!”徐达与常遇春并了坐骑,前倾上身高声道,“我不可与友谅军拉长间距呀!莫忘了他们的火炮!”
  “对!”常遇春惊驱嗔意,高呼,“传令!追敌!多留敌寇一命,等于我战败!”
  “杀啊!”又一轮震耳杀声激起红军将士的余勇。“杀呀!立功呀!”
  黄昏前,追逐陈军的红军将士陆续返回大营,上报斩获。面对一场大胜,徐达脸上不见分毫喜色,他双眉紧拧,对耳旁欢快的声音浑如不闻。
  “上将军!”赵德胜粗门大嗓唤道,“奉国上将军!”
  徐达被中断思绪,不快地看过去:“何事?”
  “咱们大破陈友谅数万兵,斩首万余级,执获三千余人;莫非这不值得快活?”
  “快活?”徐达垂下眼帘道,“陈友谅大张声势犯我池州,所用将领却无一个赫赫有名,你认为我可以快活么?”
  “上将军的意思——”赵德胜双肩蓦然一震,“陈友谅另藏诡计?”
  “不得而知啊!”
  常遇春搁下手里的文移,起身绕出大案走过来:“遇春愁苦的却非陈友谅是否另藏诡诈,而是生擒的那三千余人;他们都属我之劲敌,若留,必为我日后大患!可是,一经上报主公,主公定不会同意开此杀戒,哎,遇春甚想来一回‘先行后奏’!”
  “啊?”徐达登时一愕,“你欲杀降?”
  “天德,他们哪是降人,分明是我军的俘虏!”
  “不可!断不可行!”徐达噌地立起,“此事须报与主公,等候裁断!”
  “嗨!你怎就不能想长远哪!正如你所虑患,陈友谅果真另藏诡诈,一旦掀起巨澜,这三千余人恰似搁置在我身边的万钧火药!三思吧,天德!”
  “主公最忌滥杀——”
  “好!好!你只当不知此事,若主公降下大罪,都由遇春一人接住!”
  “伯仁兄!达何时抱有这等计较!”
  “天德不抱这等计较最好!”常遇春抱拳一揖,携风快走径直出了大帐。
  徐达直勾勾盯着犹在忽闪的帐门,犹豫半晌,暗下一横心,道:“黑赵岁!即遣快骑赴应天,上报主公,镇国上将军决意杀降——不,意杀被我执获的三千余友谅兵!同时报知主公,此次率兵犯池州者并无陈友谅麾下哪员上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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