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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夫人路线

作品名称:江海潮涌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3-02-02 15:29:11      字数:4339

  朱学童和何水波离开公社时天已经黑透,凹凸的土路把自行车龙头震得歪东扭西。好在学童的自行车上装有摩擦灯可以照明,不然他俩非得步行回家不可。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回家填充咕咕叫肚子的想法,而是直接去找应声,似乎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要办。可是,应声家铁将军把门,学童焦急地伸出右手腕看了看手表,自言自语说,已是晚上九点钟,这小子去哪儿了?水波说,就在这儿等,他一定会回来的。学童说,来不及,还是去大队在高音喇叭里吼他吧。
  他俩骑着自行车匆匆往大队部赶,学童骑在前面,摩擦灯烁亮烁亮的,把会堂的外墙照得犹如白昼一般清晰。他十分诧异地问:“水波啊,好端端的大门为什么要封死?”水波说:“下午去公社开会前我经过这儿时还好好的,谁这么大的胆敢封大队会堂的门?会不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韩桥大队有一座南向会堂,大队的大小会议都在这里召开。它的墙用小青砖砌成,屋面盖着青色小瓦,有一种古朴厚重之感。其实砖瓦都是大队土窑烧制的,属自产自用。室内水泥地上整齐地固定着木板条凳,西头有一个比平地稍高一点的讲台。前后墙各有一对对合开的大门,甚是透气敞亮。
  这是学童早年任书记时决定盖的会堂,他的想法是春秋用于养蚕,可以为大队挣些钱,救济贫困户;冬闲时用于社员培训,如扫盲、普及农业知识等等。当时上级批评他,缺乏勤俭办一切事业的艰苦创业精神。然而,公社的大会小会都借用这个会堂,把学童的养蚕梦给打破了。学童埋怨,早知道这样,打死他也不盖会堂。文革期间,厉大守找不到罪证,就把盖会堂作为走资派的证据把学童给打倒了。
  高音喇叭不停地呼叫应声,学童和水波急不可耐地来到会堂的山墙边,望眼欲穿等待应声的到来。
  一束光射来,照得学童和水波睁不开眼,不约而同地像白天遮太阳一样用手掌挡住眼前的光。只见应声拖着板车,一芳在后面晃动着手电筒。学童又好气又好笑,还没有结婚,就夫唱妇随起来了。
  不一会儿,秀珍也拉着一辆板车走过来,学童的女娘打着手电筒。学童和水波惊呆了,夫人都参战了?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绣花机、缝纫机机头的?这是要干什么?
  应声停下车,一边擦汗一边问:“书记、主任,这么急找我?”
  学童诧异:“你们这是?”
  应声还没有回答,秀珍就停下了车。学童女娘抢着说:“朱学童,不要这是那是的了,你如果是个好书记,就要保护好老百姓的摇钱树,不能给那些人给砍了。”她绕过山墙,来到会堂北侧,掏出钥匙打开了后门。她又说:“其他三个门都封死了,就剩下这一个。”
  学童和水波一声不吭,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疑惑地进入会堂。会堂内摆满了桌子,桌子上面贴着韩桥大队十个生产队的标签。多数桌子上已经摆放了缝纫机、绣花机的机头。
  学童和水波如此着急找应声,弄得应声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难不成藏匿机头的事做错了?这件事是自己的主意,不能弄得他们夫妻不和,应声就详详细细地向书记、主任做解释。
  韩桥市场兴建后,商户都进入固定摊位交易,过去抢占摊位,堵塞交通,或雨雪天停止交易的状况从根本上改观。猫匾交易虽然没有以前火爆,但依旧兴旺。新辟绣品区本想是试验试验的,没想到发展迅速,很快兴旺起来。机绣和手工绣品并驾齐驱,几百个品种投入市场后,红红火火,既有零买零卖的,还有经纪人转手的,更有公司收购出口国外的。反正,只要上市就供不应求。这种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局面,大大激发了韩桥人的潜能,也带动了周边地区群众的致富热情。
  由于绣品交易区摊位少,拥挤不堪,应声倒成了香饽饽。不少人给他送钱送物,只求租一个摊位。应声一一谢绝好意,并承诺尽快扩建市场。他说,届时如果摊位供不应求,就采取抓阄的做法,他还说送礼开后门在他这里行不通。
  过了几天,一芳气鼓鼓地找应声,她把一堆首饰盒和一沓红包甩在桌子上,说:“应声,你长能耐了,谁叫你让人家给我送礼的?!”
  应声挠挠头,感到丈二尺和尚摸不着头脑。突然,他猛拍桌子,拍得首饰盒和红包在桌上乱跳,一芳懵了,傻傻地看着应声,咕噜道:“你发什么神经?”
  应声说:“对不起,一芳,我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些奸商竟然走夫人路线!”
  一芳红着脸说:“去你的,谁是你的夫人?人家还没有过门呢。”
  “反正我把你当夫人了。”应声也红着脸说。
  一芳说:“反正你不应该让商户给我送礼。”
  应声说:“天理良心,我没有这样做,现在不会,结了婚也不会。哎,与商人打交道,还真得留个心眼儿。”
  一芳说:“送礼的人都说是应声队长叫来的,他们把礼品往我家桌上一搁转身拔腿就走,追都追不上,我又不认识这些商人,把我父母急得团团转。还好,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送礼人的名字。”
  应声说:“不写名字才是怪事,人家想让我帮忙,不留下名字,礼品不是白送了?”
  送礼的误会并没有影响应声的情绪,反倒觉得扩建市场迫在眉睫。于是,他开始规划韩桥市场的发展蓝图。
  当时外地的一些做法不免让应声担惊受怕,群众中也在偷偷议论,哪里掀起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浪潮,哪里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落实到了最基层,哪里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上挂下联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等等。一时间,社队工副业、多种经营视为资本主义被大砍大杀。社员的自留地被认为是资本主义温床,家庭园前屋后种植瓜果蔬菜的数量不许超过规定,否则全部拔掉。把社员利用空余时间而缝纫、编织等加工制作出来的物品拿到市场出售的行为,一律视为资本主义加以批判;把市场趸买零卖和异地买卖行为视为投机倒把,一律予以取缔和严厉打击。
  基层干部害怕,群众更害怕。他们特别关心时事政治,上到新闻联播、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下到江浪县新闻、克信公社的通知,毫无遗漏地准点收听。想从中听到有利于市场发展的消息,哪怕是一句话,哪怕是一个词。可是,高频率“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宣传让大家心惊肉跳。
  应声失眠了,韩桥的市场规模和交易量,和那些小儿科的买卖相比,哪是用资本主义尾巴所能形容的?较起真来,应该是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啊!
  怎么办?应声翻遍了会民叔叔留给他的两箱书,哪里有答案?他忽然想起会民叔叔给他讲解过的一句话,“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当时他似懂非懂似是而非,而现在他像忽然领悟到它的真谛似的。
  让社员吃饱肚子鼓起钱袋子才是最重要的,再错也不会错到哪里去。他顿时鼓起了勇气,你批你的我做我的,只要没有人来强行阻止,市场就照开。不但照开,还要大力发展嘞!
  “铃铃铃……”大队的电话铃声骤响。于是,高音喇叭里连续播放:请步应声队长火速到大队部接电话。
  “喂,您好,我是韩桥五队步应声。”
  “明天到韩桥市场割资本主义尾巴,行动力度很大!”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应声很奇怪,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又仿佛十分陌生,究竟是谁打来的电话?这声音明显是装出来的,谁敢冒政治风险通风报信?这说明情况很紧急啊。
  应声手脚发麻,背脊发凉,灾难真的要来了!绣品没收了还可以重绣,如果缝纫机、绣花机被抬走,群众就只有种地一条老路了,手头刚刚有点活钱的社员不又得返贫?
  学童和水波等大队干部都去公社参加什么紧急会议了,这么重要的事该向谁汇报?应声没了主意。
  其实,他是有主意的,在上级派人来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前,韩桥市场全部停业,把群众家里的缝纫机和绣花机的机头全部藏匿到大队会堂,与那些人捉迷藏,看还能割个球?等到风声过后再恢复生产和交易。韩桥市场不就是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夹缝中生存发展起来的吗?
  让应声为难的是,学童和水波都不在家,未经领导批准,擅自撬开大队会堂大门是极不合适的。
  然而,商户给一芳送礼的做法启发了应声,他也想走一回夫人路线,找学童的女娘和秀珍商量。如果书记、主任的女娘都同意了,谅书记、主任也不好说什么。
  夫人的事还得夫人出面为好,虽然他与一芳还未结婚,但在他的心里一芳就是他的女娘。于是他找一芳与他一起去找学童女娘和秀珍。没想到学童女娘和秀珍不但勇敢担责,还参加了做群众工作和搬运机头的行列,使藏匿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大队这个会堂,竟然被应声和几个女人弄成了机头仓库。
  学童往会堂中间走,一芳和学童女娘连忙用手电筒照着他。他重重地敲了敲摆满机头的桌子,然后两手叉腰,把脸往下一沉,说:“我和水波下午在公社开会的内容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你们倒好,尽给我添乱,私藏机头责任大了去了,这不是与县里与公社对着干吗?哪会有好果子吃?”
  是的,韩桥市场的迅速发展,很快惊动了县里的领导。有人说,这种集体管理,群众自愿交易的方式很好,不能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有人说家家户户都成小工厂了,这还能是社会主义?也有人说,很多人从韩桥买到外地卖,这还不算是投机倒把?于是,县里成立了检查组对韩桥市场进行专项检查,说是检查,其实就要割掉这条粗粗的资本主义尾巴。检查组组长在公社召开的会议上点名批评了韩桥大队,说韩桥市场已不是资本主义尾巴那么简单,县里的态度很明确,该没收的没收,该关停的关停,绝不给资本主义留滋生的土壤。
  应声和一芳十分紧张,学童女娘和秀珍也很担心。应声说:“这全是我的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明天我找县检查组交代问题,只有一个请求,请求书记、主任无论如何要保护好群众的机头,有朝一日政策放宽了,完好地还给群众。”
  “就你是英雄,就你关心群众?小小年纪逞什么强?这样吧,啊,这个,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不准再提私藏机头的事。至于明天的检查,等我与心民、水波商量了再说。”学童说完拉着水波就走。
  应声喊:“你们不是急着找我有事吗?”
  水波说:“不谈了,你好好反省,想想明天怎样应付检查吧。”
  第二天,县割资本主义尾检查组在心民的引导下,气势汹汹地直奔猫匾绣品市场。然而,市场门可罗雀,检查组成员难看的脸色也渐渐地露出了笑意。
  学童汇报更是讲究,他不藏不掖,把藏匿机头的事描述得堂堂正正。他说,公社召开会议后,大队党支部、革委会坚决响应县里的号召,组织基干民兵连夜采取没收绣花机和缝纫机机头的突击行动,从源头上断绝市场的供货渠道。
  学童还决定给检查组每人赠送一只猫匾,就凭猫匾上的祝福语和顺遂话人家也不能拒绝啊。就这样,检查组成员被忽悠得开开心心地回了县城。他们临走前还留下了一串赞扬韩桥大队党支部贯彻上级指示认真,割资本主义尾巴坚决之类的检查评语。
  心民开心地笑了,笑得是那样的灿烂,他瞅着应声说:“应声,你在想什么呢?干得不错!”
  应声对学童佩服得五体投地,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有他那样的韬略。心民的话让应声猛抬头,他看着心民堆满笑容的脸这才恍然大悟,那个变声变调的电话一定是心民特派员打来的啊。他挠挠头,似乎昨夜被学童和水波捉弄了,说:“书记、主任,不带这样吓唬人的,弄得我一夜没有合眼。”
  学童和水波笑得合不拢嘴,都翘起大拇指,异口同声地说:“干得好!”
  从此,不管是江浪县还是海潮县,只要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行动,韩桥两端的两个大队的社员就自觉地把机头集中到会堂保管。两县检查的人戏称:明知尾巴长又粗,就是没法子拿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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