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14）

　　几天以来，黎毅余终于将一件事情给琢磨透彻。
　　这天刚好是腊月初八，按照规矩各家都要在当天熬上一锅腊八粥。
　　黎毅余起得很早，他把前一日里买好的两条防滑链套在摩托车轮上，临走之前他朝隆阳县城的方向眺望着。
　　一路上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尤其是通往桥河必经的这条路面上多是冰碴子，一个不小心就会侧翻滑倒，因此黎毅余的车速也不敢太快。
　　经过桦树湾时，黎毅余停特意下来，废弃多年的砖厂盖着厚厚的白雪，砖窑上竖着几根长长的烟囱，红砖搭建的厂房多半还立在原地，周围许多土坑里也积起很厚的雪层，不然就可以看见那些血红色的土洼，深一个浅一个的，让这道湾地像是古代被剜去皮肉的死刑犯。再向周围看去，除开枯死的杂草，哪里还有一颗大树呢？没有树的桦树湾为什么还要叫桦树湾呢？叫砖窑湾不是更贴切吗？不过现如今就连砖厂也都已废弃多年，叫这名字也总显得不合时宜，恐怕难找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安上，总不能唤它“没树湾”“野草湾”“坑坑洼洼湾”吧？所以还是叫它桦树湾，毕竟只要你细细看上几眼，就会发现那些埋在草堆里的树墩子，随便扯一个行家问上一句，他都能给你打包票，不容置疑地说上一句：“这就是桦树，是桦树的墩子。”其实想来日后这里或许可以改名成“墩子湾”，数量多，又有年头，说服力是最强的。这砖厂是前几年林先平为了做表率，号召大家爱护环境，自己主动放弃经营的，当时引起不少争论，可林先平还是决定直接放弃，毕竟这些年隆阳的交通变得极为便利，外边造的砖成本低，质量也好，还不污染桥河的山水，这实在是个两全其美的明智之举。
　　当年的那几只乌鸦都因为没处落脚，这才飞走了，到今天也杳无音信，黎毅余也没心思再看下去，扭足油门准备去把眼前这段最艰难的路走完。
　　二叔家房顶上的烟囱正吐着青黑色的炊烟，院坝里一群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刚到院门外，陈宏彩就迎着摩托车的声音走出来一探究竟。
　　“哟，是小余回来了啊！”陈宏彩扯开嗓门，将调子起得很高。
　　黎毅余一如往常地叫道：“婶婶。”
　　厨房里的黎茂生听到外边的对话，不禁心中生起疑问：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毕竟林先平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这个时候黎毅余又突然回来，这不得不让黎茂生提起戒备的心思。不过再一想，那事儿本就不了了之的，现在林先平又死了，算是死无对证了，黎茂生沉思间在围裙上擦着手，然后也迎到外屋去。
　　“咋，今天还能想起回来吃碗腊八饭?”黎茂生笑嘻嘻地接过黎毅余递来的两瓶散酒。
　　“这是我在曹家酒厂打的两瓶，往常你最好这一口的。”黎毅余不紧不慢地坐到火炉跟前。
　　“啧啧，你这个大侄子可是真长大了哩。”陈宏彩打趣着，一边端过来一泡茶水，“这是清明那几天烘的，尝尝。”
　　黎毅余微微笑着接过茶杯，他生出一种错觉，他想：这还是我那二叔跟婶娘吗？
　　这样的客气劲让黎毅余很不受用，但也一直持续到饭间。
　　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夫妻二人居然一同在等着黎毅余先动筷。
　　“二叔，婶婶，我就是回来看看，房子的拆迁款我拿到九万，估摸着我会出去一趟，很久不回来。”黎毅余尝试着将屋里客气到尴尬的氛围调动一下，这样也好让那二人放松下来。
　　“出去看看好啊，年轻人嘛。”陈宏彩附和着。
　　“是好，是好，跟你爸一样有闯劲……”黎茂生刚说完这话，脸上的笑容立时就凝固下来，陈宏彩悄悄地踩了他一脚。
　　黎毅余察觉到这对夫妻微妙的小动作，但他却主动把话题扯开。他拿起刚带来的酒，给那二人都倒上满满一杯，再问陈宏彩要来家里的蜂蜜酒，只说：“我喝不来这散的，太辣，就用这个敬二叔和婶婶。”说完，他便举起酒杯，茂生夫妻二人也连忙端起酒杯闷上一大口。吃饭间，三个人有说有笑，像极了一家人。
　　酒过三巡，黎茂生夫妻已喝得半醉，黎毅余瞅准时机，冷不丁地问道：“林先平，林叔叔死了，你们知道吗？”
　　“听，听说了。”黎茂生吞吞吐吐的，陈宏彩也是一脸愕然地看向黎毅余。但也就在这时，他俩直觉得脑袋变得极为沉重，像是有谁在他们近旁锤鼓似的，嗡嗡的声音直往耳朵里灌。
　　“我爸妈就是被他害死的，你们也有听说吗？”黎毅余面色一改，方才的和顺一扫而净，整张脸迅速阴沉下来，双眼像恶犬一般的在那夫妻二人间来回打转。
　　“这酒……”黎茂生和陈宏彩这才明白过来，不过他们眼前的屋子已经是天旋地转的模样了，两人强撑着，疲软地半倚在桌沿上。
　　“我这儿有些东西，先给你们看看。”黎毅余从荷包里掏出那几封信件，然后在桌面上铺开。“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会是你们，那可是你们的亲哥嫂！”他的眼神变得狠厉又毒辣，颤气的怒吼让炉子里的火苗都瑟瑟发抖。
　　那夫妻二人实在说不出话来，两人都流着眼泪，用一种乞求的眼神注视着黎毅余。
　　“这酒没问题，我只是在里面碎了几片安眠药，不致命，你们就先好好睡一觉。”黎毅余不去看那二人，只是缓缓站起身。
　　炉子里的柴火已烧得很是旺盛，一壶水被煮得鼎沸，黎茂生和陈宏彩也终于再支撑不住，沉沉地睡去了。
　　黎毅余端过来一盆刚燃起的煤炭放到那二人的身边，然后把门窗都紧闭上。做完这一切后，他久久地环顾着整间屋子，似是要把屋里的每个物件都再看上一遍。
　　刚走出院门，黎毅余侧目注视着埋葬他父母的后山，正准备骑上车离开的时候，他发现，角落里的一层积雪下竟有抹绿色的小草探出了尖儿，黎毅余走到近旁俯身细看，却像是看到了林小斐的脸，她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一转眼那抹绿色又变成杨梅的脸，大伟的脸，以至于梦里那模糊的脸。这一刻，黎毅余泪如泉涌，他迅速起身，直朝着屋里冲去，他从厨房端来一盆水泼在方才燃起的煤炭上面，然后敞开门窗，做完这些，他才又转身离去。
　　临走之前，黎毅余把那株小草周边的雪层都给刨开，一层湿润的泥土裸露出来。这次，黎毅余并没有去黎茂民夫妇的坟前祭拜，也不知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总之，他是直接离桥河镇而去的。
　　林大伟等了好久，桥河没有一点风声传来，又是几天之后，他听人传言：黎茂生夫妇腊八那天喝醉酒，差点中煤毒死了，还是黎毅余及时赶回去救了他们。林大伟刚听到这个传言时又是哭又是笑的……半月之后，买主终于上门，大伟交付过钥匙，拿着钱就离开了隆阳，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会去哪里。
　　黎毅余再次从一个冗长的梦里醒来，这次的梦境是那样平和，在梦里他终于看清了爸妈的模样，就如同照片上一样的年轻，父亲很帅气，母亲也很漂亮，他变成一个小孩子，坐在桥河那老旧的砖瓦教室里正听着黎茂民给他们讲“司马光砸缸”这一课，他还见到一对母女，像是杨梅牵着茜茜的手送她来上课，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孩子们欢快地冲出教室，蓝天白云下的院坝边上坐着一个安静的女孩儿，穿着一身白裙，直冲着黎毅余笑得很开心……
　　醒来后的黎毅余想到两样事情：
　　第一样是，他终于成为了自己口中那种“被幸运所眷顾的人”。
　　第二样是，他要骑着摩托车出去看看，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这是他曾经对张军说过的话，只不过这一次，他还要带上林小斐一起去。
　　黎毅余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捱到傍晚时分就骑车去向隆笔山顶，他小心翼翼地绕进后园的那片林地，在林间深处的一棵树旁边，黎毅余捧起一抔泥土装进一个袋子里，然后揣进衣兜，之后，他一刻也没多留，径直返回，骑车离去。
　　一束车灯从山顶盘旋而下，直直地射向远方，他就要化成一束光、一场风，去到那些比远方更远的地方。此时的月亮刚刚逃出乌云的阴霾，我这才看清楚黎毅余的样貌，实则也没有看清，算来，直到最后的时间里，我也没能看清他是什么模样，俊俏或是丑陋，再望一眼，还是算了，约莫不过是众生相罢，直看着他远远地离开隆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