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12）

　　一台大戏已经暗暗开场，观众们还在讨论着戏外的花边，却不知已然入戏，或许连主角也不知道，只有那些既是台前，又是幕后的人才能知晓这场戏将被推向怎样的高潮。
　　林先平和张县一行人在众目睽睽的纷纷议论之下，有模有样地进行着视察工作，或许这就是演员的自我修养。
　　另一边，张军和黎毅余也已来到老街。车刚停下，就有几个人专程过来接应。他们递给张军一块方方正正的纸牌子，上面用红色油漆刷有文字，每一个字都有碗口大小，齐齐整整地站着队——“不法奸商林先平，强拆害民，谋财害命，请还我公道！”这样的帽子虽然扣的大，扣的全，实则也不能完全表达张军这些人对于林先平的记恨，但他们现在顾不上这些，只要将罗列出帽子全部给他扣实，扣稳当，那也足以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的——大家都能受用。
　　拿过纸牌子，几人又凑到一起耳语一番过后，他们才从提前安排好的绿色通道直抵张县近旁。
　　紧要的场面就要到来，将这出戏顺当推向高潮。
　　引路的几人走到人群面前就停住了，直接融到看热闹的队伍中去，张军跟黎毅余则按着戏份的轻重，先后登场。
　　林先平正贴着笑脸逢迎着张县，不想人群中传来的一阵哭喊声把人们的注意力都给引去了。
　　张军直接把牌子绑在身上，手里拿着个喇叭，一路哭喊着“冤枉”，跌跌撞撞地向前面去，鼎沸的人群安静下来，直把目光全部集中到张军身上，人们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啊，只有在戏本里才会出现这种“告御状”的折子。看了一辈子戏的人们敏锐地察觉到，就将有一出好戏，当然也就不介意谦和大方的让出一条宽敞路来，毕竟谁又会拒绝去看一场精妙绝伦的戏呢？——要知道从古至今，能在这样的人墙中走出一条宽敞路的，除开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就只剩身坐囚车的人，其他的人大概都是走不通的。
　　张县首先向着声源看去，然后言辞颇为讥讽地说道：“林老板，你也是榜上有名的人呐。”
　　林先平听着张县的话赶忙回身打望，顿时，他脸上那抹献媚的笑容渐渐褪去，他将红色油漆刷出的一行大字一个不漏地尽收眼底，林先平大惊失色，这一刻，他似乎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张县特聘来的主角，用来演绎这场用来毁灭自己的重头戏。
　　现场的记者跟摄影师也都瞅准时机，一同凑上来，更有甚者，直接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新闻稿就要去采访林先平，只不过被一旁的工作人员给拦了下来，很显然，还没到拜访环节上台的时候。
　　“张县长，您一定得给我们做主啊？”张军一上来就是泪流满面，伤心欲绝的模样。
　　“你慢慢说。”张县很是亲民地走到张军跟前。
　　“是他，林先平，林氏建筑公司的老总，他在负责隆阳城郊拆迁改建的项目时，因为我的老爹老娘不同意，拖延着项目迟迟不能开展，于是他就指使人害死我爹妈。”张军似是字字泣血的模样。
　　“还有这种事？”张县的脸色变得沉重，责问的目光直要把林先平给生吞活剥了的模样。
　　“张县长，并不是这样的，当时公安也去现场调查过，最后判定那是一起意外，我们公司后续也做了善后工作的。”林先平的声音很是压抑，他愤怒但又不能发泄。
　　“你花了钱，买的关系，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人能拿你怎么办？”张军的这句话直接将观众们也带进到共情的状态中，让观众入戏，毫不费力地借用他们嘴里的舆论去打压对手，这样的招式在章法上虽然简单，但却也不失高明之处。
　　面对着张军的指控，县长的责难，以及群众们的声讨，林先平开始慌了，嘴上一直重复着“误会，一定是误会。”多么疲软无力的一句话呀，但是林先平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这一切不过是早都为他预备好的。他就是误入白虎堂的林冲，只不过林冲是清白的，至于林先平则是浑浊的。
　　正在这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人群中钻出来，手里拿着张报道，公文包里似乎也塞满了文件。他特意走到摄影机下，高声喊着：“我这里有林老板偷税漏税，策划多起强拆，行贿官员的证据。”
　　林先平听着熟悉的声音，不可置信的看上一眼，那人正是自己办公室的秘书。
　　“不止这些”——黎毅余也跟着登场，“林叔，这么些年来可真是有你的。”黎毅余的双眼里充满着仇恨，燃起一堆旺盛的火焰，直把林先平浑身灼烧得痛痒难耐，他料想，眼前的黎毅余一定知道那些事情了。不知为何，看着满眼仇恨黎毅余，林先平却想起了那年雨夜里的黎茂民。没有人天生就想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林先平心中的防线和堡垒似乎都在那一瞬间崩溃掉。
　　“十六年前，在桥河桦树湾，我爸妈惨死于一场事故，是你买通身患肺结核的吕福，让他故意制造的吧，就为了顺利建起你的砖厂，就为了堵住我爸的嘴？为了掩藏你自己的污秽却要别人去死？”黎毅余连续的逼问气势咄咄，每一个字都在讲述着林先平那些罄竹难书的罪过。
　　在场的人顿时沸腾起来，虽然他们都还没有见到真凭实据，但总会愿意去深信不疑。林先平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的神色变得萎靡，额头上接连不断地冒出汗水，他连连后退几步，直接靠在一堵残破的墙上，他知道，这些人的指控虽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流言是可以杀人的，所谓证据也只是时间问题，加上秘书公文包里白纸黑字的文件、账目，自己算是彻底毁了，至于那十六年前的血案，在现在看来也是会翻案的。作为这出大戏的主角，他只能荒腔走板地唱下去，直到黯然退场。
　　张县长嘴角浮现出一抹旁人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后他整肃面目，接过张军手里的大喇叭，对着人群又是一通义正言辞，“邻里乡亲们，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隆阳，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我在这里向大家做一个保证，我们县政府一定会督促相关部门尽快彻查这些事情的真伪，我们会始终秉承着执法守法的立场，站在人民群众的中间，不冤枉一个好人，同时也不会放任坏人继续为非作歹。”话音刚落，轰鸣般的掌声便如潮水一般涌起，众人大声齐呼着“好！”
　　在这场非凡的热闹里面，张县细微地瞥了一眼林先平，然后把喇叭还给张军，接着说道：“你们放心，县政府会给你们提供免费的法律诉讼服务，你们该起诉的起诉，我们该彻查的彻查，保证会有一个正确结果。”
　　这台大戏就在高潮迭起的时候悄然落幕。张县走完所有的过场，在众人的簇拥下心满意足地离去。而林先平则狼狈得像条狗一样，他从人缝中间钻回到车上，时不时还有人朝他的车上扔垃圾，可他哪顾得上这些了呢？慌忙地逃离这个被天席地的大戏台才是当务之急。
　　“就让他这么走了？”黎毅余望着林先平远去的车身，眼里的那团火仍未熄灭。
　　“那你能咋办？”张军的口吻倒是十分轻松，他将纸牌子取下直接扔在一旁，笑得十分得意，“身败名裂这只是个开始，你别急。”
　　黎毅余看着一旁的张军，突然觉得他好陌生，这还是当初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憨厚老实的张军吗？再想想自己，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十分陌生，似乎都快不认识自己了，算了，他索性不再去想。
　　大戏开场，总要有人哭，也总要有人笑；大戏谢幕，粉墨登场的角色，灰头土脸的被撵下台去，角色总是在乱换的，不变的只有观众的热情。
　　如果说半天之前，那些关于林先平的流言都还只是毛毛雨，那么到这会儿，就已经是酿得满城风雨，只怕顷刻间就会泛滥成灾。几乎在几个小时之内，法院的传票就已送到林先平的公司里，林氏建筑承包的所有政府项目都已移交到张氏集团名下，如此的高效率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的。
　　林先平第一时间赶回到家里。刚走到院外，他停在原地端详起眼前这幢三层的小洋房。本就阴沉的天空却在这时炸出一记闷雷，这在冬天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他仰面朝天，想看个究竟，厚重的云层中间像是藏着一个光芒万丈的太阳，直把他的眼睛刺得生疼，林先平只好虚着眼睛走进院子。
　　客厅里的窗帘还是半拉着的，光线很暗，这似乎是林家一直以来的习惯。林大伟坐在茶几旁边抽烟，他似乎是专门在等待林先平。
　　“你都知道了？”林先平扶着门框，他像是被抽干了气力，一点劲儿都提不上来的模样。
　　“是真的吗？”林大伟掩饰着自己哽咽的声音。
　　“你指的什么？”林先平无力地反问着。
　　“是真的吗？”大伟再一次重复。
　　林先平沉默着不说话，片刻过后，释然道：“是。”他朝着客厅走去，重重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问道：“你应该早都知道了吧？”林先平想起那次大伟临出省时，两个人在这儿的对话，现在想来，当时大伟实则是在警醒着他。
　　“现在全完了，你怎么办呢？”大伟没有克制住，还是放声哭了出来。
　　“在我卧室右边床头柜里有几张银行卡，都是你妈生前办的账户，这些年来她不管我，只问我拿钱，全都存在那几张卡里的，看来，她早就预备着这一天的。这房子也在你妈名下，她走后，事情太杂，没来得及转户，大概不会被抵押，你愿意住就住，不愿意住就卖掉，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好好去过你的日子。”林先平显得很是疲乏。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大伟啜泣着。
　　“按老话来说，都是些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事情，哪里还有什么希望——人家铁了心的要我垮台，没救的，风水轮流转。”林先平也不再避讳，话说得很直白：“记住，你好好生活下去。我得出去避避风头，这个给你，以后要找我就打这个电话。”林先平把一张写着电话号的纸条递给大伟，“好了，我得早走，再晚……”
　　接过纸条，大伟紧紧地把它攥在手心，然后跟着林先平一块儿起身，“我送送你。”
　　刚到门口，林先平就叫住了大伟，“就到这儿吧。”
　　大伟也没有固执，停下脚步望着林先平远去的背影。
　　走到院外，临上车前，林先平回头仔仔细细地看过院落里的一草一木，似乎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没有去观察过这些。
　　夜里，隆阳县城临近隆笔山沿洄江的路面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疾驰着冲破防护栏，掉进到洄江里。这里的路段一到晚上是很少有人来的，事故发生半小时以后，消防和公安才接到报警电话，救援队马不停蹄地出发。
　　经过一夜的辛苦，汽车的残骸跟司机遗体都被打捞上来，这时候人们发现，那人就是林氏建筑公司的老总林先平，于是人们又是一片哗然，有人说林先平是畏罪自杀，有人说他约莫是精神失常或者喝多了酒才掉下去的，更有人说这是山上的佛祖显灵，惩治了这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同时，救援人员还打捞上来了一具女性尸体，根据法医鉴定，两人的死亡时间相差二十多个小时，并不是一同掉入洄江的，不属于同一案件。没过多久，据知情人透露，那具女尸名叫杨梅，最后法医通过DNA比对证实了这一说法。此消息一出，全城又陷入到新一轮的热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