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10）

　　丧事期间林大伟没再流泪，他对谁也不说话，只是守着灵堂发愣。
　　过后，林先平一边忙着工程的琐事，一边又急于寻找消失的杨梅。而大伟把自己关在家中，细细整理刘慧的遗物，他在那些遗物中间发现有一封信；
　　“大伟，不知道你看不看得见这信，全凭缘分吧。入院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时间不多了，怕你赶不上，也是因为还有些话没法亲口说给你听。
　　我和你爸这辈子是冤家也是仇人，场面上做作，回到家里吵嚷，总让你没个安生。我走以后别怪你爸，我生病也全是身体垮了，跟他关联不大，对于他的一切我是不在意的，只是还有你，得要把日子过好。
　　现在你长大了，这些话才能跟你讲，早些年你爸是要靠着我，靠着你外公的权势，所以跌了些脸面，陪了些眼色，后来他运气转好，总想着受的窝囊气都要还给我，他不是个轻易撒手的人，再加上有了你，就这样我们才绑着走过一辈子。你记得以后不要这样，到现在我快死了，心里其实还有些开心。
　　说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你爸不会跟你讲的，别学我们。最后，其实我感觉到你或许知道些底细，我们每次深夜的争吵你肯定会听到一些，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对人家小余好些，能帮就帮，我们家欠的人家的债，尽量还吧，病中总是做梦，不知你爸会有什么结果，造的孽谁也帮不了他，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纸上的字歪歪斜斜地挤在一堆，大伟缓缓地把信纸叠起来又放进信封。这一通死后余音像是一根震颤的琴弦拉在他的心口，大伟继续收拾着刘慧的遗物，不想又接连发现了几封信件，封皮上写的却是“隆阳城郊林先平收”，很显然这并不是刘慧所写的，大伟犹豫再三还是拆开了信件……
　　黎毅余正在修理厂忙碌着，他用一堆板材在厂房内隔出一间小房子，三五平米的面积，刚好能架起一张床板，杨梅就被暂时安置在了这里。在黎毅余看来，杨梅就是他揭开多年前那个谜团的钥匙，于是他也不再急着回桥河，耐心等着杨梅的精神状态转好。
　　到夜里，黎毅余不敢睡觉，就守在门前，屋里的灯也不敢关上，杨梅时不时地闹腾着呼唤茜茜的名字，就连睡着后的呓语也仍旧是那些神神叨叨的话。黎毅余坐到门口，生怕再出意外，他只当自己守着的全是希望。凝望着漫天的星月，他总想着有一颗是小斐，他朝着星星笑，对着星星发愁，渐渐的，他就倚靠在门板的一侧睡下。
　　隔天早上，张军再次回到修理厂。
　　黎毅余在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醒过来，抬眼一瞧便望见了那辆熟悉的面包车。
　　“怎么睡在外面？”张军刚把车停稳，将头从车窗探出来看看黎毅余。
　　黎毅余也望着张军，淡淡地问道：“有着落了？”
　　“还没，”张军看上去一派轻松的模样，“不过，有个好事儿。”言语中透露着难以掩饰的欣喜，说完话张军就要朝屋里去。
　　“叔，你先别急。”黎毅余迎上去堵住张军的脚步。
　　张军打趣道：“神神秘秘的干啥，里面藏了个女人不成。”接着就又要往里走。
　　“叔，”黎毅余有些难为情，吞吞吐吐地又补了句：“里面有人哩。”
　　“好小子，都学的这么鬼精灵啦？”张军只好打消进屋的念头，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包好烟给黎毅余递过去。
　　黎毅余把烟拿在手里琢磨上两眼，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叔，你说的对着哩。”
　　“啥？”张军刚擦然打火机，还没点上烟，狐疑的目光便透过那黄蓝相间的火焰落到黎毅余身上。
　　黎毅余凑到张军面前，借着那火焰点着嘴边的香烟，他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烟雾，然后笃定地看着张军，说道：“我爸妈的死因绝不简单，跟林先平有关。”
　　这还是黎毅余头一次直呼林先平的大名，张军表现得毫不意外，又是一副有备而来的模样，他煞有其事地反问道：“怎么说。”
　　黎毅余将自己这些天以来所见到的，听到的事情全部讲给张军听。张军听完并不觉得惊讶，只浅浅说句：“现在该到他还债的时候了。”
　　这句话使得黎毅余有些愕然，但还没来得及追问，屋里就有传出些动静。
　　“杨姐，你醒了吗？”黎毅余隔着门板试探性地问着。
　　里面没有回应，黎毅余再次喊道：“杨姐，是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卷闸门就“哗啦啦”地被推了起来。
　　杨梅看上去依旧很憔悴，但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整个人的精神看上去像是已经恢复正常。
　　“杨姐。”黎毅余再次试探性的叫上一声，一旁的张军则往靠边上靠去。
　　杨梅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的盯着黎毅余，连续几天以来，她昏沉的头脑中都拼凑不齐一段完整的记忆，她的脑海中全是那天医院里的场景，以及林先平那张可憎的脸，下意识的，她紧咬着嘴唇左右张望开来。
　　黎毅余观察着杨梅的举动，他在脑子里急速地整理着言语，稍后说道：“哦，那天我顺道路过医院，见你昏倒在外面的凉亭里。”
　　“小余。”杨梅楞楞地点着头，她还在费力地回想着前些天发生的种种事情。
　　三人进到屋里去。刚坐下，张军的话便直戳要点，“林先平完了，这次他欠的债得拿命来还。”就像是晴空里的一记闷雷，这句话让黎毅余跟杨梅都疑惑不解。
　　张军只把视线放到杨梅身上，她的眼神有些慌张地左右闪躲着，嘴里还喃喃着：“林先平，林先平……”
　　黎毅余的神经又紧绷起来，他想着：杨梅好不容易才恢复神智，可不能再陷入疯癫状态。“杨姐，没事儿的，咱先不说这些，咱不说……”
　　杨梅连连摇摇头，抬眼盯着张军：“你继续说。”
　　趁势，张军想着：既然重药已下，倒不如来个水到渠成。“县里新来的那家张氏公司有意整垮林先平，人家势大，靠山厚着哩——张县长的外甥，也是搞工程的，当时批这工程的时候，张县长还没做上来。”
　　这话把事情的原委挑得很明白，杨梅却说：“又来了一个？”张军跟黎毅余互相打量一眼，他们并没有听懂杨梅说的“又来了一个”是什么意思。
　　“管不了那些。”张军的语气变得狠厉起来，“他们帮我重新申诉了我爹娘那个案子，现在人家拿着他的命脉——偷税行贿、贪墨集体资产、强拆致人死亡，这都有实打实的证据，如果再能搞清楚十几年前桦树湾那件事情，给他坐实个买凶杀人的罪名，那他就全完了。”张军的面色变得有些狰狞，“血债就得血偿。”
　　整间屋子的气氛变得氤氲，三个人都不再说话。
　　黎毅余心想：总归还是要先把事情完全弄清楚才好。于是他直接问杨梅：“杨姐，你能告诉我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吗？”他的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张军聚精会神地盯着杨梅，直盼着她能说出些重磅的事情来，黎毅余一双泪眼早已朦胧。
　　“当年，他跟你爸一起包工程，中途眼馋你爸开沙场赚钱快，于是也想搞一个砖厂，但当时选址选在了桥河的桦树湾，那是你家的地，你爷爷埋在那儿，于是他就想让你爸给你爷爷迁坟，给他的厂腾出地方，你爸不答应，怎么都不同意，反复好几次，他开始对你爸产生不满，他总觉得是他带你爸赚的钱，你爸应该在那时回报他。”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随着杨梅的话音一落就戛然而止。
　　“就为这个？”黎毅余面若冰霜，他自己也不明白，此刻究竟是悲伤还是愤恨——一个时常帮助自己，自己也很敬重的叔叔却是害死他双亲的仇人——这对他的伤害，无疑是巨大的。
　　“后来，”杨梅指甲已经刺入自己的手背，她继续说道：“有一次，一个女人找到隆阳来，把他们的私生女丢给了他，当时他不敢惊动他老婆刘慧，那个时候他是靠着他老丈人的权势一步一步爬上去的——说来也是个笑话，前半生他怕自己的婆娘，后半生又恨自己的婆娘，就这样过了一辈子……没办法，他只能跟我商量，把那女孩儿送到我爹那儿去，多给我爹一些钱，还在隆阳后街给我爹安置下三两间小房子，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瞒天过海了。”
　　杨梅的回忆像是深埋土里的碎瓦罐，破碎、痛苦又繁杂，她继续说道：“那些年我也刚从外面回隆阳，被人骗去做了两年杂工，回来后跟我爹住在桥河五里湾，就是你们说的杨瞎子，他虽然混账，但好赖算个人。我记得是我刚回去的头几天，林先平突然开着车找到我们家去，说是要买我们家桦树湾那片荒地，价钱给的好，我爹也就爽快卖给了他。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块地是紧挨着你家的地，只隔着一个土坎的地界，他这一招是用来逼你爸同意他办厂的，只不过后来并没有用上。”杨梅像是完全沉浸到那些往事中去了，她的眼泪开始接连不断地往下掉，衣服领口都已被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