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9）

　　中午的阳光很是温暖，街市上人们的买卖刚才热闹起来，有人站在路口谝着家常，有人在摊位前互相笑骂，新起的公园里老人们在健身，孩子们在嬉闹。在这样一个平凡如往常的中午，一声从老街传来的巨响打破了隆阳的祥和，人们开始交头接耳，有人等不住急忙赶去老街凑凑热闹，有人一边传着谣言一边急切地赶回家……直到知情的人站出来说清真相：是老街那边在拆迁整改。于是那些前脚刚赶回家的人，又立马奔向隆阳的街市巷尾四处相告，活生生的像是长在隆阳土里的喇叭，只不过成了精，会寻着那些熟悉的路段乐此不疲地往来奔走。
　　老街的“粮管所”，“供销社”是最先倒下的，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体量大，年月久，也或许只是因为这些房屋是公家的，拉出来做做表率，走走过场，才像回事。许多上了年纪的人看着，开始都会笑嘻嘻地纷纷议论，直到那些如他们一般年岁深远的红砖头破碎的倒在地上时，他们笑嘻嘻的脸才渐渐变得麻木，直望着那些断壁残垣久久地沉默着。
　　几条野狗慌了神，迷了路，灰头土脸的从那些废墟上惊慌掠过，烧着柴油的发动机是振聋发聩的惊雷，吓得它们东躲西窜，挖掘机的铁臂钢爪摧枯拉朽地筹划着一切，它们畏之如神，甚至不敢再有一声犬吠。青石瓦砾之下一片哀嚎狼藉，隔江而望，映照的只是欣欣向荣。只不过，现下还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一代人的年华的故去，时间力所不及的是匆忙之中顾不上细嗅蔷薇了。
　　隆阳县医院一如往常地繁忙。
　　林先平从前一天下午赶回医院就一直守在妻子的病床前，医院是昨天下的病危通知书，但早上的时候妻子却是醒了过来。林先平总以为是命运之神再次眷顾自己：他筹划几年的县城拆建项目今天终于顺利开工，自己的枕边人也醒了过来。纵使他对这个女人有着再复杂的情感，但年月里累积的情分，也使他不愿看着妻子就这么离去——爱恨情仇这东西永远讲不清，它们总要掺杂着。
　　刚到中午，医院里跑来一个奇怪的女人。蓬头垢面的样子看上去很是邋遢，隐约间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女人刚走进医院的大门，大厅里的人都像是绷紧着一根弦，时刻防范着，现场的医生护士也都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那个女人站在门口，眼神迅速地从厅里的每个人身上掠过。
　　“这不是那个疯女人杨梅吗？”从大厅右侧的走廊里出来一个男人，他对旁边的人淡淡地说着。
　　杨梅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急忙朝着里面望去一眼，但她似乎有些失望，只好径直走向导医台。
　　“你有事吗？”导医台的护士上下打量着杨梅。
　　杨梅愣住半晌才问了句：“刘慧在哪个病房？”
　　眼前的这个女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角隐约间还浮出一抹奇怪的笑容，双眼干瘪瘪的，像是早就把这辈子的眼泪给流尽了的模样。两个护士捂着鼻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没好气的问了句：“你有啥事？”
　　“探病。”杨梅的声音很低沉，像是离群索居的飞禽，漫无目地荡在深山丛林间。
　　“病房是不可以随便进的！你不知道吗？”另一个护士趾高气昂地说着，随即轻蔑地瞟了瞟杨梅，然后撅起嘴小声说道：“真是疯子。”
　　杨梅瞪住那个护士，“我说了找人，找人，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她嘶声力竭地吼着，双手反复用力拍打着柜面，一瞬间，杨梅的身体像是突然垮掉的一堵墙，瘫软的倒在地上。
　　两个护士见着情况不妙，赶忙给杨慧病房里打通电话。杨梅侧翻在地面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周围的人拥堵着围成一圈，像是在看一场大戏的模样。
　　地上的杨梅却又开始胡言乱语：“茜茜，妈妈在这儿。”“你到哪儿去了茜茜，来，过来，我在这。”杨梅望着围成圈的人群，她似乎看见茜茜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正在人缝中间盯着自己。“你过来啊，茜茜，妈妈不会伤害你的。”杨梅连连摇头，蓬乱的头发像风滚草一般的左右摇摆，她蠕动着身体向人群爬去，人们也都自然地后退着，但都没有散去。可是一转眼，茜茜又从她的眼前消失不见，杨梅更为惊慌，眼神绕着人圈打着转，整个人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茜茜你在哪儿去了啊？——你们看到我的茜茜了吗？我女儿呢？”她朝人群吼着。或许是怒吼的声音太大，费了浑身的气力，杨梅不再癫狂，只是双手抱头蜷缩在地面上哭泣。
　　病房里，林先平接到导医台打来的电话，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并无波澜，但心中却还是惴惴不安的。撂下电话林先平就要往出走，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刘慧，思量过后说道：“我去缴费。”
　　从人缝里挤进去，眼前的这一幕让林先平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同时也把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他生怕杨梅在这大庭广之下说出些什么要紧的疯言疯语，于是他赶忙俯下身体去拉扯杨梅。
　　杨梅抬眼一看是林先平，立马就像是一条疯狗似地扑在他身上肆意撕咬哭喊。
　　林先平也顾不上体不体面，使出蛮劲生拉硬拽地把杨梅朝着大门外边拖去。旁边的人有的自行散去，有的还想跟出去看个热闹，却被林先平一眼给瞪住。
　　“你来这里干嘛？”林先平把杨梅拽到医院一侧少有人去的凉亭里。
　　杨梅望着他笑，笑声很大，把刚赶到医院门口的黎毅余也吸引了过去。看到杨梅跟林先平同时出现在眼前，黎毅余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旁想探个究竟。
　　“你为什么要像个厉鬼一样地不放过我——嗯？”林先平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的杨梅，他不在乎，也不好奇杨梅为什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变成这样，他心里只想这个女人赶快消失。
　　“我要是可以变成鬼，第一个就要把你害死。”杨梅收住自己的笑声，冷冷地看着林先平。
　　“我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来干嘛，我求你放过我好吗？”林先平开始告饶。
　　“放过，你。”杨梅再次大笑，笑声颤颤得让人毛骨悚然，“你又放过谁的？是我？还是你的好兄弟黎茂民？嗯？——还是刘慧？”杨梅说的每一个字都使得林先平浑身难受，他怒火中烧，紧紧篡着拳头，但是他隐忍着。而一旁的黎毅余听见这样的话，他更加坚信那场事故肯定跟林先平脱不了干系。
　　“看在十几年的情分上，你让我安生把这个关头度过，然后你说怎样就怎样，行吗？”林先平再次央求着杨梅。
　　“你知道你女儿茜茜是怎么死的吗？”杨梅的精神状态又变得恍惚，“我给她喂的安眠药。”她一面流着泪，一面扯着皮肉诡异的笑着，“她越大越像你，不只长得像，还跟你一样把我的人生死死地给困住，我这辈子就是毁在你手里的——”说完这些，杨梅进入到一种疯癫的状态，她开始左右张望，茜茜再次出现在她眼前。杨梅冲着一堆草垛伸手，嘴里还喃喃着：“来，茜茜快到妈妈这里来啊，快过来。”
　　黎毅余冷峻的脸像是冰雕的一般，他想起小斐说过茜茜或许是死于安眠药，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他双眼充满着仇恨地凝视着林先平的背影，他满含恨意，但是他知道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他并不能贸然去做些什么。
　　林先平被这话吓了一个踉跄，直往后倒退几步，差点摔倒。他不知所措地望着疯疯癫癫的杨梅，这样的话自己到底该不该信，杨梅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吗？她到底还要做出些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林先平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拷问着自己，正在这时，病房里大伟打来电话，说刘慧已在弥留之际。但林先平不甘心就这么让杨梅走掉，于是他拨通一个电话，让自己手下的人过来接走杨梅。临回病房前，林先平双手扶着杨梅的肩膀，似是情真意切地说道：“你就在这儿等我，待会儿我来接你，好吗？”
　　黎毅余见势也赶快绕开，免得被林先平发现。
　　杨梅像是睡着一样靠在长椅上，林先平犹豫不决间还是选择赶回病房里。
　　趁着林先平离开的当儿，黎毅余赶紧走到杨梅身边去。显然，杨梅的精神状态还是恍惚的，她并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但也没有反抗要带她离开的黎毅余。
　　生命的最后关头，命悬一线的刘慧把其他人都支去房外。病房里，只有林先平守在床前。
　　刘慧的双眼里已经没有眼泪了，就像是一片干涸的沙地，皱皱巴巴的眼皮更是谨小慎微地颤抖着，似乎稍微放松，它都会永远地闭上。她一只手捏住林先平的衣角，困乏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林先平看，任谁也无法知道那样的凝视里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感，或许就是这一眼，今生的种种都已了断。生命里的最后几秒钟，她用尽全部的气力去拽林先平的衣角，只几秒过后便扯断了自己的最后一丝命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