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7）

　　林小斐缓缓躺平，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看的入神，只轻轻地说句：“但愿吧。”
　　黎毅余不再接话，直猛擦双眼，然后起身走去外屋。他坐在外屋的地面上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上几口，一点红色的火光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着，像极了一个在黑暗中寻找出路，累得气喘吁吁的人。
　　天色渐晚，房间里愈加昏沉，两人互相之间都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庞，只能够大概地瞥见一个轮廓。小斐在床上翻身，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才把屋里寂静的空气搅动起来。
　　小斐咳嗽得厉害，好一阵才停下来，黎毅余并没有凑过去做些什么，毕竟他也帮不上任何忙。“我以前有个愿望，想着如果我爸妈能晚几年再死该多好，最起码让我看看——就算是命里该着的，晚几年也是好的。”话音刚落，黎毅余把手里的烟头按在地上反复地杵弄着，直到最后一丝火星都再见不着时才撒手，整个房间完全黑了下来。
　　“你心里还有其他的事。”小斐的声音虽然显得毫无力量，却也不失笃定的气势。
　　“等你好了，我告诉你。”
　　“那你等不到的，指不定什么时候我突然就没了。”小斐说这话的语气虽然从容，但眼角还是淌着眼泪。
　　黎毅余不知道该怎样去接小斐的话，想了片刻说道：“你先睡下，我就先回去。”
　　“你别，先别走……”小斐有些慌张，她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在怕什么，总之有些空落落的，或许是在担忧自己过不了这漫漫长夜，又或许是在害怕等不到黎毅余回来。“你明早就走？”
　　“嗯，就明天。”黎毅余感觉到林小斐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朝着里屋走上几步，然后问道:“怎么了？”
　　“带我出去转转吧。”林小斐的声音有了一点力量，像是从阴湿角落里冒出来的芽儿，长不成器但总有希望。
　　黎毅余转头瞧着窗外黑压压的夜空，长舒一口气，说道:“外面的黑天儿，怪冷的，再一吹风，我怕你扛不住。”
　　“总归有扛不住的那天，像你说的，我希望早些。”林小斐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变得恍惚，眼皮不听使唤地往下坠，双眉上的额头像是架起一堆猛火，烧得格外旺，那堆火里长出来几张脸来，林小斐也不认识，他们直朝着她挥手，朝着她笑的满心欢喜。
　　黎毅余破碎的心被这几句话又拣拾起来，拼在一块儿，他朝着小斐走过去，缓缓地将小斐搂在怀里。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搂抱一个女孩儿。
　　小斐衬衣下的身体仿佛只剩一堆骨架，隔着衣服都把黎毅余生生地给扎疼了。林小斐的额头紧贴在黎毅余的侧脸上，那滚烫的温度似乎已经把小斐的眼泪给蒸干了，黎毅余的心窝子被捣个稀烂，不知疲倦的眼泪把两人的鬓边、下颚、衣领子都给打湿。
　　“你哭了。”小斐握着拳头锤打黎毅余的后背，脸上艰难地绽出一点笑容，虽然没人看得见。
　　“多穿件衣服。”好半天，黎毅余才从嘴里挤出这么几个字。
　　“砰砰砰——”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扰到了二人。黎毅余警惕地直朝着外面看，好像眼前那些黑洞洞的空间里藏着个要命的死敌。
　　“是他们，别慌。”林小斐扶着自己的额头，又瘫软地坐在到床上。
　　黎毅余还没明白过来，门外的人就先喊叫起来：“丫头，明儿个中午施工队可就要来拆房子，捱等这么些天，今晚特地来给你一说，免得到时候没个底。”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很粗犷，震雷一般的在屋里回荡着，像头野牛不管不顾地朝墙面撞去，那男人的声音再一次把小斐撞散了架。
　　外面的人不见里面回应，“哐哐哐——”，那人倒像是用了老大的气力，把门板震得瑟瑟发抖。
　　黎毅余提起步子就想往屋外去，他的衣角却被轻轻拽住。小斐向着外面那人有气无力的喊了句：“好嘞，就走了。”喊完这句话，林小斐似乎是把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全部用尽，她任凭着身体软绵绵地倒在床上。
　　屋外那个男人在门前踱着步子，街巷微弱的路灯映衬下，他的身影照在门板上，像极了一条看家护院的狗。隔了半分钟，他又叮嘱：“可不敢再拖拉了，这回是真格的。”喃喃几句过后，那人远远地把一口痰吐飞到旁边已经搬空的一户人家门前，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黎毅余卓有远见地问道：“明天之后呢？住哪儿？”
　　“过了明天再说吧。”小斐强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陡然，一股子劲头用得过猛，却把自己扯进到回忆里去：她仿佛又回到了十数年以前隆阳后街暴雨倾盆的夜晚，仿佛又看到了杨承畴躺在藤椅上吧嗒着长烟袋，杨梅领着她去给茜茜买衣服，忽的，她又瞥见了一张丑陋的脸，是个女人，涂着深艳的口红，蓬头垢面的，小斐吸了吸鼻子，一股强烈的香水味儿使她头晕目眩，就在这快要看不见，听不着，闻不到的当口，似是林先平黑着脸冷冷地说了句：“我也没办法！”随即一个惊雷当空炸开，豆大的雨点子猛烈地砸向地面……林小斐打着冷颤，楞楞地才缓缓回过神来。
　　“我合计着，你先搬到张军厂里，等拿到补偿款再租个房。”这是黎毅余目下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
　　“再说吧，我们可以走了。”小斐想下床，但有些力不从心，黎毅余忙去搀扶。
　　“还去吗？”黎毅余的声音有些颤抖。
　　“去！”小斐皱着眉头，把声音拖得老长。
　　也是赶巧，正是农历冬月十五，一轮皓月当空挂着，但还不是满月，夜空显得有些寂寥，抬眼能够见着的只有一颗北极星，它远远地挂在天边，做着月亮的陪衬。
　　白色的月光像一件薄纱罩住整个隆阳县城，经过一条林间公路时摩托车轮碾压过一堆落叶，发动机的轰鸣声中碎叶的残渣又被风带向四面八方，只剩下从秃木枝干间渗出的网格状的白月光静静地淌在路面。
　　十几分钟过后黎毅余带着林小斐来赶到隆笔山下。
　　“上去拜一拜？”黎毅余抖抖肩，以为坐在后面的小斐睡着了。
　　“拜啥？”小斐仍旧将头贴在黎毅余的背上，心中略有些诧异。
　　黎毅余抬头看看夜空中的月亮，再看一眼亮着灯光的山顶说了句:“不是新建的一座寺庙吗？”
　　“有用吗？”小斐似乎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这可不是封建迷信，”黎毅余也觉得这话太假，于是又说：“是希望吧，哪里由得我信不信。”
　　小斐躲在背后莞尔一笑，霜白的月光刚好照在她一侧的脸庞上，似乎在那一抹上扬的嘴角旁开出一朵美丽的百合花，此刻的林小斐多么希望自己还可以活得久一点，哪怕只是多一点点的时间呢？
　　“坡地上得抱紧些。”黎毅余扭动着油门，车子继续向着山上去。
　　小斐没有回应他，双手自然地交叉在黎毅余的腰间，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慢慢滑落，然后那双枯颓的眼睛并不甘心地缓缓闭上，接着她便沉沉睡去。
　　到了隆笔山顶，黎毅余把车停在一旁，搀住小斐就朝着寺庙的正殿走去：庙前的小广场中间新添置了一方大鼎，里面正焚着的一柱香比黎毅余胳膊还要粗，看上去足足有一米来高，浓浓的香火味呛得小斐直咳嗽。再往前去就是正殿的大门，两扇镶着铜钉的门前立着一对石狮子，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珠瞥向黎毅余，沿着石梯而上的灯光直接通向殿内，把一尊黄桉和那座高大的佛像照个通亮，金碧辉煌的意思也不过就是眼前的模样了吧。这时不知哪来的一阵犬吠却响彻后山，那狗叫得狂躁、也悲楚。
　　黎毅余搀扶着林小斐走到那方大鼎跟前停住，然后低声细语地说：“就在这里吧。”
　　“嗯？”小斐颇为不解。
　　“你先跪下。”黎毅余搀着小斐跪在青石板上。
　　他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恭恭敬敬地拿出三支。他将三支烟齐齐整整地用双手握住，随即弯下腰对着殿里的佛像作揖，然后他依次点上那三支烟，每一支都要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才把它们排成一排放到地面上去。最后他自己也诚心敬意地跪到地上，默默地许愿，颇有仪式感的再磕上三个头。一旁的林小斐也双手合十地许起愿来。
　　很快，三支烟都已燃到尽头，小斐也在黎毅余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还真玄。”小斐不可思议地说道。
　　黎毅余疑惑地看着她，林小斐利索地挣脱搀扶，喜出望外地盯着黎毅余看，隔了几秒钟才欣喜地说道：“有劲儿了。”
　　黎毅余紧绷着的面庞也放松下来，露出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有劲儿了好，有劲儿了好。”
　　林小斐像个孩子似地在原地来回跳步、打转，一边也呢喃着：“有劲儿了好……”
　　黎毅余在一旁瞧着，心里算是松下一大口气，方才又点上一根烟，双眼紧紧地盯着殿内的佛像看。
　　“我们去后面的园子看看吧。”黎毅余灭掉烟，面色又变得沉重起来。
　　小斐突如其来的这股子劲儿像是足得很，她应声说道：“好”，然后迈着步子就走到前面去，黎毅余紧随其后。在月光和路灯照耀下，他孤独的影子被越拉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