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2）

　　隆阳新街杨梅的店门前已经贴出“旺铺转租”的字样，黎毅余无力地站在门前，紧紧地盯着转租的广告纸，近来的变数多得让他措手不及，恍然间竟有种错觉：离开方才几天时间却像是过了好几年。他跑遍周围的店铺，四处打听着杨梅的去处，但是人家都只是摇摇头便不再搭理他。
　　黎毅余坐回车上抽烟，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迟迟不肯离去，总想着再等等或许就会见到自己想见到的人。眨眼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黎毅余一个激灵，便跳下车从人缝里挤到那个背影后面。
　　“小斐？”黎毅余试探地叫着那人。
　　前面的女孩儿停下脚步，并没有立刻回头。
　　“小斐——”黎毅余拖长了声音。
　　女孩儿缓缓地转过身，看着眼前的黎毅余，这一刻，她的眼框里瞬间噙满泪花。
　　林小斐面容苍白，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头发打了结，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脸颊上冒起白皮，嘴唇也是泛白的，眼角处布满细纹，瘦弱的身体立在那儿，好像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是宣纸上的画，轻轻一扯便会破碎。
　　一时间，黎毅余直觉得悲从中来。面前的林小斐再没往日里那种俏皮的神采，甚至从她身上嗅不到一点活的气息，除了她仍在呼吸外，活脱脱的像是纸糊的小人儿。
　　“送我回去吧。”林小斐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到鬓边，打湿几根头发，划向唇边。
　　黎毅余伸手捏住小斐的胳膊，瞬间鼻子一酸，连忙点头说：“嗯，好，咱骑车去。”
　　小斐一把握住黎毅余握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说了句：“去老街杨瞎子那家店。”
　　黎毅余也没多问，牵着小斐走到摩托车旁边，他先把小斐扶上车，再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小斐披上。“你坐稳当，风大。”说完黎毅余便也上车。林小斐坐在后面紧搂着黎毅余的腰，眼泪更是像泄洪般的涌出来，直把黎毅余的后背给打湿，或许他也感受到了。
　　来到这家香火店门前时黎毅余有些迟疑，若有所思地望着一旁的林小斐。
　　“先进去，慢慢再给你说。”小斐说着话便去打开门锁。
　　“不是，我是想到上学那会儿，老是会在这里来。”黎毅余跟在小斐身后走进去。
　　屋内的货架已经被清理干净，一股香蜡火纸的味道和进湿润的霉味儿里，揉碎了掺杂到空气中。黎毅余还在打量着这些空出来的货架，小斐已经进到里屋。两个高脚木凳支起一张木板，上面铺着红线弹的棉芯被，旁边的一张小木桌上散乱的放置着一堆药片和一个搪瓷的水杯。
　　“这些天你都睡这里。”
　　“嗯，就在这里。”
　　“怪不得，前些天我打这里过路，还瞧见有人住。”黎毅余在里屋来回走着，目光落在那些药片上，“这些药——”
　　“感冒了。”小斐上前去收掉桌上的药，拖过一把木椅，“你先坐。”
　　“你知道茜茜的事情吧？”黎毅余单手撑在桌上，托住额头，言语间有些许激动，“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茜茜本就有小儿麻痹症，身子骨又弱......”林小斐不愿再往下说。
　　“那杨姐呢？”
　　“我不知道，你走后第二天我就辞了工。茜茜的事儿我都是听说的。”小斐有些哽咽，缓缓坐到床边才又说道：“我今天就是想着能不能去见一下梅姐姐......”
　　“你们究竟是怎么了？”黎毅余走到小斐身边，蹲下身体双手抱着自己的头，“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没人真的对我好，直到遇见你们，可是现在怎么又成了这样子？”
　　“打我四五岁起，就是跟着你们口中的杨瞎子一起生活。”林小斐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双眼盯着屋顶。
　　黎毅余很是吃惊，不可思议地说了句：“怎么可能，我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这些事情。”
　　“你自然是没听过，除开周边的几个老人，谁又会知道。”林小斐的这句话黎毅余勉强算是听得懂，破落的老街早就被人们遗忘在这些杂乱的巷道中了，哪儿起了一栋楼，哪儿又开了家店，这才是隆阳近些年来茶余饭后的话题，老街的破砖破瓦里是挣不到钱的，自然也就没人在意。
　　“不止我，梅姐姐就是他的女儿，只不过早早地就离家了。”说着话林小斐从棉被下摸出一张身份证递给黎毅余，“你看吧，被人叫了半辈子的杨瞎子，看看他原来叫啥。”
　　一张老式的身份证，塑料膜套着一张发黄的卡纸，上面的各项信息都还是钢笔的墨迹。
　　“杨，承畴。”或许是年代久远，字迹有些散墨，卡纸上的黑色笔迹有些不清晰，黎毅余把那张身份证拿到窗户前又仔细看着，“嘿，他还真是个回回。”
　　“一直都是。”小斐语气冷冷的。
　　“但是你说，杨姐，杨姐是他的女儿，这杨姐从来没说过啊？”
　　“你如果是梅姐的话，你也不会愿意认这样一个爹的。”小斐说这话的时候侧翻过身体，趴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脑袋。
　　“那你是怎么回事，又怎么会跟他长大？”黎毅余又坐回到木椅上。
　　“不记得了，别人送来的。”小斐拿下蒙在头上的枕头，松子从线缝里落出来几颗，她坐起身对黎毅余说道：“帮我一起收拾下屋子吧。”
　　黎毅余心想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还不知道的呢？但是面对眼前的林小斐，他却不愿再去追问。
　　“就先从这间屋子开始吧。”林小斐拾起地上的扫帚动起来，黎毅余也连忙应声：“好。”
　　黄昏时分，太阳藏在云层中晃晃悠悠地溜到西山之上，酿成一场沉郁的云翳。半拉开的窗帘，几缕夕阳透到屋内，在昏暗中瞥见倒还显得有些许刺眼，林家客厅里大伟正襟危坐着，突然听到钥匙撞击锁芯的清脆声响，他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盯着那扇防盗门。
　　林先平夹着个公文包推开门，似乎感觉到一阵风从自己的脸上吹过去，探着头向屋里看去，他发现有一双眼睛正冷冷的看着自己，林先平的内心被惊了一跳，那种渗出寒光的眼神，他已有许多年没在别人身上见到过了，大概是从他老丈人入狱以后，每再见到这样瘆人的眼神，都是在自己的后视镜中。林先平又伸直脖子仔细瞧瞧，这才慢慢说出句：“大伟到了啊？”见屋内并没有回应，他慢慢走进去又说道：“我让小陈去接你，你们没岔路吧？”林先平似乎是在故意躲避大伟那咄咄逼人的眼神。
　　“我刚去医院看过我妈。”大伟的目光跟着林先平在屋里游走，他不等林先平坐下就又说道：“你把那个女人带到家里来了？如果不是我回来，你还不打算把人送走吧！”
　　林先平弯腰正要坐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紧锁着眉头，把手中的车钥匙随意的扔在茶几上面，缓缓点上一支烟质问道：“又是你妈给你说的？”
　　“不能说？忍了十几年还不能说？”林大伟言语间十分强硬。
　　林先平心想：从来没见过大伟像这样跟自己说话，他是怎么回事，还是说又知道了什么？于是他给自己找到一个人们惯用的理由：“大伟，我自然有我的苦衷。”
　　林大伟的言语依旧凌厉：“你的苦衷有十几年了吧？用心良苦到这副田地，真让人瞠目。”
　　“这话谁跟你说的？”林先平知道这样的话绝不是眼前这孩子能说出来的，心中上下一思量，就敲定是医院里那位的处心积虑，顿时他心中冒出莫名的怒气，一股恼火的热浪直冲神经，他心想：这样的人简直在糟践自己，前半辈子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凡事都只能谦顺着，到后半生还要用血肉亲情来掣肘自己，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想到这点的林先平直接怒目瞪着大伟，厉声道：“够了，喊你回来不是让你跟我说这些的，你还管不了，也无须你来管。”林先平神情恍惚，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几句话到底是不是说给眼前的儿子听的。
　　“爸，咱就不能好好地做一家人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咱们家就跟个冰窟窿似的，到点也该暖和了吧？”林大伟的气势刹那间烟消云散，两行热泪撺掇着声带都变得嘶哑。
　　林先平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大伟，良久，一句也不说，利索起身径直向楼上去，只留大伟一人在客厅独坐。望着楼梯拐角处父亲的背影，大伟心中咯噔一下就跌进到深幽的冰潭之中，寂静、冷凄，被一潭死水溺住，直到沉底。
　　这段时间以来，每当工厂收工后，黎毅余都会骑车去小斐那里看上一眼。林小斐也是个勤快明巧的人，借着现成的地方卖起瓜果蔬菜，都是黎毅余偷闲从周边农户那里收来的，虽然赚头不大，也还能维持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