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4）

　　事情的开头并不算轻松，但也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万事开头难”，一切看上去似乎都还挺顺利的。茂民想着。
　　接近一年半的时间，茂民不仅跟着林先平来回奔走在工地和材料商之间，除此之外，他自己在机缘巧合之下也承包了一段沙河，一开始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个举动居然可以带来那么大的经济效益：隆笔山工程上所需的沙石基本都从自己手上采购，附近乡县有修房建楼的也都从他这儿采买沙石，那一段河滩顺其自然成了茂民摇钱树。随着工程的继续推进，茂民和林先平的分工变得更为精细，因为各自忙着手里的任务，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俩都没怎么碰过面。
　　当初茂民设计的图纸在正殿的后面留出来一大片空地，山上的主体工程完成后，工人们在那片空地上发现了一个天然的洞口，常年间有风从洞口吹出，刚开始人们还都有几分敬畏的意思，后来茂民对众人说这只是自然现象，并且突发奇想，要把这个洞口进行拓宽，在那片空地上建出一个园子。
　　这样的想法也得到林先平的支持，先平将情况上报给自己的老丈人后，二期项目也顺利得到县里的批准，工程也就顺当推进，只不过，茂民想要参与承包的想法被林先平给婉拒了。这次县里批下来的工程款多半掉进了林先平的口袋。
　　黎茂民在园子将要落成的时候，带着桂珍在园内拍了一张照片。林先平在他老丈人的示意下，将那个天然形成的风洞命名为“仙人洞”，按照他们的说法是“这样的名字才有噱头。”
　　这近两年多的时间以来，茂民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再加上桂珍已经怀孕，他索性直接搬出工地的单间宿舍，在县里租了一套房子。
　　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黎茂民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无比正确的，就连桂珍也觉得自己当初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他们想：大概是上天眷顾也说不来。
　　这天，林先平慌慌忙忙地来到黎茂民的住处。
　　“你这是咋了，这么急？”茂民招呼先平坐下，桂珍也连忙送上一杯水。
　　“我想着你的主意不错。”林先平端起面前的水杯又放下。
　　“啥主意？”
　　“你把两河口承包下来产砂石的主意啊？”
　　“哪儿不妥吗？我跟你知会过的。”黎茂民心中暗想是不是自己开罪了先平，上次承包工程的提议就被他给婉拒过一次。于是，他只好谨小慎微地应着林先平，毕竟自己还是打心底感谢先平带他入行的。
　　“那倒不是，你别多想，有赚钱的路子肯定得走啊。”林先平稍微抿一口茶水，双手捧着水杯，话锋一转：“我就想着既然砂石我们可以自产，那么砖头我照样可以自产啊？”
　　“但是没有合适的地方建厂啊？”
　　“有！”林先平斩钉截铁地回答着茂民。
　　“哪儿？”茂民只当林先平在说玩笑话，“要是有你不早下手了，还会在这儿跟我谝。”
　　“你们家桦树湾那块地啊，地势平坦，又开阔，最重要的是挨着公路的。”林先平表露出自己真实的目的后，满眼期待地望着黎茂民。
　　桂珍挺着一个大肚子在旁听到这样的话，被吓得一激灵，手里的扫帚猛地掉在地上，又忙转过头去看茂民的反应。
　　黎茂民直勾勾地盯着林先平看，半晌才说句，“我爹在哪儿。”他心里想着，先平肯定是都打听好了再来找自己的，想到这些，他也是大吃一惊：林先平的画外音是让他们给自己的老爹迁坟。
　　“茂民，我这是拿你当亲兄弟，才跟你说这些，”林先平递过去一根烟，茂民迟迟没接，他只好放到茂民的桌前，又继续说：“我知道黎大伯在那湾里睡着的，但是我们可以再找一块儿风水旺的地方......”
　　“拿我当亲兄弟，你让我去挖我老爹的坟？”黎茂民心底冒出些火气来。
　　“茂民，你也是当过老师的人，咋能信那些，你不是最相信机会的吗？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啊！”林先平仍旧抱有希望，因为他深知砖厂一旦建成，后半辈子就有了摇钱树。
　　“那地方肯定不行。”黎茂民只是一口回绝，还在压制着心中的怒火。
　　但林先平不依不饶地又劝着茂民，双方僵持半个来小时后，黎茂民再压不住心中的怒气，“这事儿没商量，不可能！”他顺手推翻桌上的水杯和茶壶，玻璃渣子撒落一地。
　　“茂民！”桂珍见状立马凑到黎茂民身旁，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先平，不好意思啊，茂民也是情绪失控……才会……”
　　林先平倒也是处变不惊，见着大肚子的桂珍，他微微一笑，关切地问到：“快生了吧？”又对着茂民和颜悦色地说道：“没事儿，茂民，我知道这事儿你暂时接受不了，缓一阵子你再想想。”林先平起身朝门外走去，刚到门口，他又回过头对着桂珍说道：“嫂子，你也想想，给他开导开导，眼下的活儿干完以后就能挣到一辈子的花销吗？”说完他的眼神又飘向黎茂民，两人对视几秒后，他就开门走了出去。
　　“他什么意思啊？威胁吗？”黎茂民有些恼怒地瞪着那扇半开半合的门，他心里多少有些后悔，这句话他应该在刚才林先平还没走的时候说出来。或许他不知道，或许他又知道，他这会儿的愤怒可能是对林先平，也可能是对自己，谁也说不清。
　　桂珍拿起扫帚收拾着地上的碎渣，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啊。”
　　黎茂民听见这话也不做声，只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膝上，此刻他的内心像是被浇上辣椒水的眼睛，眼泪汩汩地往出来，辣得生疼也没办法睁开。仿佛他的爱与尊严就是地上的玻璃，全碎成了渣，哪怕仍旧刺手，会扎得人鲜血直流，但最终还是被倒进垃圾桶。
　　“他肯定会去找茂生的。”桂珍端过一杯新倒的温水坐到茂民的身边。
　　“这事儿没商量，茂生也不会答应的。”茂民猛地抬起头，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或许自己也有意识到——顺手端起水杯的同时用衣袖擦拭着眼角。
　　“那可说不定，他们添了虎子，正是花钱的时候......”桂珍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茂民。
　　茂民心里那只被浇过辣椒水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似乎又被针尖划拉着，他了解黎茂生的为人，也清楚他那个弟妹的处事，再说，自己当初还不是为挣钱就放弃了当老师。
　　黎茂民少见的像小孩一样扑倒在桂珍的双腿上。
　　“也不是最要紧，毕竟当初你们没有分地。眼下最打紧的还是你跟先平这档子事咋整。”桂珍的话也算是提点着黎茂民，可现在的他根本不愿意去想林先平这个人。这世界上最毒的药或许不是砒霜，而是恩义情仇搅在一起的人和事，这永远是深入骨髓的，它不致命，却埋下无时无刻不使你感到痛苦的种子。
　　次日，林先平开着刚买不久的轿车来到黎家老宅。他停在院外，下车后便从后备箱里取出大包小包的礼品，当他正准备进门时才发现院子的木栅栏是被铁链锁住的，再向里边看，大门似乎也是从屋内被闩住的。林先平一时间也没法子，只好将东西都放在地上，然后开始绕着周围打转。
　　他跟黎茂生虽然从小就相识，但毕竟是多年没有见过，也毫无联系，突然地造访确实会让人颇感奇怪，想到这里，他开始琢磨各种的开场白，试图用来规避那种尴尬的场景出现，相比于尴尬，他更在意的是用哪种方式去告诉黎茂生自己的来意，并让他答应自己的请求。然而，兜过来转过去，他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法子，一件从根上就既不合情又不合理的事儿，与合适两个字总是扯不上关系的，他心里一横：不成就直接给钱吧。林先平这种生意人的观念纵然简单直接，但有些时候确实也可以轻松的将人情世故的壳子撂到一边去，从而更为高效的办事。
　　黎茂生夫妇此时刚从娘家往回赶，路程倒也不远，二十几分钟的脚程。黎家老宅子的后院通着一条蜿蜒而上山路，是去后山砍拾木柴的必经之路，也是茂生夫妻回娘家的必经之路。茂生背着两三岁的虎子走在前面，陈宏彩手里提着一袋散米跟在后面，那米还是娘家给的，哺乳期的陈宏彩需要细粮来补充营养。
　　“你说你有什么用，连一袋米都要我娘拿出来。”陈宏彩突然停下，把装米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双手叉在腰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看人家茂民，扔掉铁饭碗转眼就找到条发财路，再看看你自己。”
　　茂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陈宏彩，“待会儿把虎子吵醒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脸皮生硬地扯出一点唯唯诺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