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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8)

作品名称:徐吟且行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22 17:57:37      字数:3019

  茂民回到家中一夜没合眼,他不敢把这些事情讲给桂珍听,他的脑子就像是一块埋在泥土里多年的木头,而林先平所说的一切就像是一场狂风,将那木头上的尘土卷了个干净,甚至于把木头折断扯碎。茂民不敢再去想,可是那些话又像是自动在他心里循环着,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对比没有丝毫的办法。人不能够掌控自己该去想些什么的时候,那他感知痛苦的能力往往都是加倍的。
  接连几天茂民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家里的时间他会常盯着一件物品或者望向窗外发呆。
  桂珍问他:“你这是咋了?”
  茂民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人在跟他说话,回一句:“没事儿。”
  桂珍也不再多问,走到一边去带孩子。
  “我们把钱拿出来订一套房子吧,先交个头款,家里的钱该是够的。”桂珍抱着黎毅余又走到正在发呆的茂民身边,茂民只是看着她,她又说:“再一晃眼,咱儿子就该长大了。”
  桂珍的这两句话似乎把茂民扯回到现实里了,“好啊,我还想把沙厂也给转出去。”茂民觉得自己话说的太过突然,自言自语似地又说:“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我跟不上,想回桥河去。”
  桂珍向来是个不多问的人,即使能察觉出些什么她也不会问,她明白,该她知道的时候茂民一定会告诉她的。
  “沙厂转出的话房子就可以交个全款,砖头比纸让人更踏实。”桂珍把孩子递给茂民,让他抱住,“又想教书了吧。”
  “嗯,不过,还不知道行不行。”茂民把孩子架到自己的肩膀上,在屋里转来转去。
  “那是最好啊,赶明儿说不定你还能教咱儿子。”
  听到桂珍的这句话,茂民脸上终于浮出一丝会心的笑容,他又把孩子抱在怀里摇过来摇过去,孩子纯真无邪的笑声在整个房间里回荡开来。
  林先平坐在客厅里接连不断地抽着烟,他打听到黎茂生的孩子又住院了,情况很不好。他心里想着:对于自己来说,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他单手撑在额头上,一张黑沉沉的脸上捕捉不到任何表情,紧绷的嘴角时而微微颤抖,他的眼神从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流过,似乎在与一种无形的东西做着抗争,或许就是自己的内心罢了。林先平紧紧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左右扭动着脖子,缓缓起身,取下腰间的车钥匙,随后便朝屋外走去。
  隆阳县医院手术室外,黎茂生夫妇正焦急地等候着,门头上挂着的“手术中”三个大字让茂生夫妻眼里充满担忧和恐惧,两双饱含泪水的眼睛在颤巍着。好在手术很成功,但用医生的话来说,虎子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最后究竟能否抗得过去,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可什么是造化呢?一个刚会走路,还在咿呀学语的幼儿,他的造化是什么呢?
  茂生夫妇正在病房陪着虎子,刚经过手术孩子的嘴唇泛白,尽管夫妻两人想着法子逗他,但虎子笑不出来,甚至连哭的力气也是没有的。床边夫妻两人的眼睛是湿润红肿的,眼泪都是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窜出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些人处在逆境的时候,真的是没办法完成绝地反击的,命运会把他们按在地上,让他们挣扎嚎叫,最终失去仅剩的精气神,只好横陈匍匐在地上吭声不做。
  一个护士走进病房把茂生叫到走廊上,她说:“孩子的手术费还欠着一部分。”
  茂生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声音颤抖地说:“大夫,我们一时半会儿真的再凑不出钱,能拿出来的就是一分一角也不敢抠搜啊!”他掏着自己的口袋,把衣兜翻出来给护士看。
  护士叹口气,对茂生说道:“我能理解,大家都是穷苦百姓,可医院也不是慈善机构,钱也不是给具体哪个人的。如果明天下午之前不能把费用交齐的话,医院就会停药。”
  是啊,医院总是一个能把人间疾苦典型化的地方,生死的抉择每天都在发生,人们除了流泪,似乎连祈祷的力量都被折腾得一干二净,果真有神祇的话,那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它不遗余力地降下这许多灾祸,却吝惜哪怕一点的恩泽。
  茂生望着护士走远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他整个人像是瞬间泄气的皮球,猛地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他蜷着身体在哭泣着,时而有声,时而无声,并没有人在意,这里在哭的人太多太多,小孩儿,女人,男人,老人,哭声里的悲欢也是各不相同的。
  “茂生,你这是怎么回事?”
  蜷缩在地上的茂生应声抬头,看见是林先平,他像是看见救世主似的,爬到林先平跟前紧紧地抱住林先平的腿,满是哭腔地说:“林老板,你救救我,救救我的虎子吧,他还不到三岁,该借的我都借过了,不够,还是不够,我没办法了,求求你,求求你......”
  看着眼前声嘶力竭的黎茂生,林先平并不说话,他想把茂生拉起来,但茂生却一个劲地跪在地上向他磕头。
  “钱的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你得帮我一个忙。”林先平话音刚落,黎茂生连忙说:“都行,啥都行,只要能救我虎子。”
  林先平把黎茂生搀到走廊的长椅上坐下,然后四下环顾一番后问道:“茂民知道吗?”
  “他昨天来过,还给虎子垫了八百块钱的医药费。”茂生靠在长椅上,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大病,憔悴得老了好几岁。
  “这样,咱们先出去说点事儿,然后你领着我去把费用给存上。”林先平看着走廊来往的人们,总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茂生也察觉出先平似是有什么比较隐晦的事要说,于是就起身跟先平一起向外面去。
  两人来到医院外的一个台阶上坐着攀谈过许久,交完费用回到病房时,茂生似乎丢了魂,双眼无神地坐在病床旁边。
  “咋这么久才回来?”陈宏彩的声音还是哽咽的。
  “先平刚来过,他帮我们把费用全交了,走的时候还留有两千块钱。”茂生说话时刻意躲避着妻子的眼神,甚至连孩子都不敢看一眼。
  “虎子有救了,咱虎子有救了!”陈宏彩的两行热泪直接窜了出来,“林老板还是大善人啊,给我们借这些钱,可是救命钱啊!”
  “对,借的,借的,好......”茂生欲言又止,一个“人”字就像是卡在了他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半个月以来,茂生夫妻真切地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感觉,不过终是值得的,虎子挺了过来,期间黎茂民来看过数次,每次见到茂民时,茂生的双眼总是擎着泪水,眼神躲躲闪闪地不敢多看茂民一眼。在茂民想来,或许是孩子不幸的遭遇触动到了茂生心中最脆弱的一面吧。他跟茂生聊着近况,说现在正寻着买家接手沙厂,自己也准备重回教师的岗位,茂生总会听得泪流满面,整个人就像是泥塑的一般,双眼空洞无神,犹如一潭死水似地望着茂民。
  终于等到虎子出院,临走时医生叮嘱要时刻注意观察,医院也不能保证孩子什么时候又会犯病,弄不好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这些话就像石头一样悬在两个大人的心头,但就目前看来,虎子的状况还是好的,只不过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绑在孩子以及这个穷苦的家庭身上,直接威胁着孩子柔弱的生命,也会让这个家庭很难翻身。
  隔天正好是黎老爷子的周年祭日,这种日子在桥河向来都是家中的大事,直系的后辈都需要到坟上去磕头烧香,这大概就是“事死者如生”,盼亡人“在天之灵”保佑的理念外化吧,不论哪个地域,都不会有平白无故的过场需要人去走,尽管是虚妄缥缈的东西,在它经过必要的过场后,也总能够被人们赋予各种情理之中的内核价值。
  茂生两口子早早地带着虎子去到桦树湾,在黎老爷子的坟前放上一盘瓜果和一盘生肉。
  茂生跪在坟前,像是在跟里面的老爷子打着商量,他说:“爹,过不了多久,咱们换个地儿,我找先生算过的,新找的那地方风水更旺,你睡得会更踏实。”说着他自己却哭了起来,放声大哭的茂生像是犯错的孩子,一旁的虎子也跟着哭起来,陈宏彩走到一边避开,想着这些天茂生给自己说的话,她心中自然也能知道茂生大哭的原委。
  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齐整的哭声此起彼伏的延续着,好一会儿过后,才终于停下来,这时旁边的公路上开过去一辆黄色的翻斗车,柴油发动机牵拉着皮带发出巨大的噪音,这也引起茂生的注意,他看着翻斗车的身影沉思了一会儿,赶忙拉着虎子在坟前磕下三个头,然后就带着媳妇儿和儿子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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