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1）

　　八九十年代的隆阳县尚处在相对封闭的崇山峻岭之中，葱郁的山林，奔腾的江河，人们逢每月一三五就挑着担、背着篓去买卖交易各样货物。金秋时节，各家的男人女人们在地里收着玉米，挖着冬地；到了春天，他们就开始大面积种植土豆。人们就这样老一辈少一辈地跟黄土打着交道，尤其是这一代人对土地赋予了更深的情节，他们的锄头得以挖在自家的黄土上可是要了不少时间，下了不少苦功夫哩。得之不易，向来最是宝贵的。
　　趁巧中午的日头尚好，整个院子都沐浴在顶好的阳光之中，房檐下的梁柱上挂着成串的玉米棒，阳光照在上面金灿灿的，凡是庄稼人见到保准要夸一句：“好收成！”黎家院子的土坝中间搁置着一张黑漆的四方桌，黎茂民夫妻跟黎茂生夫妻各坐在上下两方，桌子中间放着一个笔记本，旁边挨着的是一沓钱和一支笔，还有一盘瓜子。
　　“哥，你看我这账算的没错吧？”黎茂生笑脸盈盈地把桌子上的笔记本推向黎茂民。
　　黎茂生接过笔记本翻看着，“除去花销还剩下九十多块钱。”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把笔记本向前翻过几页。
　　“哦，还剩些瓜子啥的，你再看看，钱都搁在桌子上的。”黎茂生说着就把桌上的一沓钱慢慢摊开，红的绿的，一毛两毛的，最大面值的也就是一块两块的。
　　“茂生，你具体是怎么个意思？”黎茂民将笔记本缓缓放回桌面。
　　黎茂生仍旧笑脸盈盈的，只是侧过脸瞥着自己的妻子梁红彩。这女人见着话机来了，便也当仁不让。
　　梁红彩抓起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说：“哥，我跟茂生合计了一下，爹的后事是我们一起筹办的，这剩的礼钱本应该平分，”她自顾地浅笑着，把手中的瓜子又放回到盘中。“我们商量着，这钱我们不要，全给你和桂珍。”
　　“都给我们？”黎茂民料定这个弟妹还有后话。
　　“就是这老房子，你看，我和茂生又添了虎子......”梁红彩眼巴巴地望着黎茂民两口子。
　　“那我和桂珍在哪里落脚呢？”茂民言语间显得极不情愿，但心里却也打着自己的算盘。
　　“你们俩现在不是常住在镇上小学给你们安排的临时宿舍嘛，后面你们再添孩子，要置办新屋时，我们也给你出一份力。”见自己的哥哥不说话，黎茂生又说道：“哥，你看，我当年小学没毕业就被叫回家下了地，你却一直到初中毕业，还摊上个教书的好饭碗，不像我，这辈子就是个庄稼命。”黎茂生说得极为真切，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的模样简直像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旁边的梁红彩也时不时地瞅着王桂珍的脸色，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的这个妯娌今天平静得出奇。
　　说到这些，也确实算戳到黎茂民的软肋上了，他只说：“房子可以全部归你们，我有一个要求，尽快把户口分开，但家里以前承包的土地先不划分。”
　　梁红彩两口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哥哥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这近乎剥削的条件，就连一贯不好惹的嫂子也是一言不发。这样的大好时机可容不得耽搁，于是二人当机立断地应承了下来。黎茂生兴致勃勃地把摊开的“碎银子”又理齐整给自己的哥哥递过去，梁红彩也是喜笑颜开地说：“我去煮饭，办事还剩下些菜和肉。”但黎茂民两口子却是齐声回绝，只说：“回镇上还有事，就不留下吃饭了，等给爹烧头七我们再回来。”
　　两人说完话揣上钱就很快离去，在路上赶得也很急。
　　“茂民，我咋还是觉得有些慌？”王桂珍慢慢减缓着急促的步伐，直到停在原地，“你说他林先平能有多靠谱？”
　　“这是个机会，”黎茂民见着桂珍还有些疑惑，又说：“先平刚从外面回来，在沿海倒过几年货，挣到那许多的钱，包个恁大的工程，再说，那还是政府的工程，他能拿得下来，全靠他老丈人费力气，到头还能祸害自己不成？”
　　“就是投机倒把的路数。”桂珍嘴上仍旧不依不饶，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拦不住眼前的茂民。她可以很清晰地察觉出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如果不能让他把握住眼前的机会，那么这一辈子两人的生活都会变得索然无味，尽管这里边不带有恨意，却也有绵延无期的遗憾，这是会比纯粹的恨意来得更深远的。
　　“桂珍，我是真的想试一试，我们都还年轻，不可能永远困在桥河吧，我就永远在那个阴潮昏暗的教室里待一辈子？你就一辈子带娃种庄稼？我不想当工具，也不想你是。”黎茂民终于把积压在心里的话全部抖落出来。
　　桂珍不再说话，可能她自己也没察觉到，泪水已经悄悄地窜出眼眶，只是自顾地走到前面去。
　　黎茂民心里也在嘀咕着：还真是女人心海底针，明明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就连在茂生他们家时都还好好的，到这会儿却又要打退堂鼓。
　　当某些事情真正地离我们远去以后，我们才会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真切得不可回转了，好的坏的，悲的喜的大抵都是如此。
　　黎茂民夫妇很快就赶到了镇上。
　　这个小镇处在一个谷地，四面环山，中间一条小河将镇子一分二。而在小河之上，还有一座古桥静静地伫立着，小镇因此得名：“桥河镇”。
　　关于这座古老的石桥，有一个并不怎么美好的故事：
　　相传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桥河有一群土匪，在瓦山寨下脚，长期劫掠过路的外乡人，因而总落到些金钱，某天土匪头子突发奇想地拿棍持枪跑到乡里征召劳力，说是要出钱在镇子的河面上修一座桥，人们纵然将信将疑却也只好唯命是从，毕竟枪口子抵在脑门上，说什么干什么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土匪头子倒也守信，真就带着人们在河上修起来一座石桥，并在桥身的左侧雕刻上一个鱼尾，在桥身右侧雕刻上一个鱼头。据说，竣工那天他们还往桥身右侧的鱼头嘴里放置了一颗宝珠。全国解放以后，那群土匪也自然被剿了个干净，领头的那个人被押送到省城执行枪决。而他们的老窝瓦山寨也顺便成为无主之地，有心的人花些钱把那里装点成一个观音庙，于是那地名也变成了观音寨，乡里的人很是欢喜，观音庙里的功德箱每日都会进账，办庙的那个人也世代相传地把观音庙留到了现在，这几乎已经成为一个“家族产业”了。至于那座桥，也是一直留存到今天，只不过鱼头嘴里的宝珠早已不见。
　　黎茂民夫夫妇到镇上后，并没有直接回学校旁边的那间小屋里去，而是直接赶至老石桥上在等着什么人来。
　　“时辰已经过了。”茂民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一块黄铜色的老式怀表看了一眼，那还是他初中刚毕业，镇上小学校长邀他去讲课时送他的礼物。
　　随后，他又慢慢地把表揣回兜里，直把眼神投到桥下，眼巴巴地望着些什么。
　　“真让说着了，哪里有点靠得上的样子。”桂珍虽然拉着个脸，委屈极了的模样，但眼里的余光也不时飘去桥下看看来人。
　　“来了！”茂民顿时笑出一脸的褶子，脚步轻快的迎着林先平而去，就在要走下最后一个石阶时踉踉跄跄的差点摔倒。
　　林先平骑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停在路边，见着茂民往下走，他也迅速打下撑杆，笑脸盈盈地迎着过去。
　　“先平，”茂民大步走过去一把握住林先平的手，“咋样，能搞不？”
　　“嗐，你咋比我还急？”林先平从车把上取下一个包，翻找出一张文件似的东西递给黎茂民。
　　那是一份合同。黎茂民兴奋地前后翻看着，在尾页的右下角赫然戳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印章——“隆阳县人民政府”。他的眼神仿佛凝固在了那个红色的章戳上，看的入神间还伸手去摸摸。“先平，真有你的，我就知道这准有戏。”话音刚落，他就恋恋不舍地把合同还给林先平。
　　“你可得想好，茂民。”林先平拍着黎茂民的肩膀。“这可不比你在教室教书轻松，真的决定了后悔可没用的。”
　　一旁王桂珍听见这话，心里的石头又悬了起来，长叹口气，满是焦虑的眼神只盯着茂民看。
　　黎茂民见着妻子的模样，也只好用笑容暂时安慰一下，接着斩钉截铁地对林先平说：“不会，我总得趁把机会。”
　　王桂珍坐在石桥的台阶上，凭着那二人聊得热火朝天，自己不插一句话，甚至也再不看一眼，只是自顾地垂头坐在那里。
　　二人又聊过半晌，黎茂民这才察觉桂珍已在一旁等候多时。于是他立马止住话锋，说：“先平我今天就先回去，等杂事处理完毕后，我再去找你。”
　　“好，没问题。”林先平给茂民递过一支卷烟，随后就转身离开，他心里自然也是很满意的——虽然这个合伙人在资金上难有指望，但他的身上有着自己更需要的东西。在沿海当过几年“倒爷”确实让林先平的眼界和思维都与常困在大山里的人拉开些差距，他看中的是黎茂民的果决、机敏，他更了解黎茂民有着极强的学习能力以及满藏的野心。当这些因素组织在一起便容易产生一种强大的合力，足以支撑他撬动时代的成见。
　　林先平也算是半路出家，他的老丈人帮着撮合成这个项目，自己除开经营还可以，之外，技术上的问题现在是最恼人的，这几年结识的人也都是一门心思扑在倒货上的，周边的人很难找出个精于测量，图纸的人，而黎茂民似乎就是一个完美的人选：他精通测量，干过一些泥瓦木匠的活儿，整日里除了教书也爱钻研工程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