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11）

　　天空已是放晴，地上的水迹还没有完全蒸发。黎毅余一大早便出发来到之前卖摩托车的那个修理厂门前。
　　“张叔。”黎毅余见着张军蹲在地上正捣鼓着一个轮胎，连忙赶上去躬下身子笑嘻嘻地递上一根烟。
　　“哟，咋又回来了。”张军接过烟放到嘴边，正在工装服的几个兜里来回找着打火机，黎毅余的视线连忙从那辆熟悉的摩托车身上移开，恭恭敬敬地帮张军点燃香烟。
　　“张叔，我这不是来还你钱了嘛。”
　　“是嘛，倒属稀奇。”张军瞥过一眼黎毅余的那辆摩托车，又瞟眼看着黎毅余，“就还钱这么简单？”
　　“看你说的，可不就是嘛。”黎毅余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递过去，“喏，这都欠你两三年了，还真多亏是张叔。”
　　张军接过钱，一把揉进上衣兜里去，又开始盘弄起地上的轮胎。黎毅余仍然站在原地，双眼直直的盯在那辆摩托车身上。
　　“就说你小子有事吧！”张军抖着烟灰，“怎么，想骑回去？”
　　“张叔，我想买回来，得多少钱？”
　　“你八卖给我的，过去这么久我也卖不动。你给我五百。”
　　听着这话，黎毅余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出来，一边掏着钱一边拍马屁道：“张叔可真是好人啊，嘿嘿。”
　　一叠钞票慢悠悠的从黎毅余指间淌过，点完以后他满心欢喜的双手将钱递给张军。“给你，张叔，你数数。”
　　张军伸手接过钱，轻轻一笑，“钥匙在墙上挂着，一大串，你自己找找。”
　　黎毅余迫不及待地找到钥匙，骑上车跟张军招呼一声后，接着就打着火，一把油门扭下去，发动机轰隆作响的声音让他格外的兴奋，正想松开离合时却又被张军叫停下来。
　　“诶，你小子想不想到我这里来做事？包吃包住。”
　　黎毅余不自觉的环视一下四周，居然才发现只有张军和一个老师傅在这里，之前的帮工都已不见人影。但他也没多想，应了句，“我下午或者晚上些过来找你。”随后，他就跟着发动机远去的声音消失在了张军的视线里。回去的路上，黎毅余停车在临近路口的商店买来些香蜡火纸。一路上他总是想起在杨瞎子店里浑水摸鱼的荒唐事，骑着这车跟大伟在山上经历的那些种种过往。
　　黎毅余骑着车来到黎茂生家的院门外，他下车后先是思索片刻，取过车上的香蜡火纸放在近旁的一棵树下，这才走上去试着推推院门，咔咔作响的门晃动着身子，门并没有打开，显然院门从里面被闩住的。犹豫片刻，黎毅余再用力敲击三两下，院内并无回应，这更让他颇感奇怪，心里想着：二叔家向来也没有大白天闩门的习惯啊。于是他又敲几下，仍旧没有得到回应，正转身想要离开。院内传出来声音，“这是谁啊？敲敲敲的。”填鸭似的嗓音尽显着不耐烦的意味。
　　“婶儿，是我。”黎毅余听着熟悉的嗓音，心中还挺开心的，毕竟有人在就意味着自己不会白跑这一趟。
　　橄榄球听着是黎毅余的声音，于是一边迎去开门，另一边又把头转向里屋，将嗓音格外提了提，“哟，是小余回来了啊。”
　　黎毅余刚踏进院门，黎茂生和林先平先后从里屋走出来。黎毅余见状却是驻足原地，也没顾得上立马去打招呼。
　　“小余，怎么回来了，店里不忙吗？”林先平走向黎毅余，一脸关切的又说道：“遇到啥事情了给我说说。”说完，又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没事儿，林叔，就是回来拿点东西。”黎毅余笑着回话，眼神悠悠地从橄榄球和黎茂生的身上溜过。
　　林先平点上一根烟，“那茂生，我就先走，还有事要忙活。”他走时再次拍打着黎毅余的肩膀，“我车在后面土坝停着的，有啥问题随时都可以给我反映。”
　　等林先平离开后，橄榄球和黎茂生才想起来招呼黎毅余进屋坐。里屋，黎毅余坐在木椅上沉思片刻，“二叔，你听说老街要拆迁整改这件事儿没？”
　　“哦，听说倒是有听说……”黎茂生说着话，一边又瞥一眼橄榄球，橄榄球依旧在磕着瓜子，见着黎茂生投过来的眼神，她将一块瓜子片吐得高高的，在空中翻身打滚，一个漫长的自由落体运动后才颠簸着落到黎茂生脚下，他踩着地上的瓜子片，又慢吞吞地说:“也只是听说,具体还不晓得。”
　　“好像这个工程就是林叔包下来的，他刚没跟你们提起吗？”黎毅余追问完又自言自语道：“要是这样的话，我爸妈留给我那套毛坯房也在拆迁范围内哩。”
　　听见这话，橄榄球足模足样地咳嗽几声。
　　“你婶儿最近喉咙沙了，老是咳嗽。”黎茂生又斜过眼瞟了瞟橄榄球的反应，只见橄榄球死死地盯着他，嗑瓜子的速度也放缓不少。黎茂生低下头看着满地庸散的瓜子壳，再看向黎毅余，接着说道：“说倒是有说，也算没说。他就提到一嘴，跟我们没啥关系，我也就没往下问。”
　　“人家开车过来是专门去你爸妈坟上烧纸的，哪里又会给我们说那么多。呸——”橄榄球终于开口说话，话音刚落，嘴角的瓜子皮就盘旋着翻滚到地面上。
　　黎毅余听到这话才明白过来，林先平为什么会说他的车停在后院的土坝里。“只能找个时候去问下林叔。”黎毅余心里想着，最起码拆迁这件事确实是真的，也算有个底细吧。
　　“今晚在屋里住吗？”黎茂生话锋一转，“你那屋还没收拾出来，堆的杂物，吃过饭我就去腾出来。”
　　“二叔，不用麻烦，我进去拿个东西就得走。“
　　“走？回店里？”
　　黎毅余想到下午还得去张军的修理厂看看，但也没多作说辞，只是顺口应下黎茂生的话。“嗯。先去我爸妈坟上。”
　　“那我们也就不强留你，在店里做事也不像平常日子……”橄榄球话似乎还没有说完，但她又已经抓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黎毅余没有再说话，只是起身向着他上学时住的那间小屋走去。推开门，屋里的竹板床已经被收拢起来，贴墙放着的，周围堆的都是土豆玉米之类的货物。他站在门口，眼神迅速从屋里扫过，急切的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很快，他发现床头柜上一个木匣子里放着些扳手钳子之类的工具，而那个匣子下面压着的是一个相框。黎毅余赶忙走过去，双手端起木匣放到一边，拿起相框放到嘴边吹吹上面的灰尘，再用衣袖擦拭几遍。他的眼神又开始在屋里来回转悠，最终落在那个老旧的黑漆立柜上。他拿着相框过去打开柜子，又开始翻找着什么，在柜子最下面的底格才找到一个黑色的帆布包。他拿起包在空中抖落几下，才心满意足的将那个相框放入到里面，然后他拎着包就往出走。
　　他刚走出房门，看见只有黎茂生还在屋里坐着，不见橄榄球的身影。黎毅余也没在意，只说句：“二叔，我就先走了。”
　　黎茂生抬头看向黎毅余，眼神在他手中拎着的帆布包上停留数秒。“你把这也带走？”
　　“嗯，带在身边总是好的，上次是太赶时间，才给落下的。”
　　黎茂生心里想着：既然要把相框都给带走，这边对他来说就没啥念想了，这后面再来的次数也就少了。沉默一会儿，他说：“我送你出去。”
　　这让黎毅余也开始摸不准：二叔这是咋了？送自己？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啊。于是他也客气道：“不用，二叔，你歇着吧。”
　　黎茂生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示意黎毅余往出走，自己也在身后跟着，刚出大门他给黎毅余递过去一支烟，黎毅余先是愣住一下，然后接过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右手准备打火左手作护火状，这才伸到黎茂生面前给他先点上。
　　刚出院门，黎毅余走到路旁的椿树下把自己先前放好的装着香蜡火纸的塑料袋拿起来，和着帆布包一起挂在车把上面。
　　“二叔，你回吧，我就先走了。”
　　“好，骑车慢点。”
　　黎毅余点点头，左手离合一松，车子立马动起来，他把车头一转绕着一截小路去向后面的土坝，土坝连接着上山必经的那条土路。
　　随着摩托车发动机轰隆的声音在蜿蜒盘旋的山路上愈来愈远，直到听不到一点声响时，黎茂生才挪开步子向屋里走去。
　　“出来吧，人都走了。”黎茂生走到里屋坐下，从口袋里拿出半截没抽完的烟支点上，深深地吸上一口。
　　“咋的？还舍不得人家走？”橄榄球推开房门缓步出来，换了一身衣服，深蓝色的半身呢子衣，黑布的裤子配上一双锃亮的浅跟皮鞋，蓬乱的头发也都扎成一束，虽然看上去仍旧干枯毛躁，但整体上也算的齐整的。“我还不知道你，”橄榄球拿过扫帚扔向黎茂生，“得，你把地给收拾下。”
　　黎茂生将扫帚紧握在手里，有些愤愤不悦，也不说话。
　　“你那小算盘敲破也把补偿款弄不到手，我去镇上问问去。”橄榄球语气间似乎有嘲讽的意味，黎茂生听到她这话，慵懒拿着扫帚起开身，“他毕竟还是个小娃儿，让他瞧见点好……”
　　不待黎茂生说完话，橄榄球就没好脸色地说：“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他，不是啥省油的灯，还得我自己去掂量掂量。”随后，便开门而去，黎茂生也只好悻悻地扫起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