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8）

　　看着张副县长挺着的大肚子以及那脸上藏也藏不住的肥肉，说话时嘴一动两三层下巴就会皱在一起，满天都飞着他的唾沫星子，黎毅余就好像是在观看一只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机敏的熊，只不过这只熊是西装革履地在高谈阔论着而已，戏谑地说，就像聪明的畜生在向愚蠢的人们宣示着众生触不可及的权威。黎毅余再没继续听下去的耐心，他开始四处张望，偶然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林小斐吗？”他自言自语地慢慢向那个熟悉的身影挤靠过去。
　　“嘿，你怎么来了。”黎毅余挤到林小斐身后拍打一下她的肩膀。
　　“你想吓死我啊？”林小斐回过头对黎毅余翻着白眼，“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这丫头说话还真是又调皮又犀利，黎毅余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立马转移话题，“我们俩都跑到这儿来了，店里不就没人照管了嘛？”
　　“我跟梅姐姐打过招呼的，她同意让我过来。今天店里关门着哩。”林小斐一边说着一边又开始打量起黎毅余，“倒是你哟，这么几天不回去，今天还跑到这儿来偷懒。啧啧！”
　　“我是想着你在店里，就忍不住来看看，合算着下午回去的。”黎毅余言语间有些抱愧的意味。
　　“好啦，没事儿的，梅姐姐今天自己在店里哩，她刚好算下这个月的账目。”林小斐轻松地挤弄着眉头。
　　“小斐，”黎毅余刚叫出林小斐的名字立刻又哽住，他意识到不知这样的称呼到底合不合适，脸瞬间涨得通红，只好摸摸额头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处境。
　　“嗯——”林小斐似乎是灵光乍现，话题便也顺势一转，“他们说的那个什么洞，你感兴趣不？”
　　林小斐明澈的眼睛像是黑夜里闪着光的萤火虫，那双眼睛总能引导方向，黎毅余又怎么能说不，再想起自己时常梦到的那个场景，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肯定感兴趣啊！怎么，你也想去看看不成？”
　　“好奇是好奇的，但今天是去不了的。”林小斐显得有些失落，她皱起眉头看向黎毅余，说道：“那儿还在进行建成维护，周围都被拦了起来，有人守着的，不让进。”
　　“不能悄悄进去吗？”黎毅余兴趣盎然。
　　“你就别想了，那周围被看得可严实哩。”林小斐说着就开始试着向人群的后方挤出去，黎毅余紧随其后。林小斐和黎毅余走到下山的路口旁一起坐了下来。
　　“你待会儿得快点回去，我今天就不再去店里，给梅姐姐打过招呼的，等时候晚些你得去替梅姐姐。”林小斐坐在一颗松树下面，阳光从树杈间打下来，光斑就像形状各异的花纹一样映在地面的青石板上，黎毅余则是站在一旁抽烟。
　　“哟，你也学会翘班了哩。”黎毅余打趣着。
　　“我自然是有事的，给你说的话可别忘了。”林小斐坐在光斑之中，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在那一瞬间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有些不寻常，不再是那种调皮的模样，那张冷峻的脸让黎毅余无从适应，只感觉到没有由来的五味杂陈。
　　黎毅余不再去追问什么，“好，我知道了。”他把烟头扔在地面踩上几脚的同时还不忘记看林小斐一眼，两人都不再说话，只听到人们的哄闹声，小孩儿的啼哭声。太阳渐渐向西山边漫步过去，散乱的人群在寺庙的掩护下乘着阴凉，黎毅余和林小斐迎着西行的太阳下了山，到至山脚两人默不作声地告过别。
　　黄昏时的隆阳县城是温柔而闲适的，绕城的江水微波澜澜，天边的云层里透射出赏心悦目的霞光，人们在习习而来的晚风中诉说着家长里短，远眺边城或是山村也有袅袅的炊烟，时候再晚些便有了漫天的星辰……这样的隆阳县看起来是如卷如画的，不过也只是看起来罢了，入戏的永远是观众，角色的体会才最为真切，也总会莫名其妙的察觉到感同身受的滋味儿，但毕竟也多只限于感同而已。
　　黎毅余回到店里已经有三天的时间了，林小斐还是没有回来，杨梅偶尔回来一两次又都是匆匆离开，一个人的时间倒好打发，对他来说顺应就是消遣无聊的最佳方式。
　　黎毅余照常坐在吧台前面打瞌睡，突然间一阵渐渐逼近的、密集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他起身正要去迎，推开门进来的人却是杨梅。
　　“杨姐，你来了，”黎毅余一边说着话，一边去接过杨梅的手提包放到吧台上，再顺手将一个高脚凳推到杨梅跟前去，“杨姐，你坐。”
　　杨梅呼吸有些急促，“小余，杨姐有个事儿得找你帮下忙。”
　　“杨姐，你说，啥事儿，能帮上忙，我肯定帮。”
　　“我待会儿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处理，但是我女儿在家里需要照顾，小斐也不在，只能麻烦你了。”杨梅看着黎毅余，继续说道:“我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帮忙……”她看着黎毅余并没有回答，以为黎毅余不想给他帮忙，她的神色并不慌张，只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忧伤，让人一见着就感觉悲从中来。
　　“杨姐，你别担心，我帮你。”黎毅余笃定地回应着。
　　杨梅长舒一口气，“那我把店门上锁，然后送你过去。”
　　见着杨梅雷厉风行的模样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在等着她去处理，黎毅余也不多问，从吧台下拿出锁链套在门上后就跟杨梅一起打车离去了。
　　大概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一幢老式的居民楼前面。黎毅余跟着杨梅下车去，这栋居民楼看上去有些年月的痕迹，楼层都不高，只有六层或是七层的样子，红色的砖墙裸露在外，路两旁的树木倒还高大，只不过太久没有修剪过，树木的枝丫都胡乱的伸展着。
　　杨梅带着黎毅余走到C单元5号楼的407门口，她在掏钥匙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叮叮当当撞到一起的钥匙串在一刹那间停下，几秒钟过后才又响起来，那串钥匙好像若有所思，踉踉跄跄地往锁芯里撞去。
　　杨梅的家看上去并不大，客厅连着餐厅，餐厅通向厨房，呈竖行排列着，中间一个狭短的走廊连着两间门对门的卧室，这样的空间可以说是一览无余的。
　　“孩子在卧室里，等会儿会醒。”杨梅把手中小灵通的键盘按得咔咔作响，头也不抬地说：“小余，我得马上走，这里就拜托你了。”
　　黎毅余陡然间从浏览屋子的兴趣中缓过神来，“好的，杨姐，你别担心，放心忙去吧。”
　　杨梅看着黎毅余，她的眼神中忽闪着些什么，瞬间眨动几下后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屋子里的陈设都是很老旧的，浅灰色老式皮质沙发的大半面积都已破损，黄色的海绵从破洞里钻出来探头探脑，一张四方的大红桌子就放在沙发跟前，红色的漆皮也是坑坑洼洼的，上面杂乱的放着一些日常用品，还有一个积满烟头的烟灰缸。黎毅余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裤兜，再掏掏衣兜，什么也没寻着，他只好坐到沙发上，从眼前的烟灰缸里拣出一根稍微长一点的烟把儿点燃来抽。
　　“你是谁？”
　　黎毅余正抽着烟，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他不自觉地抬起头，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出现在他眼前，约莫八九岁的样子：女孩靠在廊前，身体看上去有些僵硬，她的头发扎成两根细辫，眼睛不敢看人。
　　“你是杨姐的女儿吧？”黎毅余灭掉烟头从沙发上起身，向着那女孩儿走过去。女孩儿见状，踉跄的后退几步，把自己的身体直接抵在墙角。
　　“不要怕，你妈让我来替她照看你的。”黎毅余只好停下来，他瞧着那个女孩儿，女孩儿的腿似乎有问题，左腿不能站直，身体是靠墙借力才勉强站稳的。
　　女孩儿还是靠在墙角不说话，黎毅余一时也哑口无言。“我妈呢？”她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问话：“她没回来？”
　　“刚回来过，你没有醒，就没叫你，让我先帮她照看一下。”黎毅余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慢，生怕再吓到她。“你，叫什么名字？”
　　“茜茜，”女孩儿悄悄抬头看一眼黎毅余，“我妈说晚上会找一个哥哥来照顾我，就是你了吧。”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拖着左脚向沙发这边走来，黎毅余看着她左脚是拖在地上的，于是走过去想要扶住她，但是却被茜茜轻轻推开。
　　“你能帮我把厨房剩的饭热一下吗？”茜茜艰难地把自己的左腿搬到沙发上，“我饿了，”她抬头再看一眼黎毅余，“谢谢你，早上没吃完的饭，就在灶台上盖着的。”
　　黎毅余有些诧异：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居然显出这样一副成熟的模样。“哦，好，你等我一下。”黎毅余说完便走向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