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6）

　　五月的尾巴上又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这雨居然不像是盛夏时节的，它没有一点暴戾的意思，似乎只是想将这个山城打湿，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加温润而已。
　　黎毅余一大早就醒了过来，从阁楼的小床上翻下，照着钟表上的时间打开店门。街道上的行人并不是很多，雨水刚停的路面上到处都是湿的，一些低洼的地方积下不少水坑。不一会儿林小斐也赶到店里，她一进店门便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一把扯过黎毅余，“你知不知道，隆笔山上的那个道观又要重开了哩！”
　　“不会吧，前段时间不刚出那么大的事故嘛，我还是亲眼见证者诶。”黎毅余觉得有些疑惑，更是不解。
　　“对呀，据说是因为上次建造的时候资金和材料没用到位，好在那道观也还撑住了二十来年，现在也没法再去追究。”林小斐坐下喝了一口水，又接着说“这不，原来的道观被全部都拆掉，他们计划着要重新建一个寺庙，供菩萨的，这个月底好像就要开始奠基。”
　　“道观改佛寺，这倒有意思。”黎毅余只觉得这样的操作中包含着一种莫名的冷幽默。“哦，对了，不是说还有一个什么洞来着的，还挺玄乎的？”
　　看着黎毅余兴趣盎然的模样，林小斐忍俊不禁，“你都听谁说的，那不过是以前工人挖土取石头留下的洞，后来就留在园子里装饰成了个景点而已。”
　　“你咋知道？”黎毅余有些失落，盎然的兴趣瞬间被浇灭。不过他又想到：各有各的说法，是真是假哪个又说的清楚呢？非得亲自去看看才行。
　　“听老人们说的，”林小斐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踪影，“没什么的，一个破洞而已。”她撩拨着头发，抿着嘴唇又勉强咧出一个笑容。
　　“没事儿，我就问问。”黎毅余有些郁闷地挠着后脑勺，“那个，小斐，我后天有点事，不在店里，杨姐那儿我打过招呼了。”
　　“嗯，我知道的，没事儿，之前我也是一个人，能应付过来的。”林小斐自然翻阅着手里一本杂志，显的一点也不好奇。
　　“咦？你怎么啥都知道哩？”黎毅余见着她的模样反倒好奇起来。
　　“我就住梅姐姐家里的，知道不也很正常吗？”林小斐抬起头对着黎毅余顽皮一笑，“你还是好样的，安心回去呗。”
　　黎毅余内心中直觉得暖洋洋的，他是比常人更能够感知到关怀与善良的。
　　农历六月初七，天气并不怎么友好，密集的云朵层层叠叠的压在山顶上，一场大雨呼之欲出。黎毅余头上紧扎着一条白色孝带，披麻戴孝的他走在最前面，他身后散漫跟着的十来个人拉起一条老长的队伍。
　　人们扛着锄头、铁锤一路上有说有笑。那是一条小路，坡度有些陡，本来就窄小的路大部分还都藏在茂密的野花野草之下。显然，这条小路已经很久没人走过，但毕竟这是上山的唯一捷径，除开这条小路，还有一条一米多宽的土路可以通车，不过也只限于拉货用的三轮车或者是摩托车。前些时候，黎毅余通过找林先平帮忙才把买到的水泥和砖头全部拉上山去，这才省下不少人力，不然要他身后这些叔伯帮忙扛上山，那他们估计就不会在这里说笑了——大概都会像黎毅余的亲叔叔一般借口推掉。
　　这里村民们的土地情节是根深蒂固的，生前在泥土里打滚，死后也必须回到山林，长眠于泥土之中。一路上可以见着许多的坟头，有的被野草完全遮住面孔，也有一些坟头直接垮塌得不成样子。人们指着那些坟堆说笑，每一堆黄土都有一个让人们说道的故事，或好或坏，在那一刻，这些坟堆又都再次成为活生生的人。说起坟堆里的那些事，人们没有悲戚的神色，却有着貌似感伤的言语和一阵轰然大笑，这并不相悖，就如他们并不尊重死者，也没有忠于土地，只是敬畏于一个传承久远的理念：对于土地的传统情节。这里的土地不再只是地上的一抔黄土，而是被赋予了自然与天理的力量，它可以杀人诛心于无形，于是活着的人不得不去敬畏。也就是因为这个理念，这些人才会来给黎毅余帮忙修缮他父母的坟墓。
　　黎毅余等人终于走到在山洼处的一小块儿平地上:一座体量超乎寻常的坟墓就立在众人眼前，花岗石被钻碎后的青色露在外面，石头之间的缝隙里有些茅草长出来，最顶端的土堆上旺盛地生长着各种植物。坟头垮掉下一些，方块的，圆形的石头都散落在旁边。天色是越发的阴沉，湿润的空气变得活跃起来，这使黎毅余他们不得不加快速度。大概三个小时后垮掉的坟头终于被修葺一新，他们还在坟前砌起一个拜祭台，黎毅余跪在刚砌上的青石板上缓缓磕下三个头，之后就跟着叔伯们一齐下山去了。
　　还不到山脚，一场大雨就倾盆而下，黎毅余的叔伯们在大雨中纷纷往各自家的方向窜去。黎毅余在大雨中站着犹豫一会儿，看着湿透的衣服跟裤子，“要不就先回婶娘家里去？”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大步朝着婶娘家的方向跑去。
　　“你说巧不巧？”一个男人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惊讶，“茂民两口子的坟今天翻修，那个地方明天也要开始重新翻修！”
　　“你可别乱说话，到时闹出乱子可就坏了！”那女人抬头望向望门口，她的嘴角还留有嗑瓜子的残渣，“兴许待会儿小余会回来，可别再说这个事儿，惹得一身骚！”
　　“媳妇儿，我这几天老是梦见茂民，就在当年在后园施工的洞口，在那片草园子上，他点了一根烟在看图纸……”男人正想说下去，可是一抬头就看见那女人的脸就跟黑压压的天空一样，他也便只好戛然而止。
　　“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你还要往外翻？”女人显得很不耐烦，语气变得更十分凌厉，“吃！”她顺手抓起一把瓜子递给那个男人，那声音跟她的眼神一个样，像一把冰铸的利刃。
　　那男人傻看着女人，半晌后，似乎是受到惊吓，右手不受控制地接过女人递过来的瓜子，笨拙地送到嘴边磕破几颗，突然他灵机一动，话风一转，“前几天，”他用笃定的眼神看着那女人，“先平前几天来过吧？”
　　那女人眼神中间的凌厉劲儿瞬间消失殆尽，她转过头，从木桌上又抓起一把瓜子，满满的一把瓜子在她臃肿的手里挤得头破血流，都快要从指缝里溜走的模样。“嗯，是，老林前两天来过，刚好你在工地，”女人嗑完几颗瓜子后继续说：“他前两天来给小余帮忙弄材料，找车给他拉上山去的。”那女人吐着瓜子壳，有一瓣破壳粘在了面颊上，她顺手摸下来仔细瞧上一瞧，在确定这壳里没有附带着葵花籽之后才又丢到地面上，“他说自己太久没过来了，顺便有时间就去茂民坟上走走看看。”女人说完就又看一眼那男人，她发现男人的眼睛还盯着自己，这才笑嘻嘻地慢说道：“哦，你看我这记性，他还给我们家送来三千块钱哩。”
　　“先平倒是难得过来一次，到怕真的是贵人多忘事，”男人用力吐飞一瓣瓜子壳，把嘴翘得老高，顿一顿，又一咧嘴，“记性虽然是差了些，但好在心里还有点斤两。”
　　雨势仍旧不依不饶地倾盆而下。院落里，密集的雨点子争先恐后地向着地面砸开，溅起的水花洒在外墙上、玻璃窗户上，轰隆隆的雷声像是要把天空扯出一个大窟窿来。闪电当空炸开，暗沉沉的屋子里一瞬间变得煞白。在这一瞬间才可以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面相：又粗又浓的眉毛像花椒树的刺一般竖起，鼻梁并不十分挺立，深陷的眼窝下密密麻麻的爬着皱纹，上嘴唇和下巴上的胡子也都耀武扬威似的探着头。
　　堂屋的门从外面被推开，黎毅余站在门口抖落着身上的雨水，之后便朝屋内去，他一边回身拉拢两扇木门板拴住，一边喊着：“二叔，婶婶你们在家吗？”
　　那个男人应声站起从里屋迎出去，“小余回来了喔，”那男人上下打量着黎毅余，“都湿成这样了啊，屋里还有换洗的衣服吧——快去换一换，免得感冒！”黎毅余心里想着：二叔还是热情客气些。他应承一声：“嗯，让二叔操心。”说完便向着里屋去。
　　“眼面前的事儿，瞧着天气不好，也不晓得带一把伞，该着淋雨！”这个女人的言语并不饶人，“茂生，你让他去换——你来把这儿打扫一下，我去煮饭。”
　　黎毅余推开咔吱作响的门，这间许久不曾住的房间已经生出一股浓烈的霉味儿。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的找着稍微干净点的衣服，只有蜷缩在柜子角落里的一件黑色外套和一条褪色发白的牛仔裤还能勉强上身。换好衣服后，黎毅余坐到床边端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框，静静地看上一会儿，“爸，妈，这次没有淋到雨吧，房子给你们盖好了。”黎毅余盯着照片看得越发出神，眼眶里的泪水在打着转，却怎么也不肯落下来，固执的眼泪是一个绝地的死士，执拗的捍卫着关于它的生死荣辱。黎毅余恍然间发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那张照片的背景图看上去竟有十分相熟的感觉。尽管如此，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他绞尽脑汁之余一个虚幻的景象再次浮现出来:一个荒芜的园子，还有一个看似暗无天日却又偶有微光的幽深洞口……这种景象在一刹那间闪现在脑海中，又在一刹那间消失殆尽，黎毅余为此感到苦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