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4）

　　林大伟家里的装璜也很是有风格的：一楼的会客厅里铺着原木色的地板，一套灰白相间的轻奢沙发摆在客厅的中间，一张白色大理石的茶几上放着一副极其考究的紫砂茶具，天花板吊顶的石膏上还雕刻着各式的花纹，从茶几向前看，贴着精致壁画的墙面挂着一个尺寸很大电视。会客厅向里推开一道水墨丹青的屏风，里面便是餐厅，餐厅直通厨房。
　　林大伟的父母见到黎毅余来家里也颇感开心，对他的照顾自然也是十分周全的，这中间既有着黎毅余和林大伟交情甚深的缘故，也有着上一代关系的缘故在：林父名叫林先平，黎毅余的父亲黎茂民还在世时，这二人的交情也是极为不简单的。
　　一顿丰盛的晚餐过后黎毅余便和林大伟一家人一起坐到了客厅里。“小余啊，明天我让大伟带你先过去，你不要怕羞，大着胆子去试下。”林先平一边抽着烟，一边把茶几上的一副眼镜拿起来戴上，“也是刚好有这么一门子差事，倒也不累人，才想着让你去试试。”
　　“嗯，谢谢你，林叔，”黎毅余满眼感激的看着林先平，随后眼神立马又飘落到面上，他紧咬着嘴唇，“反正不能总是混着。”
　　“一直觉得你的性子跟你爸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不过得再自信点，你爸可是……”林先平欲言又止，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卡住喉咙，他的神情变得没落，甚至于是悲戚。林先平随手摘掉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扔在桌面上，把指间的香烟递到嘴边，猛吸一口，慢慢吐出的烟雾像是要弥漫到整间屋子里。
　　“我爸？”黎毅余不假思索地反问一声，这两个字似乎是从鼻孔里蹦出来的。“我从来不知道他以前是个什么样子，关于他的一切都只是停留在那一张仅存的照片里……”黎毅余说话时脸上并没有落寞的神情，也看不到愤怒，甚至于看不到一点迫切追忆想念的意味，就像冬天的湖心，虽只有浅浅的一层冰，却再泛不起一点涟漪。这平淡的没有丝毫波澜的话语似乎深深刺痛着林先平的内心，他熄灭掉指间的香烟，伸手轻抚着黎毅余的头发，两人眼神对视着却一句话也没有。林先平大概是能够感受到的，这些年来黎毅余所经历过的那些糟糕又窘迫的生活，并且他也清楚的明白：生长在那些糟糕与窘迫之下的痛苦只能由这个孩子独自承担，就好像黎毅余可以在他人跟前面不改色的提及自己的父母以及那些苦难，但任凭谁也无法想象到他内心里船触礁石，惊涛骇浪的感觉。
　　“哦，对了，林叔，明天我要去的那个店里还有其他男生没有？”黎毅余的脑回路倒是转的快，过山车似的。
　　“这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有一个大你几岁的女娃娃，在那店里也有几年的时间了。”林先平顿了顿，“你别想的太多，去看看、试试才知道。时间已经挺晚的了，你跟大伟先去睡下吧。”
　　“余儿，我爸今晚是不是有些奇怪啊？”林大伟躺在床上抽着烟，额头上都皱起三层纹路来，他对他爸晚上在客厅时的一些神色深感疑惑。
　　“有啥奇怪的。”黎毅余并没有太在意，也就随口搭着话，但下一秒，这种轻描淡写的平常心就变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地忧虑，“唉，我都不知道明天去了是个什么情况哩！”黎毅余心中是挣扎的。林大伟家优渥的条件第一次让黎毅余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这个睡在一起的好朋友第一次在无形中让自己觉得他们俩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哟，对内衣那玩意儿你怕是不比女生知道的少吧？”林大伟笑着调侃着黎毅余，“你到时候别把人家女生的饭碗给抢走就好。”
　　“明天就是初七吧？”黎毅余显得很是疲劳，自言自语似地跟大伟说着话，“睡吧，大伟。”声音低沉得仿佛是迷梦间的一个呢喃，他不再说话，侧身转过去就立即睡着的样子。林大伟感到讶然，但却也没有多问，只是伸手关掉床头灯便也躺下睡去了。
　　暖黄色的灯光在瞬间熄灭掉，香烟的气味还在屋子里弥散着，黎毅余的眼睛也在灯灭的那一瞬间睁开，眼珠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打上几转，开始见得着些微光了。不知为何，黎毅余听着林大伟渐入梦境的呼噜声时，他感觉这个人似乎跟自己离得好远好远，有一种声音在他心里咆哮：这个人跟你不一样！黎毅余的内心莫名的烦躁起来，但他不能太大动作的翻身，只好狠狠地揪着被子角，他不能发泄，也不能表达，烦躁逐渐被幽怨和郁闷所演化。愤怒胎死腹中，取而代之的是抑郁的缠绕。经历让他明白：愤怒尚且可以救赎，但抑郁是不被允许忏悔的。山上那座硕大的合棺坟，坟头上长势旺盛的茅草，林大伟的呼噜声，道观倒塌的神像，人们痛苦求救的表情，地上的鲜血，婶娘刻薄的嘴脸……好多的画面和声音在一时之间全部都挤进到黎毅余的头脑中，他感觉到周边充斥着女人的争吵声，孩子的啼哭声，他的头似乎要炸裂开来，他想要大声喊、大声叫，于是他心中的那个声音又开始咆哮，从心脏直冲到脑海里，他猛地闭上眼睛，那个瞬间，躁动的世界似乎在无边的黑暗中变得安静下来，黎毅余的脑海中唯独剩下一个景象：
　　那是一个奇怪的洞口，周边都是干枯的草木，刚开始洞里只浸着无限的黑暗，仅仅能听到嘀嗒的水滴声，渐渐的，洞口有了些光亮，他进到洞内:清幽寒冷的洞内只容得下他一人过道，席席而来的凉风让他变得异常冷静。可是他刚想再深入洞里一些，却又立马被什么力量带回到洞口外面，眼前是一片荒废的园子，荒草丛生的地面上散落着零星的残砖断瓦以及生锈的铁块，他抬头，在目之可及的远处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徘徊在荒园的边上，她的面容并不清晰，大概能看出她在笑着，奇怪的是整个园子里都是枯萎的草木，可是那个女人的脚边却开着一片淡黄色的野菊花，幽风轻抚而过，她披肩的头发就跟着飘扬起来……夜已经很深，黎毅余终于进入到梦乡之中去了。
　　一束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钻到屋子里，林大伟一个翻身双腿便架到黎毅余的身上，突如其来的重力让黎毅余从梦中惊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正想把林大伟的腿从身上拿下去，“大伟，小余起来吃饭了喔！”林大伟母亲的声音很是温柔的从门外传到屋子里，黎毅余一把掀开林大伟的腿，大伟也跟着醒过来。
　　吃过饭，林母就和两个孩子坐到客厅里去。“大伟啊，我刚给你们叫了辆车在楼下等着的，待会儿你可得好好把小余带过去，细心点，别总毛毛躁躁的。”林母又满脸笑容的看着黎毅余，“小余，你林叔一早去工地审查项目去了，再三叮嘱我要把你安排好，”林母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递给黎毅余，“这是我和你林叔的一点点心意，钱不多，你收下，平日里开销也方便。”黎毅余有些不知所措，他伸手轻轻推开林母递过来的钱，“林婶儿这不行，我不能要的。”林母见他似是铁了心要拒绝，便一把将钱塞到黎毅余的衣服荷包里。黎毅余来不及说话，只想将钱掏出来还回去，只不过林母硬生生地捂住了他的上衣口袋，怎么也不肯撒手。不知怎的，黎毅余直觉得这叠钱在他的口袋里像是一块儿烧红的石炭，灼得他不知所措。
　　从林家院子到县城里那家内衣店大概是半个小时的车程。“余儿，你昨晚啥时候睡的？俩眼睛黑的像炭！”林大伟看着车上精神不振的黎毅余，突然觉得心中有些难过，“余儿，这去了店里你也别太为难自己，凡事尽力就好。”
　　“咋了，你这是？”黎毅余觉得林大伟表现得有些反常，“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没事儿，就是担心你。”
　　“担心我？担心我干嘛，没什么好担心的。”黎毅余看着情绪忽然变得低沉的林大伟，“大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余儿，这以后就是你一个人了，我过两三天就要去省外，我爸在一所建筑学院给我报了名……”林大伟没再说下去，声音里透着浓烈的失落的意味，“以前干啥事都是咱俩一起，现在不一样了，唉，还在担心你，我自己的事都还搞不定哩！”
　　“咋？你去学建筑？你不是……”黎毅余欲言又止，看着林大伟失落的表情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似的。
　　“我没有办法的，我爸一手安排的，他说我要做的只是怎么去接好他的班。”林大伟摇摇头，嘴角扯着一抹苦笑。
　　两人都不再说话，车疾驰在沥青路面上，路的两边种着许多柳树，黎毅余和林大伟都侧目透过车窗望着一路而过的柳树，严格的来说是柴柳，枝条并不柔美，但它们仍然在风中自由的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