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 凉
十月的深秋,金色阳光普照着陕北高原,庙坪山、神仙山脚下,东拉河、哭咽河两岸弯腰的谷穗、火红的高粱、饱满的苞米,随风摇摆,满坡金黄,还有那村头庄户人的笑脸和孩童们的嬉笑打闹,都昭示着又一个丰收的季节即将来临。
这两天,双水村的人们正忙碌着磨镰、碾场、清粮仓,准备秋收。
三年前,村里按照孙少安的提议,在东拉河两岸炸平了两个土山包,拦河筑垻,平整出200余亩水浇地,平均每户分3多亩土地,开辟了双水村有史以来开坡造田的先河,每年纯增粮食近20万斤,造福一方百姓。受益的百姓打心眼里佩服孙少安,他声望大涨,他故事在石圪节乡一带成了流传的佳话。
这些年,孙少安没有因为贺秀莲的去世影响他带领百姓创业致富的雄心壮志。他抓住国家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机遇,努力开办好自己砖厂,又承包石圪节乡砖瓦厂,产业越来越红火。村里多数人家在他带动下,有的在砖瓦厂干活,有的养殖种植,有的开代销点,还有的跑运输,大都有些了积蓄。可是,每当他看到村子里一片片破落的窑洞、哭咽河上的几乎垮塌的老石桥,还有那那坑洼不平的山路和街巷的时候,就酝酿着一个想法,组建双水村建筑队,箍窑、造桥、修路,改变村子贫穷落后的面貌。他的想法在村委会得到一致通过,村里把孙少安的意见报给乡里,乡里报给县里。县里也表示同意,却没有资金支持,可帮着做些规划。县规划分局的同志来双水村考察,结合山水林田等地理风貌,按照宜居、宜养、宜业的设想,做了新村规划:原址翻建窑洞,傍山依水建设农家小院;新建超市、卫生院,新建文化广场、公厕;新建水塔,自来水入户;改造山路,修建桥梁、排水渠;整治街巷,安装路灯等。新村规划建成后,将使双水村旧貌换新颜,初现新型农村远景。
孙少安拿着新村规划,心里荡漾着说不出的喜悦和冲动,村委一班人也沉浸在幸福村的美梦里。可是,资金、技工、管理和后续维护等等,一堆难题又压在孙少安和村干部的心头。
三天了,大家也没想出好办法。
中午,日头正毒,孙少安在地头寻见干活的金俊武。
他远远的喊:“俊武,过来坐会。”
金俊武丢下手里的活,来到少安身边蹲下。
“俊武,你是村支书,咋办哩?你拿个主意啊。”
“事是你惹得!把大家胃口吊起来,咋?甩给我?”俊武摘下草帽,故作生气的说。
“开会研究研究,先拿个办法,再召开村民大会嘛。”少安说。
金俊武表示赞同,看着孙少安说:“箍窑、修桥的技工还好说,有俊文、玉升、万山,还有你爸玉厚叔,再加上村里的几个年轻劳力,估摸着能行。”
俊武卷了一支旱烟,把烟袋包递给少安,接着又说:“修路、打井、安装路灯可是技术活,要雇人哩,还要进料,钱呢?”
“还有,这么大工程,光靠人工不行吧,还要上机械哩,没有几台拖拉机、抽水机那行?”
俊武深深的吸一口烟,无奈的说:“不说哩,想想都愁死人,还是算球吧。”
少安用试探的眼神看着俊武,笑着说:“这我都想到了,既然给村里办事,那就要大伙出钱出力,集体受益嘛。”
接着又说:“俊武,你看咱们成立一个建筑合作社行不?村民入股集资,记工给钱,年底按股分红,我可以多出些。”
“谁来牵头?谁说了算?”俊武迟疑的问少安。
“哦,说实话,我倒想说了算,我出的钱多嘛。”少安说。
俊武扔掉烟头,说:“你当家我没啥意见。不过合作社既然是村里的,还应是村委会说了算吧。”
“行哩,这事可以开会商量嘛。”少安说。
接着,少安又说:“成立建筑合作社,活呢分批干,先箍窑,钱由自家出,统一进料、施工,盈利归合作社。”
孙少安在鞋底上磨灭烟头,说:“我算了一下,如集中进料,统一施工,省工省料,箍一口新窑,合作社可净赚五六百块钱呢,四十口窑可挣两三万哩。”
“建桥、修路,两三万块钱哪够?”俊武反问道。
“你知道借鸡生蛋的事吗?”少安诡秘的笑了笑。
“啥?”俊武有些懵了。
“建好我们村的窑洞,气派、宽敞、明亮、省钱,哪个村不眼馋,不找我们箍窑哩?”少安说。
“实话告诉你吧,这个建组队我自个有能力办,之所以拉着大伙干,就是想大家一块挣钱,村里都富了,建设幸福村不就水到渠成了。”
“咦!你小子最后一手牌在这里等着呢。”金俊武恍然大悟。
双水村一、二把手在地头,很有兴致的探讨着如何带全村致富?如何改造乡村面貌?他们才真正是村里的领头人,与上一届班子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心里装着百姓,想干事,也想干成事,是乡里选拔的好干部。
两人聊的非常投机,不知不觉太阳快要落下了山。
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树林和山峦笼罩在黄昏的雾霭里,庄稼和小草挂满露珠,小鸟从空中飞过,老人赶着羊群回家,乡村晚景本来就是一幅美丽的自然画卷。
两人说着话往村委会走去,他们不觉得饥饿,满心里都是村里发展愿景,他们要连夜开会研究。
不一会,田福高、田海民、金光辉先后来到村委会,班子到齐了,孙卫红作记录。
田海民知道大家都没吃晚饭,从家里带来几块红薯,点燃火炉,蹲上一壶水,把红薯放在炉边上烤起来。
会议由金俊武主持。
先是孙少安把自己想法和俊武合议的意见说给大家。
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同时也提出这样那样的顾虑和问题,孙少安、金俊武一一作了解答。
争议最大的还是合作社谁牵头,谁说了算的事。
合作社是个新鲜事物,他们只听说过,至于管理权归属,更是新课题,没有前车之鉴,也确实难为这一班人了。
大家议论一番后,达成基本意见:合作社由孙少安牵头,事还是由村委会开会商定。
屋里暖烘烘的,里弥漫着烤红薯的香味。
气氛也活跃起来,田海民掰开烤熟的红薯,分给大家吃。
金俊武看大家没啥意见,说:“下面,我宣布一下合作社领导小组成员名单。”
“少安任合作社主任,负责日常工作,决策权归村委会;海民任副主任,协助少安开展工作;会计呢,先由卫红兼着,看大家有什么意见没?”
等了一会,他看大家没有异议,又说:“没有意见,我们就举手表决。”
班子五人都举手通过。
金俊武接着又说:“那就分分工,明上午大家分头去找技工师傅,俊文由少安去说,玉升由我去说,万山由海民去说,玉厚叔交给少安,先把技工师傅定下再说。”
“明正好是星期天,学校没课。福高,你上午广播一下,下午三点在学校操场开会,每家来个管事的。”俊武交代福高。
关于村里其他事,他们又合计一番。
直到凌晨,大家才散了。
次日上午,在钱的引力下,除孙玉厚有些顾虑外,其他三位技工师傅很爽快答应了。
下午,双水村小学校操场非常热闹,村民们云集一起,说说笑笑。
村民大会是那个时代特殊产物,批斗会、宣传会、社教会、颁奖会等等,隔三差五就把村民召集在一起开会说说,村民们也习惯开会了,过阵子不开会,还总感觉不得劲。
“少安是不是又给大伙分红呢?”金富大声嚷嚷。
“你还缺钱?你缺媳妇吧。”王彩娥逗乐说。
金富是三十出头的光棍,爱听这话,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正帮姐姐孙卫红数人的孙卫月,说:“对对,婶子,我,我是缺媳妇。”
“瞧你那个熊样!见人家卫月,眼珠子都跑出来啦。”
“哈哈......”大家笑声一片。
孙卫月是孙玉亭的二女儿,大女儿孙卫红嫁给金富的弟弟金强,刚生了一个小子。孙卫月初毕业也回家务农了,年方十九岁,这女子跟姐姐卫红一样,也继承了孙玉亭和贺凤英的优点,长的出落大方,性格温顺,是村里未婚小伙子追求的对象。
卫月听到后,红着脸跑了。
“王彩娥!你个花破鞋!瞎说甚?看我不撕破你的嘴!”贺凤英破口大骂,将小外甥塞给别人,去撕拨王彩娥。
“他奶奶的,怕你我就不姓王了。”王彩娥也不示弱,跟贺凤英扭打在一起。
好好的会场,叫这两个女人搅乱了。
有拉的,有笑的,还有小伙嗷嗷叫的,会场闹哄开了。
孙玉亭远远的看着没动,他心里很矛盾,一个是老情人,一个是婆姨,拉谁都是错,干脆蹲下卷起旱烟来。
去年,他和贺凤英双双下岗,不再担任村里干部,他认为作为革命家庭,终止政治生命,是很颓废的事,心里本来就有气,特别是听不得喇叭里喊开会。
“别闹了!不嫌丢人哩。”金俊武大声喝道。
还是支书话好使,两个女人松了手,坐回自己马扎凳上。
金俊武接着说:“大好日子不过,成天闹腾,闹能致富吗!”
俊武为人正直,又是支书,上任后给村里办了不少实事,在村里威信比田福堂高。
金俊武、孙少安、金光辉、田海民、田福高到前排坐下。
支书金俊武大声说:“大家静静,下面开会!”
“今天啊,把大伙叫来就一个事,就是商量商量办村建筑合作社入伙的事。”俊武看着大伙说。
“什么?合作社入伙?”
“这不是又走吃大锅饭的回头路吗?”
“合作什么?拿啥入伙?”
“怎么分红?”
“赔了咋办?”
果不其然,金俊武刚一开说,下面就炸了锅。这都在孙少安的意料之中。
“好了,好了。大家别急嘛,听少安给大伙说说。”金俊武让大家安静。
孙少安站起来,看着台下的村民说:“合作社不同过去的生产队、互助组,不是我们独创的,在安徽、河南很多地方都有了。”
“我们成立这个建筑合作社,就是大伙出钱出力,合伙干建筑队,先从箍窑干起,咱们自家的窑洞自己箍,肥水不流外人田,逐步把我们双水村建成幸福村。”
“我保证,成立建筑合作社的资金,我孙少安出三层以上,挣钱大伙按股份,赔钱算我的!”孙少安给大伙吃定心丸。
“傻娃!这怎么行哩,这些年大伙没少跟你挣钱。”田万山老汉第一个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说。
“是呀,这样不是亏了人家少安啦。”
“还是自愿好,怕赔钱别入伙呀。”
台下又一阵议论。
“少安,你敢这样保证,我马上入股1000元。”金富先叫起板来。
“我也是!”
“那就立字据啊!”
几个小伙子也跟着闹哄。
金俊武没发声,会场一片安静。
孙少安看着村民,镇定的说:“好吧,我给大伙写保证书,拿我的两个厂子做抵押!”
孙玉厚听不下去了,摇着头第一个离场而去。
“大伙听着!凭少安的实力他可以自己单干,之所以拉着大伙干,就是想有钱大家一块挣嘛。”金俊武给大伙解释。
稍停顿一下,他又说:“入伙自愿,想入伙的留下,在卫红那登记,不愿入伙就走人。”
而后,金俊武第一个表态:“我入股2000元!”
接着其他村干部也分别表态入股。
金俊山一直坐在旮旯里不吱声,见其他干部入股,作为老村长,他感觉脸上有些挂拉不住,也象征性的拿出200元报名入股。
在场的群众不停的嚷嚷,你推我退,几乎没有表态的。
“走吧!走吧!他们是一伙的,没见咱大哥都生气走了。”这时,孙玉亭站起来拉着贺凤英,抱着孩子离开会场。
润叶娘也离开了,没有田福堂她不敢做主。接着,又有七八个人离开了,还有几拨人持观望态度,像鱼儿一样在会场边转悠,不知是走还是留,最后还是悄悄的走了。
也是,村里没谁愿拿着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去赌注一个没听说过的合作社,怕打水漂。
最终,入股7户,集资不足1万元。
“算了吧。”孙少安有些失望,对金俊武说。
金俊武看了看现场仅有的几个人,说:“大伙散了吧。”
嘈杂的院子一下安静下来,轰轰烈烈的合作社入伙就这样熄灭了。
孙少安美好的愿景和远大的决心,被村民们狭隘的小农意识,还有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撞击的粉碎,他沮丧,他感到失望。
孙少安背靠桌子腿坐在地上,眼睛直直的看着远处的庙坪山头,很久没有离去。
“少安,坐甚呢?还不回家。”大门口传来孙玉厚的声音。
孙少安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慢腾腾的向父亲走去。
孙玉厚问少安:“你有砖瓦厂还不够忙吗?为啥子还要弄合作社哩?”
他不是责备儿子,而是在宽慰儿子。
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想的是过好自家日子,怎么能理解儿子远大的抱负。
“爸,我想自个干。”孙少安边走边对父亲说。
“你的事,我原是不管的。箍窑你不懂,道道深着呢。早些年,也坍塌伤过人哩,你想想好再说吧。”孙玉厚说。
爷俩边走边聊进了自家院子。
自从贺秀莲去世后,孙少安和孩子们一直跟着爸妈过,平日里吃在一块,直到晚上才带着虎子、燕子回新窑洞。
如今虎子也长成半拉小子了,在村里小学四年级读书,燕子乖巧懂事,上小学二年级。虎子看到爸爸和爷爷不愉快的进来,抓了个馍馍就要溜。
“虎子,吃饭呢,干甚去?”孙玉厚喊住孙子。
燕子对爷爷说:“俺哥要找东升去罐子村看电影哩。”
“爷爷,她净胡说,我吃好了,找东升写晚上的作业。”东生是田海民的儿子,跟虎子一个班,也是好朋友。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小圈子,大人们也没多问。
少安娘忙着摆晚饭。饭后,孙少安要去砖厂看看,刚装一窑砖烧的怎样?还要找师傅聊聊。
下午,孙玉亭离开会场直径来到田福堂家,他要向老支书汇报今天会场情况和自己的态度。
“玉亭老弟来了。”田福堂靠在碌碡上,远远的打招呼。
田福堂原本是瞧不起孙玉亭的,这么称呼也是他下台后才改口的,他们现在的关系比在一个班子时还亲热,也许是同病相怜缘故吧。
“福堂哥,你就这样由着他们这样瞎折腾吗?”玉亭接过福堂递过的烟卷,蹲在木团子上说。
“几个小猴子,还能闹出啥大事来?”田福堂把烟卷放到鼻子下转悠着。
“建筑合作社?亏他们敢想,这不是忽悠大伙吃大锅饭吗?我一生气就拉着凤英先走了。”孙玉亭愤愤的说。
“算了,我们都退了,让他们胡球折腾吧,我们等着看笑话就行了。”田福堂宽慰玉亭说。
这时,润叶娘进来了。
“怎么样?合作社成事没?”福堂赶紧问。
“除了几个干部,没谁入伙,最后还不是都散了。”润叶娘说。
“哈哈哈,我不出马,他们啥子社也办不成。”田福堂高兴的说。
“就是,姜还是咱们老的辣。”玉亭也笑着说。
“去炒两个菜,晚上我跟玉亭喝点。”福堂吩咐润叶娘。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
孙少安来到村头哭咽河老石桥边,背靠那棵斜柳树蹲下,眼前就是他家的自留地。少安想起若干年前,也是多么美好的夜晚,亮月牙晶晶,压着树梢,晚风轻轻的吹,河水淙淙的流,他和润叶坐在地埂上,润叶靠着他的肩膀,他们憧憬着未来。那时他向润叶保证要干出个样来,让她爹瞧的起自己,发誓要娶她,多么美好的回忆啊。如今,润叶成为别人的婆姨,自己创业还在起步阶段,又遇到挫折。
天哪!干点事真难啊!
一股苍凉不由得涌上孙少安的心头,他眼睛湿润,嗓子痒痒的。
一阵凉风吹过,坡里庄稼沙沙响,少安感觉冷,特别是心里更冷。他起身,拨拉一下后背,沿着河边小道向砖厂走去,深秋的露水打湿他的裤腿,冰凉凉的。
此时的孙少安像一匹孤狼,在荒野里彷徨奔走。创业的路上,他没有同伴,他是多么的孤单无助。
他不停的反思和检讨这次创办合作社的失败。
孙少安毕竟是一个没读过几年书,没见过大世面的农民。就从他在村民大会上表态来看,合作社到底是什么?怎么管理?怎么运营?怎么分红?未来怎么发展?他还没搞清楚。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单凭一腔热血、一股干劲,是办不成合作社的。
对村民们来说,合作社是一个稀奇的怪物,用真金白银来赌,风险太大。
再说,少安还没有做好吸引大伙的蛋糕,也没有说服大家的硬道理,所以,他失败了。他的思维和胸襟还没有那么宽阔,一下子茫然失措,迷失了方向。
这时,孙少安想到村里人常说的一些老话:“无利不起早”“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甜头不出力”。今天合作社创办失败,恰恰验证这些俗套话的真实和浅显道理。
经过一场创业的失败,又让孙少安明白一个道理:艰难的事只能自己干,只有创业成功才会有滚雪球的效应。
不过,他至今还没悟出:“运营是纲”“管理是魂”创办合作社的真经。(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