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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2)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2-07 00:01:20      字数:3633

  木豆儿长到八岁那年,长生也步入了人生的而立之年,他生活全部的乐趣具象成了一件事儿,那就是挣钱养豆儿。
  刚上二年级的木豆儿,那天学会了一句古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问长生:“爸爸,什么是火烧不尽的呢?”
  长生指着大妮山上的草木对她说:“你看山上的那些草木,他们就是烧不尽的。”
  “那为什么你姓李,而我要姓木呢?”木豆儿嘟囔着嘴巴,脸上写满了疑惑。
  长生一时答不上来,想了好久,他用一种开玩笑的方式说:“李字的一半不就是木嘛,说明你是爸爸生命的一半啊。”
  不久后,木豆儿所在的小学为庆祝“六一儿童节暨建校二十周年”,准备了一场宏大的演出,据说演出当天会有许多县里和市里下来的领导观摩,于是校园里到处挂起了诸如“欢迎领导莅临视察!”的条幅。校领导们也都殚精竭虑的,为着相关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学生们被组织起来,各种歌舞表演都得提前排练好。
  演出当天,校园里的气氛是极为欢乐的,木豆儿所在的班级准备好的节目是集体舞,需要在学校新修建的场馆内进行。
  场馆内,坐在观众席最前面一排的领导们清一色地打着领带,架着眼镜,圆润的脸庞上刻着弧度相差无几的笑容。他们相互之间对视、点头的频率也都不相上下,台上节奏欢快的音乐和舞蹈似乎让他们体会到了一种生命的供给——那些充满朝气的、蓬勃的生命将他们沉沉的暮气一扫而空。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到欢愉中的时候,一场大火从后台烧了起来,只一会儿,浓浓的烟雾就弥漫在了整个场馆之中。孩子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而台上的领导们则在保安的护送下不失仪容地率先从安全出口撤离。
  那场火灾是触目惊心的,十几个孩子被呛死在浓烟之中。省里大为震动,一连串的追责下来,好些领导被撤换,最终的责任落在了施工方和校方身上。追责、定罪、赔偿、道歉,几乎所有的安全事故都要走的流程,而这些冷冰冰的流程背后隐藏的却是血淋淋的生命,那些蓬勃的、昂扬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了那场大火里。
  这个消息传到李长生耳朵里时,是在午后黄昏,绵延几十里的霞光把河水染得绯红,那天有人说:“把天都给点着了,火太大了。”
  孩子们的遗容已经认不清楚,眼泪婆娑、心如死灰的家长们只能凭着各自孩子的特点去认领遗体。木豆儿也被埋进大妮山,就在木一南的那棵紫树旁边。同年,那棵紫树也完全枯死掉了,长生万念俱灰地将那棵树连根挖起,又搬来许多石块堆成一个硕大的坟堆。
  打那以后,长生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靠着社会福利“低保”过日子,人们都说他着了魔,每天都要跑到村口去,不是望着天边的霞光哭笑,就是跟那棵已经枯死多年的老歪脖子树闲碎整天。
  直到那天,我骑着车误打误撞地来到匀城镇,在村口碰见那个奇怪的男人,并跟他喝过几次酒以后,我跟那些认为李长生疯掉的人说:“长生没疯,只是他的生命太过疲倦了。”
  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长生时,他在半醉间告诉我的。当时他还做出副神秘兮兮的模样,以至于我对他的酒量起了疑心。长生揣给我一个黄色的信封,很是讲究的用蜜蜡封过口的那种,并且告诉我:“你离开匀城以后再拆。”
  那是一封不知寄给谁的书信,开篇就直接写了起来:
  
  承阅此信,若是亲启更不胜荣幸!
  塬上该是变换模样了,茫茫的一片白,从四面八方收缩到南溪河周围,一眼望不到边,大妮山上也已经全是雾凇冰棱了吧?反复几十年,早先只觉看得厌了。可时下,单是想想就又回味无穷,匀城的冬天最当得一个美字,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
  这地方啊,跟外面比起来水土很不一样,也或许是因为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吧。
  大坪塬上改种茶园那年,是我第一次带木一南回匀城。从黔南回来的火车上,她抱着我哭,她说自己从来没想到过会跟哪个男人一起远赴千里之外。十几个小时以后,我终于把我毕生所爱的女人带回到匀城镇上。凌晨五点多,在广谷站下车的时候,木一南的眼皮还是红肿的,她说:“原来陕南的冬天跟黔南和四川也一样地冷,一样地沉闷。”
  想来惭愧,现在我倒可以真切地对着她的骨灰说句爱了。在黔南头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出于迷恋肉欲的原因,还是我掉进了自己自私又虚伪的圈套中——自私的地方在于,我总想着自己不是普通人,做事当然得特立独行,于是她特殊的身份给我了我与世俗宣战的契机。我想证明自己的理念中没有那些俗人的成见,可是我错了,我只是把那些东西隐匿得很深,深到我自己都看不见的程度。可是它们又总会悄悄地流露出来。在匀城镇医院,我的那些隐匿的成见,像是洪水猛兽一样地跑出来,全部冲向了那个纯粹的女人,把她撕扯得血肉模糊。我给她的伤害有着情感上的天赋加成,最是能一击致命,于是她走了,或许是她看明白了,也都说不一定。
  在重庆的三年,要不是那场火,说不定我这一辈子都再提不起去寻找她的决心,也亏了有老黎,或许是老天爷看不下去,才派他来告诉我野水沟的事情的吧。
  牧州临去世那几年里,他常说自己是个不祥的人,容易给旁人带去厄运。现在想来,我才是那个实实在在的不祥的人吧?
  在野水沟一个多月后,终于找见她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我错了。我猜测,如果她临终的时候可以说话,那她一定会对我说:我这辈子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就这么难呢?她会把木豆儿托付给我,并说:带着她长大,安生长大。
  再往后几年里,我听闻牧州患上疯病,不久跳河自杀,我想不通是怎么了,总也想不通,也就不想了。木豆儿渐渐长大,可爱又漂亮,像极了木一南那副面容。我想,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吧,那时我再死去,也才算对得起那三块钱,可是老天又给开了天大玩笑,同样一把火,把豆儿带去了。
  又往后的几年中,日子都变得恍惚了,我每天都要做梦,火里来火里去的,无边无际的火把周边所有的东西都烧成残渣细灰,唯独站在火心中间的我没有损伤分毫,我可以清晰地听见每一株火苗的声响。
  有一段时间,就从接近现在的大半年算起吧,我的梦里多出一种景象:
  有处飘远的古庙,就坐落在一片辽阔的水域之上,不知为何要用“飘远”这样的词语,但我确实没见过那样的地方。
  说不清是江还是湖,反正一望无际,那古庙像是个孤零零的小岛长在中间。长木条搭建而成的码头边上套住一只小木船,自码头往上看,就出现了上百步青石板铺成的阶梯,坡度极为陡峭。石阶两边每隔几米就有一棵开满粉色花朵的桃树,枝繁叶茂,每一朵花都开得极为旺盛。梦见的次数多,我也数过,两边的桃木各十三根。
  那片水域中没有任何鱼虾的踪影,水色清澈见底,那座古庙里也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敞开的大门一点也不气派,粗糙的原色松木板上没有门钉和把手。进门之后理应是大殿的,出乎意料,那竟是用茅草搭建出的庙宇,看上去很不协调。
  走进去才看见三层怪模怪样的雕像,第一层是些孩童玩闹的场面;第二层是男女赤身裸体的模样,男人健硕的肌肉和女人挺拔的乳房都被精细地雕刻了出来。不过细看之下,我才发现女人的石像严肃而端庄,双眼直直地望向庙外面那些桃花跟水域,而那男人的雕像则有些浮夸,他弯曲的身姿像个健壮的奴仆一般,双眼拘谨着一种极力的渴求,仿佛在奢求欲望的奖励;而第三层我完全看不懂,那是一个巨大的石像,底座盘绕着一条吐信的巨蛇,之上站着的那东西长着男人的下体和女人的上半身,左手高高地举着一个骷髅,右手平端着一枝桃花,而石像的脸则是空白的,什么也没有。
  疑惑之间,我又发现:这庙里的石像前是没有香案和功德箱的,难道他们不需要香火的供奉吗?每次醒来时我都会这样问自己,问的次数多了,好些闲散日子里那梦的场景又出现在眼前,很是瘆人,于是我只管梦见,再不多问。
  我想,这些梦我还得做许多的、数不清的回数,直到日子完全蔫去。就写到这里吧,再多说一句废话:
  我向来不惯于去揣测些什么,也决计无意于种种叵测图谋。只是这些年,来不及的事情有太多,遗憾于我不在愿与不愿之间,倘使我能抓得住,我便用十分的气力去抓,扑了空也是没法抱怨的。有些错就错了,就算大大方方去承认,全心全意去挽回,可现实就是:它已经不可奈何了。这脖子上的挂着的小瓶里装着木一南,是从黔南到巴蜀再到匀城镇的一切……蹊跷的是,三十多的年岁竟很快销蚀了我的一生。我叫长生,从未料想到肉体的长生似这般地磨人……想来,我的命还长着的,恍惚的年月中,我的精神和情感被不由分说地埋葬了,剩下的皮毛血肉纵享着烟火的祀仪。如果有来生,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千万别再叫什么长生了。
  
  读完那封信没多久,我就做了一个梦,一个跟长生说过的山寺桃花很像的梦。之后,我又去找过长生,但我却再没找到。我惊讶地发现,缘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去,根本没有一个叫做匀城镇的地方。倒有一个小镇格局很像匀城镇,但是那地方叫做桥河镇。就这样,匀城和长生似是人间蒸发了。
  我偏不信,那些日子是那样的真实……
  于是,我又找遍地图,发现只有一个叫做“郓城”的地方,在山东,就是水浒中宋江当“押司”的那个郓城。但我顾不上太多,去寻了一番,倒也有收获:
  那里确实有一个叫做李长生的中年人,但他根本不是我所认识的长生。那是一个乐观幽默的胖子,他有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我并没有放弃,但也不再执着去找,长生和匀城确乎都真实地存在过我的记忆中,或许是我灵魂出窍后的际遇吧,或者我病了,疯了也说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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