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4)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30 19:27:52 字数:3093
木一南也不像寻常祭拜那样跪在坟前,只是半蹲着烧纸焚香,脸上被火光烤得通红。她一句话也不说,没有悲戚的神色,像是在给活着的人斟茶倒水,因为熟套也就知冷知热,大致是不需用言语的。
或许是这坟堆显得过于单调,这人生时孤苦了一辈子,死后又怎么能继续这样伶仃呢?长生的目光开始在野地里到处窜,急切地寻着些什么。只一会儿,远处的几树老鸦果引起他的注意,那树低矮,又叫万年青,在乡村只会种在坟前。长生心想:还真是机缘。于是,他从地面上寻到一块长条形状的石头,然后就朝着那边去,刨挖那样的小树还算是不费气力的。木一南刚把带来的“火纸”烧完,回头不见长生,目光自然而然地开始寻找起来。
木一南跟着目光撵过去,见到长生正把刨出根系的老鸦果往上拔,她有些嗔怨地说:“你这是干啥?”倒也不怪木一南气性大,达米镇有个规矩:凡是不满三年的坟,都算做新坟,方圆一两里地以内的草木不能随意砍伐折损,不然容易沾惹邪祟。“这可不是能乱来的,快埋回去。”木一南有些着急,她怕黄泉之下的母亲怪罪这个陌生的男人。
长生或许是知道那样玄幻的说法,但他从小就不信这些,于是他露出嬉皮的笑容看着一本正经的木一南:“你急个啥?我是不信那些。”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树苗往坟堆走去,还不忘指挥木一南,“你也过来给我搭把手。”
两人忙了好一会儿,将刚挖来的老鸦果分成两丛,种在坟前的左右两边,看上去像是雇佣的两名门童,让这孤坟显得不再那么单调。
“你娘泉下有知,她不得劳慰我?”长生对着木一南得意地炫耀,“看我给她找的伴儿,太合适不过了吧?”
“嗯。”木一南抿着笑容和长生站在坟堆前,好像从这一刻开始,她那孤苦伶仃的老娘终于不用再形影相吊、饱受孤寂的折磨了。
从山里回到镇子上,木一南从仅有的三两家招待所中,选了最陌生的一家。那一夜她自己早早地就睡去了,长生却彻夜失眠,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
通往广谷县的火车上,木一南看着眼皮熏黑的长生,她问:“昨晚失眠了吗?”
“嗯。”或许是熬夜的缘故,长生有气无力的样子,微微张开的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迟迟没出口,他拿起木一南的手,像是在把玩一件玩意儿,“咱回去咋给我爸说。”
木一南愣愣地看一眼长生,几秒钟过后,那样的目光缓缓散到车窗外,她说:“你还记得我们俩当初第一次去南山大桥时,我给你说的话不?”
“什么?”一时之间,长生确实想不起木一南指的是什么。
“我说我们俩在一起什么都不会有,哪怕是结婚。”
“说过吗?”长生装作记不起来的模样。
“嗯,说过。”木一南语气坚定,“你都想好了吧?”
长生说不出话来,他的灵性劲儿似乎全没了,他放下木一南的手,也不再看她。
“这次转过一圈后,我更加坚信当时说的那句话,哄人也哄不了一辈子。就算可以,要一直瞒着,等二三十年,直到你爸死后,我们能心安吗?”这时候的木一南在心已经有了一个十分确定的想法。
“可我想跟你结婚,我带你回匀城,一方面是想让你卸下心里的包袱,另一方面就是让我爸看看。我是个从小没娘的娃,没做过什么让我爸长脸的事,到现在,他也就指望着我成个家。如果把所有的事情都摊开给他说,等于是把他往绝境逼,这样一来,你我就能心安吗?”长生还是坚持着要把谎言继续下去。
“不管怎样,该说的我一定会说,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我们不能结婚。可人为啥非得结婚?我宁可自己过一辈子,也绝不想靠着哄骗你爸来成全我们的事情。”木一南性子里有一种被埋藏得很深的刚烈,在这种时候就显现了出来。
长生并不认同木一南的话,在他看来,木一南的一切说辞,不过都是为她自己心里追求的那份纯粹,害怕谎言被戳破后带来的伤害。想到这些,长生便也不再说话,只是生着闷气假意睡去。一天一夜的行程里二人再没多说什么,直到在广谷县下车时,长生才恳切地说了句:“回去别急着说,先看看情况,成吗?”
越是接近匀城,长生的心越慌乱,不同于木一南回四川时的那种恐慌。长生完全搞不懂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的慌乱是那样真实地搅扰着自己的心境,却又寻觅不到一点踪迹。这次离开匀城的时间并不长,算来算去也就半个月,长生瞥了一眼旁边的木一南,但那种焦虑和慌乱并没有得到缓释,显然,那也不是木一南所造成的。
后来长生跟我说,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骨肉连心这种事情的存在。
大巴车缓缓停靠在临时站点,长生有些慌不择路地从人缝里挤出车门,像是一路上被人扼着喉咙似的。他胸口闷得厉害,刚下车就接连的大口呼气。还留在车上的木一南以为长生还生着气,也就没太在意,缓缓排在人群中间,等到交完车费才下车找到长生。
“还生着气呢?”木一南这才注意到长生那副喘着粗气的模样,她有些诧异,“咋跟干了重活儿似的。”
长生脸上薄薄的一层皮肉皱在一起,那模样看上去痛苦极了,他像是没有气力说话,直把一只手搭在木一南的肩膀上,这才使得呼吸变得稍微匀称些。
“是哪里不舒服?”木一南这才意识到情况或许比自己想的更严重。
“胸口闷得疼,猫抓一样。”长生缓过来,这会儿那症状已经减轻不少。
木一南紧绷着的面部得以松懈,可惜她没有乘坐过山车的经历,不然她肯定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在那几秒的时间里自己情绪的变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她说:“你吓着我了,回去先听你的,看情况再定。”
刚到匀城的正街,长生跟木一南就撞见了袁方军。这个中年男人的步子迈得很急,准是心里想着其他的事情,眼睛也就不灵光,一下子撞上长生的肩膀。
木一南出奇地看着袁方军,她没想到,这个像黄土地一样沉默持重的中年男人也有慌张迷乱的时候。
“嘶——”袁方军到底是上了年纪,这一撞让他疼得不轻。他正想张嘴骂人,可一细看,方才他脚下的焦急都跑到了脸上来,“哎呀,你娃儿可算回来了。”他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像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四平八稳地落到地面。
“袁叔,咋的了?”长生那股子慌乱劲儿再次跑出来,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仿佛又有人在狠压他的胸口。
“你爸得病了,说是什么脑溢血,镇上医院让转去市里,他犟着不应,非得等你们回来。”袁方军的嗓音本就不好听,之中再掺杂着急躁的伤感,听上去跟日落黄昏时枯木枝头乌鸦的啼叫一般。脑溢血三个字瞬间把长生的心搅得稀碎,他没再多问,不管不顾地朝着镇医院奔去,木一南在后面小跑着才勉强跟得上。
事情是这样的:本来大坪塬改造茶园的征地事宜都已经完成,各家也都有分到补偿款,但这中间出了一点插曲,最开始刘卫农跟乡邻们讲好的三千块钱到手后却只有两千,许多人心里不舒服,只觉上当受骗了,三五成群地跑去刘家想讨个说法,刘卫农给大家的说法就是:茶园项目的筹划建设需要投入的资金比前期预算要的更多,政府部门批下来的钱只有那些,他实在没办法,就在各家的补偿款上移出一千块,这才勉强维持住开销。茶园是造福大家的产业,只要一成器,各家都能得利。讲完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之后,刘卫农还把账本拿出来让众人看。
这样的把戏自然没多少人信以为真,于是多数的人又结队去镇政府,去镇财政所,但他们收到的反馈出奇地相同,而且还给刘卫农的做法披上了合理合矩的外衣:刘主任的方案是报政府跟财政审核过的,并无不妥,望广大村民理解支持,共同努力,创造属于大家的财富。
冠冕堂皇的幌子永远都是当权者的拿手好戏,至于民众们,他们也自然知道那些钱最后会落到谁的兜里去。至于人家所说的茶园是共同财富,这就更让人怀疑,因为匀城镇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类的事情了,前几年,好几个村组由上至下地开创了些“致富”的由头:香椿园、魔芋园、厚朴园……说是助力脱贫的路径,但那路明显太过于狭窄,真正富起来的人永远都是那几个。这样一桩桩事件过后,稍有见识胆色的人就要开骂,半学着戏里的词:似这般盘剥害民,贪恣妄为,畜生不如的东西就该不得好死。这算是骂得文雅的,所以骂了也不起作用,人家都还活得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