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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3)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29 20:06:45      字数:3138

  时间已经很晚了,南山大桥上再少有人影。只剩木一南和李长生还在长椅上坐着,椅子的一边还放着两打罐装的啤酒。三年间的种种再一次浮现出来,长生有种感觉:他似乎跟着倒回去的时间又走了一遍。
  木一南突然想到,在十字营第一次见到长生时,他身上所流露出的那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感,现在看来还是合衬的。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怪人,到哪里都格格不入。小时候上不了大妮山;渐渐大了,看过几本书就觉得跟人家不同,总干出些没脑子的事儿,想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混到现在这步田地,你说我是不是活该?”长生失神地靠在梁柱上。
  木一南说:“从小到大,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都是个十足的外人,在达米镇,在黔南,直到遇见你之前,都是这样,那你说我是活该吗?”
  长生望着木一南笑了出来,木一南也跟着一起笑,轻抚过河面的风将两人的笑声吹散在夜空下。就像他们第一次在十字营的房间里喝酒,两人毫无顾忌地碰杯,此时的月亮藏在几片乌云之后。这月亮是善良的,它知道自己也不便打扰廊桥上的二人。
  不知喝到几杯时,木一南和长生在相互搀扶下终于回到出租屋。一进门,两人就很快都睡下了,醉意驱使着他们奔赴各自的梦乡。
  在一阵猛烈的砸门声中,长生惊醒过来。他坐起靠在床头,仔细地听着,才察觉到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长生心里想:该是娭毑回来收房子了吧?于是,他便随意穿上件衣服下楼去。
  站在楼梯的转拐处,长生看到的人并非是自己一直在等的时兰菊。
  “主人家还没回来哩。”见到那几个中年男人在砸门,长生只把人家当做胆大的贼了。
  那几人只是看一眼长生,然后又砸下最后一锤,黑色锁头紧接着重重地落到地面上。
  “你们怎么这样?都说了主人家不在。”见这些人实在野蛮,长生的言语中生出些火气来。
  “我们就是这家的。”刚砸开门的那人不耐烦地又瞟一眼长生,然后便进到屋子里去。
  天下哪有进自家屋子还要砸门的人呢?再说,住进西寨这么久,自己却从来没见过这些人。长生总觉得这人在说谎,但是细想之下,他又觉得:哪个贼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有恃无恐地砸别人家的门呢?不管怎样长生就是觉得蹊跷,于是,他随手摸起楼道里放置的扫帚匆匆下楼,跟进时兰菊的房子里去。这时,迷蒙中醒来的木一南也循着声音撵到了楼下。
  站在刚进门三五步的地方,长生立时愣住,那几人有条不紊地在屋子里收拾着东西,从梨花柜中拿出些床单被罩和衣物装进随手携带的行囊,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把那些布鞋拿出来,装进一个提前准备好的大盒子中,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从里屋走出来,双手捧着一叠照片,其中有两个相框,一个是阮鸿斌,一个是时兰菊。长生认得,他知道这边的老年人有个习惯:在身体康健的时候要将遗照准备下来,以供身后置于灵堂,让来拜祭的人看看逝者生前的模样。这样的做法,就跟时兰菊提前给自己准备好寿衣是一样的作用:只求个心安,不论生前还是死后。
  木一南刚刚下楼,站在门口也是满心疑惑,她摇着长生的臂膀,“这是在干吗呢?”
  长生没有说话,他确实也不知道怎么说,只不过他愿意去相信刚才那人说的话。木一南看着屋子里的一切,莫名地问道:“娭毑回来了吗?”说完她又左顾右盼起来,可始终也没见到她想要见的人。屋里的人瞧着长生和木一南也觉得奇怪:“你们有事吗?”
  “哦,”长生先应一声,然后稍微思索几秒钟,“楼上的租户,房东几个月没回来,还有租金没给她。”
  屋里那人听后并没直接回答,而是先让随行的人把收拾出来的物品往外搬。“哦,这里快要拆了,往后也再住不成,租金你们给我就行。”
  那男人说,自己是时兰菊的家人,去年年关前接走时兰菊的就是自己。但时兰菊在离开西寨没多久后就生病了,今年开春时病情又持续加重,一直在医院住着的,直到前段时间,老人病重没有抢救过来。
  听到这个消息,木一南瞬间就哭了出来,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掉,就算是在达米镇,她亲娘死去的时候,她也没那样哭过。长生一脸的不可思议,追着又问:“人走了多久了?”
  “刚没几天的事儿,办完葬礼就过来腾屋。”男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像块黄土地一般的缄默,他不再说话,走到一旁继续收拾屋子。
  长生的泪水到底要比木一南的更坚毅,只是刚好打湿眼眶,他便用衣袖拂了去。时兰菊的死并不是什么晴天霹雳,也没有将旁人的世界撕开一个口子的力量,但这位老人的离去,却是带走了两个年轻人对于黔南几乎全部的温暖回忆。
  一楼时兰菊的屋子很快被搬个干净,几十年的旧屋难得有这样一次敞亮通透的机会。再用不了多久,这些敞亮通透都会付于断壁残垣,碎砖瓦砾之上会建起许多高楼,或许就连西寨也要换个名字,而这里曾经的人和事都不会再被提及。那个男人临走前接过长生递去的房租,并好意提醒他们:“最多还有半个月,这边就得拆了,你们也早作打算。”
  西寨变得越来越繁忙,搬家的、吵架的、哭诉的,每天都是那些人,长生和木一南也打算着离开黔南,他们将出租屋里的物品尽数送给别人,毕竟再去四川也带不下那么多的东西。两人一生中,最后一次黔南之旅总让他们觉得意难平。想来,最后一次跟时兰菊打照面还是在去年的腊月间,如今老人已经去世,他们之间甚至不曾有过一次好好的道别。
  离开西寨那日,黔南的天气是极好的,风和日丽,河岸边排开的杨柳伸展着柔顺的枝条,像是一场没有乐声的舞蹈,他们沉默地、谦卑着在举行一场送别仪式,既是送别故人,也是送别远去的岁月。木一南和长生刚出西寨,就见到一行人在寨口的牌楼下架起铁梯,显而易见,西寨的存亡从这门楼开始,也要自这门楼结束,不多时,倒下的牌匾激起漫天尘埃。木一南直等到尘埃散去,再看一眼地上破败的牌匾,她忽然想到,返回西寨那天也是在这里,自己同样盯着那牌匾看了好久。木一南有些恍惚,她统共才好好看过这牌匾两次,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第二次,也是最后一眼的光景是这样的,怅然若失的感觉然让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可是自己从来也不是那么感性的人啊,她想不明白,茫然的眼神不自觉地看向一旁的长生。
  去四川的那趟火车也是先前两人来时坐的车次,对于沿途的一切早已没了新鲜感,车辆一过遵义就是重庆的地界,木一南的心中不由分说得慌张起来。她把头靠在座椅背上,紧眯着双眼,可她却没发觉自己将长生的手臂攥得生疼。
  像是回匀城镇一样的路数。到站后,二人刚下车就往汽车站赶去,要说有不同的点,那就是这次中午时候便到站下车了。西南这边的小县城是一个爹妈生养出来的,打眼一瞧,并看不出多大的差别,层峦叠嶂的山峰,蜿蜒绵长的江河,参差错落的房舍,如出一辙的口音……
  当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缓慢爬升后又绕着弯道下降时,长生产生出一种错觉:这不是回匀城的路嘛。于是他对木一南说:“咋这么像是回我们那边的路?”
  刚到达米镇,木一南便扯着长生去了家售卖祭品的商店,香蜡火纸一样也不少。她说:“回来瞧着一眼,赶明儿就回匀城。”长生自然也能明白木一南不愿多留的心思,直拿着东西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
  那是一座孤坟,堆垒的石块儿并不规整,除了坟头之上按例栽种着几株茅草,其他的部分都显得过于突兀,裸露的石头和土堆不着丁点绿色。老人们常说:先人坟墓上的草木越旺盛,那么原生家庭的香火就绵长,是个人丁兴旺的寓意;如若草木不生,那就是家运破败、香火难继的兆头。
  长生蹲在一旁的崖边抽着烟,顺便俯瞰着眼下的达米镇。他发现:达米镇河岸两边的民房排列由东向西成一个“人”字,不过那形状歪歪扭扭的,像是生拼硬凑而来,谈不上美观。实则,长生自小就不太喜欢上坟祭拜这类的事情,他总觉得那些土堆里的人与自己从未谋面,根本就不相识,哪里又会生出来那些无根无缘的情感呢?所以每逢过节,他跟着李登富去先人坟前时,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半跪着,虚情假意地磕几个头,等到年龄稍长一点的时候,他连半跪也不愿了,磕头更不用再说,尽管每次都会挨骂,可他仍旧如此。但是这次不远千里,叫着木一南再回达米镇给她娘上坟,长生是发自内心的,他想着:木一南祭拜的不仅仅是那个可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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