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长生>柒(2)

柒(2)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28 21:14:07      字数:3427

  在长生的讲述中,木一南首先看见了一根油木杆细长的黑影,在路口的拐角处,那根黑影被折叠起来,顺着往前看,十五岁的李长生正坐在油木杆之下。
  太阳西斜,长生陡然意识到:如果再不起身,那些黑影就快要把自己完全覆盖住了。匀城镇的天儿闷热得厉害,树上的知了们喳喳地叫个不停,长生恍惚着往家的方向去。一路上,他性情里的怯懦再压抑不住,放着大路不走,刻意去绕着没在草丛里的小路兜圈。长生所惧怕的不是李登富劈头盖脸的责骂,也不是把人抽得生疼的竹鞭子,他所怕的是看见李登富捶胸顿足的丧气劲儿,也怕跪在那个躺在坟堆里早就化为了泥土的女人面前。
  李登富今天专门歇一天工,在家里等着考完试的李长生回来。因为前段时间的风波,李登富贴着老脸跑了好几次中学办公室,用他的话说就是“只差给人家下跪了”,这才终于能让长生回到课堂上。当时刘卫农还不忘补道一句:“但身上的记大过处分还得背着,如果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就别想升学。”即使到快要退休的时候,刘卫农身上作为一个主任的气派还是在的,言语上的震慑绝对不能少。
  尽管山间的小路蜿蜒曲折,但终归还是有尽头的。长生走过大概五六里地,眼前的小路汇入进不远处的大路中,只要再拐上两道弯就是长生的家了。他就站在那个路口,目光坚定地向前望着。或许是远绕了几里地,长生心中的担惊受怕似乎被他自己给甩掉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心里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说便说了,总该面对的,自己要做些跟世人不一样的事儿。
  这世道为顺势者而开,被逆势者而破,长生觉得自己得是个逆势者,于是勇气和热血便再次一涌而起。男人在青年时期总是这样:天真烂漫和痴傻无知都会在心头一横的时候,齐刷刷地冒出来,然后怂恿着他们去做些违背寻常认知的事情。或许正因如此,吃过苦头的男人们,在变得循规蹈矩的时候,他们的生命也都会跟着苍老。
  把事情想开后的长生直接往家的方向去,而此时的李登富,正拉过一条长凳坐在门口等着的。
  “咋样?”李登富看着赶回来的长生,言语中没有过多的关切,那简短的质询里藏着一个父亲脆弱的心血和寄望。他躬着腰身站起来,只等一个确切的回答。
  不如想的那般洒脱,重新钻出心底的怯懦在慌乱中跌撞起来,长生还是沉默一阵。李登富的眼神定在长生面目之间,不肯移走半刻,而长生没来由的底气却铆足了劲儿,他说:“结束了,考不上。”彼时的长生决然想不到,那些陡然而来的底气实在是假的,十分的足之后便是十分的虚。
  李登富定住的眼神迟钝几秒钟过后立马散去别处,似是窜逃溃败的样子,缓退几步坐回到长凳上。眼见如此,长生有些后悔,他不该把话讲得太过直白,方才那铆足的底气瞬间跟李登富溃散的眼神一般,去得无影无踪。接下来的几天中李登富不再理会长生,每日很早去工地,下工后也要到很晚才回家,他仿佛不愿再面对长生。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长生很快便成为远近皆知的“不成器的东西。”不成器这三字的分量是很重的,它不同于被人骂作猪狗,也不同于携家带口地咒怨你的祖辈先人;它是一种从根本上而来的否定,否定的是一个人作为人该有的存在意义和价值,而对于长生这种总以为自己能干出一番大事的人来说,这三个字的伤害性就要更高。
  李登富怄气归怄气,他还是想长生能够回学校去复读,考学才是日后的正桩,读书便能成器,这是毋庸置疑的——最起码,在匀城镇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于是,李登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长生,但长生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学校那些人太虚伪,没骨头,而且现在,他一心只想去城市里闯一闯、看一看。彼时的袁牧州已经在黔贵地区闯荡了一两年,他每每回到匀城镇总要将在外面的见闻讲给长生听,而长生觉得:牧州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一股子怂劲,凭着紧要关头的一份坚决也得到了出去开眼界的机会,何况自己是个从来不怂的人呢?所以他更坚定了内心中的想法。
  “不读书了,我想出去闯一闯。”
  但凭李登富如何的苦口婆心,长生都只回这样一句话。棍棒、埋怨乃至于躺在坟堆里的母亲,这些都不再能撼动长生心中的念想。他像极了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牛,谁也把他拽不下,拉不住,只有等他自己撞得疼了,再撞不动的时候才会停下来。
  长生终于如愿以偿,李登富不再管他的去留。于是,他准备在一个天色刚蒙蒙亮的早晨离开。临走时,他并没有再跟李登富打招呼。他从四方桌上放着的五百块钱里抽出来三张揣进裤兜,双眼在昏暗的房子里打了几转,然后提上行李就走了。匀城镇通往广谷县城最早的一趟班车在六点半,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十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准备踏上匀城镇以外的土地。
  汉中成为了长生的首站。
  他在这里第一次见识到宽广的平原,那种一望无际的感觉使他心里都跟着空旷不少。但这样的初遇并不让长生觉得生分,这里北倚秦岭,南靠大巴山,四面环山,一条汉水穿插而过,如此的格局算不得陌生。也正因为如此,他心里是欢喜的。
  长生的目的地是一个饭店,经人介绍推荐过去做服务生的。在这里,还有着几个年龄与长生相仿的青年小伙子,或许比他大上几岁。饭店做工的待遇不是很乐观,包吃包住,一个月拿着几百来块钱的薪水。在长生看来,这些都只是暂时的,白日里他跟着学做事,夜里回到宿舍中就开始写东西。他喜欢鲁迅,写出的文字或多或少有些生硬模仿的痕迹,但只要写出来他就开心。那些文字向来是他取悦自己的最佳方式;更要说的是,他将自己所有的理想抱负也都寄托在了那些文字上面,每当积累下些篇幅他都会往报刊上的地址寄去。
  男人们有时候只需要一根香烟便能结下友谊,长生很快就跟同宿的人熟识了。开始的交谈中,他试图去跟那些人讲述自己理想,去问他们喜不喜欢鲁迅,但人家并不怎么搭理,反倒是兴致勃勃地将长生往深夜的粉红巷子里拖拽。第一次的时候长生极力反抗,他不想去,他说自己没见过光屁股的女人。所以每次在拒绝过舍友的好意之后,他都会骑着饭店供给他们跑腿的摩托车在城市中间游荡。
  长生的笔记本里后来记上了这样一句话:男人的理想于旁人来说总归过于晦涩,卤素灯光够不着的远方,码表指针追不上的女人,转速表的频震该会抖落那些念想,让它们落地,或者在宿醉时当做胡言,然后乱语而出。
  年轻人的意念往往经不住欲望的勾引。
  有一天,发完工资下班后,长生的几个舍友铁了心想拉他去钻一次深巷,“里面很是爽快,那里的人又骚又贱,浪得很,这福气你得去享……”几个舍友轮流说了好些这样的话,长生不明白:这些人既然出言如此不逊与不屑,为什么又会那般地向往和爱好呢?
  架不住引诱,长生最终跟着去了,但第一次跟去的时候他并没有走进那间狭小昏暗的房间,只是坐在过道处听着那些声音往五官里灌。后来,他又勉为其难地跟着去过几次,但还是没有走进去,只是在过道坐着,一边感受声音一边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辱骂上几句的地方会这般的受欢迎呢?
  再后来舍友们不再带长生去,他自己倒还偷摸着去过几次,他这才终于把那个问题给想明白:
  男人们多是这样,所爱与所恨出奇地趋同。他们骂得越厉害,在床上便多用一分的气力,用着下流的蠕动去歌颂高尚的嘲讽,偏使那具赤裸滚烫的身体,在翻涌中诅咒放肆情欲的人生。
  在汉中的时间开始变得煎熬起来,长生的文稿寄出的次数越来越多,但却都似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他有执念,却没有耐心,于是理想就变成折磨人的毒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长生变得怨天尤人,他的理想大厦终于开始在现实面前倾斜乃至于倒塌了,他的笔记本上有这样两段文字:
  “难免要说些愤怒的话,废物一般的时间里总是有一些破事出现,然后兴风作浪,日子变得褶皱不堪,大约是街边乞丐额头上的纹理,竟是如此的荒唐,忍不住要骂一句混账东西。”
  “废物时间和垃圾话总是门当户对,懒得在无聊里蠕动一下的时间果真像个懦夫般的一声不吭。”
  幽怨积累在长生的心里,将那些幼稚和愚蠢连同他的理想一道绘成血肉模糊的图画,他把这幅图画看得越清楚,便也更能想明白一件事:时间其实是个不卑不亢的东西,倒是他自己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长生还是决定要离开汉中,跟来时的豁然开朗不同,走时,他是灰溜溜地离开的。长生直接从陕西的最南边往最北边去,两年里接连在延安和榆林落脚,但境遇都不如人意,然后他又起了去江浙皖的心思。不过也正在那时,袁牧州的偶然联系将他引去了黔南。而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长生始终没有回过匀城镇,开始的一两年他或许是在跟李登富置气,不愿意回去;到后面的一两年,他就是不知该如何回了,他不知道回去后该怎样面对李登富,所以他多打电话报平安,却总是推脱不回。他自己也说,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会把楼顶的李长生拽回教室,会继续考学。不过他也并不悔恨,因为这样的“如果”本身就没有意义。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