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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1)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27 16:37:45      字数:3056

  对于成年人来说,城市里多是逃遁,乡村中多是枷锁。那几年,好些游离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他们身负倦怠的枷锁疲于奔命地在逃遁着。
  一门冲天式的格局,无数块青石砖垒砌而成的门楼就立在寨子的入口处,中间的牌匾上镌刻着两个字,留有旧时候的习惯,从右向左读是为“西寨”,牌匾的左右上下也都雕着些形状,只不过年月太久,让人难以辨认。但不用细看,大约也能猜得出,除开花鸟异兽的浮雕就不会有别的。门楼的两侧爬着一副对联,打眼细瞧,勉强还看得清,由右至左,上下联分别是:跃马扬鞭定日月乾坤,壮志凌云创星辰伟业。斑驳的字迹早已读不出原来的壮志雄心,苍老的门楼像是快要撑不起“西寨”那两个大字了,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倒塌下来。
  长生迈着步子就往寨子里去,身后的木一南却仍立在门楼之下,不肯再多走一步。木一南仰头看着那两个斑驳的大字,格外入神的模样。
  “你在看啥呢?”长生略感诧异,他以为木一南对这种老东西是不上心的,毕竟他们在西寨待过近一年的时间,自己也从没发现木一南对这老旧的牌楼有什么兴趣。
  “没啥,”木一南瞟了眼长生,接着说,“就感觉跟头一次看见似的。”
  回到熟悉的出租房楼下,他们发现:时兰菊一楼的房门仍旧上着锁头,只有二、三楼的租户留下的生活痕迹。
  “难不成娭毑还没回来?”长生观察得细,他发现那把生锈的锁头上满是灰尘,屋里的主人肯定许久未归的。
  “那我们这趟不就白跑了嘛。”木一南有些失望,但并不是因为可能跑了空路的缘故。
  经过几方打听,长生的疑虑得到了证实,在他们离开的这十几天里时兰菊确实还没有回来过。
  进到屋子里,木一南脑海中首先想到的是上次离开前,长生说的那句“我带你回匀城吧”。房间里并不凌乱,落尘也不是很多,毕竟他们离开的时间不久。
  “不知道娭毑什么时候回来,这几个月的租得交给她。”长生数着几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买些东西,还钥匙的时候一道给娭毑送去。”
  木一南没有作声,只是点着头。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而女人的预感永远是属于玄学范畴的。她问长生:“你说我们跑这些路就只是为了圆谎吗?”
  “圆谎?”长生有些不解,随后又立即明白过来,“圆哪门子的谎,圆得够好,能让人信,那就不是谎。”
  长生的冷幽默并没有让木一南开心起来,她又问道:“我们这次离开黔南后,是不是就不会再回来了?”
  “大概是这样,我想,将我爸的愿给了了,之后,我还真得陪你去一趟达米镇,给你妈上个坟,也让她放心;再之后我们俩在一起做点啥都行,把日子好好过下去。”这样循规蹈矩的安排真不像是从长生的口里讲出来的。
  “娭毑回来之前,我想好好在这座城里转一转,以后再不来了。”木一南的想法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根,但她既然想到,也就直截了当地跟长生说了。
  西寨这几天突然多出些争吵的声音,多是房东跟租户起了争执。区政府下决心,要把留在一片轻工业园区中间的西寨完全拆除重建。为让西寨的居民们积极响应,领导们划批了足够丰厚的补偿款。有了钱的驱使,这些房东们恨不得所有的租户都在一夜之间全部搬走,于是断水断电、还租劝退的场面开始多起来。
  对于奔波在城市里,还没个落脚地的人们来说,西寨里十几平米的出租房就是生活的阵脚,那是绝对不能陡然失去的,不然生活就会变得难以维系。这对木一南和李长生来说无疑是点希望,毕竟时兰菊作为一个房东,肯定会在这种时候回来的。
  算是故地重游,只不过这样的故地“故”的程度还不够深远——十字营里的胡同,迷乱地织在交错在的民房群中。木一南跟长生说,当初自己离开达米镇第一次来这里时,这些迷宫似的巷子总是让她头疼,常常走错路,自己又胆小不敢问别人,没一两个小时的兜兜转转根本走不出去。出了十字营,不多远就能看见好些林立的高楼大厦,沥青的马路在夜里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觉得眼花缭乱。那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得了一种病,怕光,怕城市的光影。达米镇的黑夜和城市的光影,在木一南的世界中构造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恐慌。于是,开始的一段时间她就缩在招待所的房间里,除了接客,其他的时间都用去聆听别人讲述外面的那一片天地。时间久了,她自己也跑出去看,但还是不敢走得太远。
  “我从来没有细细地把这些巷子走完过。”木一南把长生甩在身后,自顾自地穿插在那些交织的巷道里。她这才发现,原来充斥着皮肉交易的十字营中有着城市里最浓厚的生活气息,慵懒的老狗在撵着偷腥的猫,拄着拐杖的男人瞄准了旁人的钱袋,小吃摊前支开的桌椅板凳上洒满油渍,啼哭的孩子被大人骂骂咧咧地抱进怀里……
  “我们走吧。”木一南像只胡乱扎进菜花地的蝴蝶,到处看上一眼,等到出来后,也就心满意足地笑了。
  长生不多说话,他知道此时的木一南是由衷地开心,所以只管跟上去就好。
  宁峰广场,长生陪木一南坐在风雨桥的椅子上。
  “在匀城的时候,我其实真的很想跟大伯讲实话。”
  “为啥非得给他讲实话,有时候说点谎大家都好。”
  “哪里好呢?”木一南的话像块烙铁抵在长生的嗓子眼儿上,他再一次不知如何开口。长生隐隐觉得木一南变得不一样了。
  是啊,需要依靠谎话才能周全的生活,究竟好在哪里呢?李长生的语塞该是多少人内心中遁逃得无的放矢啊。
  “我变得笨了些,啥都回答不上来。”长生苦笑着,这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早几年他就听人说过:男人遇到女人就会变笨,笨得一塌糊涂。
  “我实在不怕人厌我、恼我,倒是对我好的人,我越发的怕,怕得厉害。”木一南也不是非要长生给一个标准答案,她说这些话无非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罢了。
  长生或许能够理解木一南的意思,于是打趣着问她:“那你会怕我吗?”
  木一南莞尔一笑,淡淡地说:“要么是怕过了,要么是还没开始怕。”她说完,长生也跟着笑。午后的风雨桥无风也无雨,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粼粼的剑河水面上,不远处的石塔周围聚拢好些人,那个吟唱《三套车》的老大爷在金属竖笛的前奏中直挺着身板,辽远目光紧随着缓缓东去的河水流向远方,或许河的尽头是能够浸透岁月的,在那里,撑着竹筏的美丽姑娘正向老大爷棹着木桨。
  远远地看去,夜幕下,南山大桥像极了一个静默的处子。杨柳岸,凭栏处,她痴痴望着剑河的流水,看自己的倒影跟着水波一起荡漾。美丽的事物总能引得人们前仆后继,于是桥上就有了阑珊的灯火,穿流的人群,嬉笑和叫卖,这些一样不少,这个静默的处子被装点得艳丽,使她染上些风尘的韵味才合众人的心意,这些都是不凭她自身意愿的。
  “我以为你不想来这里的。”站在南山大桥正对着的一个马路口,长生的眼神在木一南和红绿灯间飘动着。
  “晚上就属这儿好看,怎么能不来呢?”木一南刚说完话,人行道的绿灯便亮起来。
  南山大桥的第二层要惬意许多,不像最底下那样吵闹,并且眺望远方时可以将更多的夜景收入眼帘。
  “今天转的全是老地方,没个新鲜劲。”长生假意抱怨显得有几分扭捏,他也是难得瞧见木一南有如此畅快的时候。
  “我又不图新鲜。”木一南的故地重游与别人不同,既不是为了纪念,也不带有憧憬,或许就连告别都算不上,她说:“我对这里没念想,更谈不上有些啥指望,单是让你陪着我消磨日子罢了。”
  长生忍俊不禁,背靠在长椅上仰面大笑,他知道从这时起,木一南才算真正提起与过去一刀两断的勇气。
  “你别笑,我还有事想问你。”木一南嘴上虽然说着不要笑,但脸上的皮肉却不听使唤,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起来。“你当初离开匀城镇之后,那之后,都在干啥呢?”
  长生若有所思,他把目光洒向河面,想来自己还没跟木一南讲过中间那几年的事情。长生没有马上开口,他只是凝望着剑河水波里闪烁的霓虹灯光,偶有几条争食的鱼儿往上跳跃,关于那几年的记忆也跟着在长生的脑海里跳跃起来。对于他而言,那些时间的叠加稍显厚重,讲述出来就更像一套繁琐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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