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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4)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20 21:37:29      字数:5151

  李登富抽着烟沉默下来,仿佛是在思索着那个年轻人的话。长生一直坐在一旁听着的,他明显感觉到那人的话里隐约间有些胁迫的意味,他本就不满的内心更是燃起一些怒火。于是,他径直走到刚才讲话的那个年轻人面前,毫不客气地坐在那人刚才坐着的椅子上面,散漫地说道:“看起来,你们好为难哦。”说罢,更是轻薄地跷起二郎腿。
  刘卫农自然记得这个愚蠢的学生,几年前中学食堂楼顶的场景他是不会忘记的。他心里想着:这瓜娃,几年的时间也没个长进,天生的蠢东西。尽管这样想,但他的嘴上还是说得好听,“哪个不难哦,你们也难。”这话一出,刘卫农还真像个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好主任。
  父子俩一个喊苦叫难,一个阴阳怪气,稍有眼色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主人家在下逐客令。刘卫农本也不想多做纠缠,今天过来这里,只是为再尝试说和一下,他还有着可致必胜的绝招。所以在离开的时候,刘卫农给李家父子留下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仿佛在说,“那块地迟早是我的”。
  那一行人离开以后,李登富就蔫了下来,把早上的开心事甩到一边去,满心的忧愁往身体里猛灌。李长生不能理解,但他也不去问,只怕再把自己和木一南的事情牵扯出来。木一南见长生憋着气不跟自己多说一句话,便也知晓:长生还在恼火她早饭间的坦白。
  长生家的后面有一座奇特的大山,绵长高大的山体错落地长着两个山包,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看去像是一个仰卧着的女人:
  高大的山包是她的脑袋,那女人的年纪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五官棱角分明、轻灵而秀气,发色随着季节的更替而改变,十足的摩登女郎。尤其在冬天时,只一个雪夜,她的发梢上就会结满冰凌雾凇,像是戴上了一张白纱的头巾,美丽而飘渺,是藏于人间的仙子,在等待着奇妙的爱情降临;那个小而矮的山包就像是她的乳房,同大多数青春少女一般,她那尚未完全成熟的身体里蕴藏着无限的美好,散发着让人为之倾倒的魅力。黛色的薄纱轻轻地包裹着她玲珑的身姿,鸟啼虫鸣都像是拨动琴弦的乐声,而她永远优雅地沉睡着,保持着自己的高大和圣洁。人们习惯叫她“大妮山”,叫得亲切了,仿佛她就是每家每户的小女儿。
  黄昏时候,长生跟木一南走在进山的小路上,这时他心里积攒的怨气才算泄出大半。他跟木一南说:“以后再别像早上那样,凡事商量一下,我不想有任何差错,然后导致我俩的事情出现问题。”
  对于长生恳切言辞里的所有顾虑,木一南都能明白,不过她还是不买账,颇有些讽刺地反问道:“提前对好口供吗?统一好口径再去哄你爸?”这样的说话方式多少有些不近情理,但木一南克制不住,她心中对这样的欺骗有着强烈的反感,哪怕是善意的——她想,既然选择了清白,那为什么不坦荡一点——不论别人,至少她跟长生要坦荡,她懂得不多,但却格外珍视纯粹的感觉。“在窑子里都能找到的纯粹,如果在现实生活里反而给丢了,那这样的清白到底意味着些什么呢?”木一南本不是一个倔脾气的人,可是她始终坚守着这个执念,这一句话也确实把长生给问得哑口无言。
  长生在心里更佩服起木一南来,甚至对她爱意也更深一分,可这些只是就他而言,在其他任何人的眼里或许都是不成立的。木一南不明白,她所追求的纯粹或许不存在于烟火气的生活中,长生的敬佩和爱意,也都无法解决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问题。长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将木一南轻轻搂在怀抱里,两人就这样享受着深山的幽静与闲适。此时,他们并没察觉到这山林中还有旁人存在,而刚才的一番对话就碰巧被有心人听了去。
  天色渐晚,两人在夜风的催促下回到家里。
  这天晚上,长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翻看着自己的那本黑色笔记,一边想着近来的这些事情,他脑子里像是住进一个巨大的漩涡,溅起的浪花把他整个人的心灵都给打湿了——是卷起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雨雾中出现一个人,又好像是两个,朦胧的环境让他看不真切,于是他又费劲地找到一支笔,在本子上写下了他后来引以为傲的两篇故事:《野子》和《阿花》。在李长生的笔下,这两人像是双胞胎的姊妹。
  我后来问过长生:“野子和阿花是否都是以木一南为原型写的。”
  他先说:“是。”随即又改口说,“不是。”
  我跟他争论,说:“肯定是。”
  他少见地生了气,有些嗔怪地瞪向我,坚定地说:“不是。”那一刻,他的双眼里忽闪着泪光,是摇曳在湖心的一叶木舟,孤独而又偏执。
  我想他也是说不明白的,于是我另辟蹊径,将野子和阿花跟李长生割离开来,这似乎就峰回路转了,野子或许是人生的阶段性,阿花呢,就是人性里最本源的那一份纯粹吧。虽然这样想,但我没有去跟长生讲。我又问他:“为什么非得将男人都写死?”
  他开始没作声,把胸前挂着的小瓷瓶握在手心,等到一颗眼泪不经意间滑落下来的时候,他轻声细语地说道:“半道上,总有人要先走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登富前一日里的担忧切到了实处,刘卫农的手段是绵里藏针的:他把补贴款项卡在手里,然后告诉村民:都是因为李登富迟迟不答应流转土地,项目被拖住,镇上补贴的钱就下不来,大家着急也没办法,除非谁能把李登富给说动,钱的问题自然就会迎刃而解。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谁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利益因为外人而受到损害呢?于是,村民们陆陆续续地找上李家,一开始都还客气着的,好言相劝、再晓以利害,也有人哭丧着说就等那钱下来接济生活,好似揭不开锅的窘境就在眼前,口口声声地说着让李登富“大发慈悲,高抬贵手”。李登富的内心很煎熬,他又不是菩萨,又不是领导,既没有无边的法力,也没有半点予夺大权,自己不过是跟他们一样的人,坚持着自己的一点心愿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
  任凭每天上门的这些人如何说,李登富都还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人们说他是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他不在乎。很快,这件事情又出现些变化,每天虽然仍旧有人找上门来,但那都是少数了。李登富跟长生和木一南炫耀地说:“看,还不是都被我挡了回去,他刘卫农想都别想!”
  直到第二天,李登富再去大坪塬下地时,才愕然发现:原来人家是不耐烦只在嘴上下功夫,直接在他花了好些天开垦出来的地里铺上许多碎石块,更是不遗余力地搬运来好些泥土堆成堆,那些种下的秧苗也都被连根拔起。一时间,李登富的胸口像是挨了一记焖锤,堵塞的疼痛让他脸上的皮肉开始抽搐起来,活了五十几年的李登富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无助地在原地打着转,目光在地里的每一个泥堆、每一片石子上晃过。宽阔的大坪塬上,李登富的身影显得极为渺小,他没有蓄意去得罪任何人,但现在,自己却成了众矢之的,生活似乎向来就不需要用任何逻辑去解释。有人说:没有逻辑就是最精深的逻辑,不讲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看来,这竟也不是胡诌的。
  长生知道这件事后,冲着出门就要去找人理论。木一南拉住他,李登富有些悲怆地问他:“你看见是哪个干的呢?”这一问之后,长生不理智的冲动算是被压了下来,因为他总不能挨家挨户去问,问了保准也没谁说,费老大的劲,到头来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李登富是深谙于此的,及时叫住李长生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
  半轮残月悬在大妮山顶。
  李长生跟木一南讲,在他小的时候,总听大一点的孩子说:“只要爬上大妮山顶,伸手就能扯下一片云彩。”他时常向往着去,但李登富不允,只怕他闹出什么意外,或者是怕长生牵连到旁人的意外里去。在他最有想象力的那几年中,大妮山是藏着不少奇幻的秘境,等到那些上过山的孩子回来后,他总要眼巴巴地凑过去,再细细打问一番,同龄人口中的天马行空让大妮山在长生脑海里更加瑰丽神奇了,向往的心境更是只增不减。可惜的是,直到长生渐渐长大,知道了那座山不过是普通的石头山,里面没有住着怪兽神仙,更扯不下半片云彩的时候,他也没有上过那山顶一次。那是他童年的禁忌,也是童年的向往,而这些都被李登富的老实谨慎禁锢在了山底的矮房子里。
  想到这些,长生第一次依偎进木一南的怀抱,他湿润的面颊在冷夜里让木一南的手背感受到一股凉意。
  “就是这样子的,越老实的人越受欺负,你要是不老实或许旁人还能多留两分怕意。”木一南知道,长生在为大坪塬的事情怄气,她想不到更好的话来安慰,就说了这样一句看似不讲情理的话。实则,这就是天下间最真切的情理了吧?
  像是穿衣服,有人愿意把生活过成里子,有人愿意把生活过成面子,取舍不同,但也只是里外的区别。在李登富的眼里,这两样他都没有,全靠憋着的一口气。这口无形的气里藏着他的脾性,舍此,他这老实本分的命就再无其他指望了。而现在,人家给他憋着的这口气安上罪名、锁上枷链,逼着他泄出来,然后去铺成多数人通往财富的大路。不夸张地说,这跟要他的命没有太大的差别,旁人们抽丝剥茧一般地折磨着他,盼望着他那一口气早早泄在连通钱财的康庄大道上。
  李登富将自己房门上的小铁闩推进扣子里,然后从一架梨花柜的最底层取出来一坛酒。这本是他泡的一坛养生酒,平日工地上的活儿做得累了,喝上几口很是解乏。他不是个好酒之人,从来没有酗酒的习惯,可是现在,他只想借着酒里的劲头把自己灌晕、灌醉,顺便把那口憋住的气顺到肚子里消化掉。糜烂的宿醉总能把所有的坚持和决心碾成梦幻泡影,或许最极致的挣扎从来不是撕心裂肺,也没有心痛如绞,只是天明以后坦然地去接受。原来,倔强的挣扎和坦然的接受在某些时刻并不悖。
  刘卫农长着一个狗的鼻子,隔着几里地就闻见到李登富泄掉的心气。这不,他赶了一个大早,直往李家去。长生守在院子的入口,远远地盯着路上零星来往的人们,木一南也跟着蹲在一旁,只有李登富愣了神地坐在院坝中间,对面正对着的就是宽阔的大坪塬。满面春风的刘卫农走进李家院子的时候,长生的眼神始终停留在他身上,李登富没有再用那一套待人接物的俗礼,紧绷着脸跟刘卫农签过土地流转的合同书,三千块钱,不少的数目,可是大坪塬的二十年,又可以给刘卫农创造出多少个三千块呢?签字完成后,刘卫农喜笑盈盈地说道:“老李啊,你可真是大好人。”这句话让长生不由得想起,几年前他离开校园的时候刘卫农对他说的那句:“蠢蛋!”是的,几年时间过去,刘卫农再次以一个胜利者该有的姿态全身而退。
  有这样一句话,当年刘卫农在课堂上教给自己学生的:中国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一般,使你随时能碰,能打这堵墙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胜利者。
  现在看来,刘卫农一直都是那样的胜利者。那是长生第一次知道这句话,当时他并不能深切地体会,只是心里喜欢。到现在,他目睹了一个完全的胜利者,于是勉强仿着鲁迅的笔风,写了这样一句话在本子上:
  先不说无形的墙,躺在低矮房间的床上,一抬头也撞到了天花板,白石灰的墙安然无恙,我却痛得苦不堪言。至于所谓无形的墙,我就是撞了也不察觉,或是撞的次数过多,竟也全然习惯下来,总之说不清。初春的夜晚太过无聊,若是夏天,我大抵可以寻只蚊子来搏斗一宿,然后把自己想成一个斗士。
  大坪塬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乡邻们再见到李登富的时候,都会洋溢出满足笑容来,热情地打着招呼,他们仿佛看不见李登富头上骤然多出来的白发,也察觉不出李登富那冰冷黢黑的面目里蕴藏着怎样的寂然。
  “你俩尽快跑一趟四川吧,该走的亲戚还要走。”李登富拿出一本存折,还有那一沓崭新的三千元钱,他将这些全部交到木一南的手里,“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木一南迟迟没有接过手,她本想将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李登富,但眼下,她看到神色落寞的李登富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害怕她的大伯再次受到伤害。长生这次也不敢再逆着父亲的意思,他本想替木一南接过那些钱,但李登富不让,坚持要木一南亲自接过才行。
  长生后来跟我说,他爸自从那以后性情大变,不再偏执倔强,沉默的样子像是守在村口的那一棵歪脖子树,哪还有半点鲜活的迹象?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人总有一个衰亡期,在这个时候,心气和身体总有一样要先死,李登富就是心气先于身体而死去的人。
  在匀城镇的短暂停留,木一南还没有去看过南溪河的水是怎样流走的,也没来得及爬上大妮山顶去扯下半片云彩。临离开的时候,她的心里却揣进一份深重的忧虑,她不知道谎言将把他们带到什么样的境地去。
  离开匀城镇的那天,李登富坚持要跟着去送一程,或许是那时候起,这个执拗的活过半生的男人,从刚愎变得柔情了。三人一路上都没有讲话,直到挨近镇上的临时汽车站——那其实就是一片较为宽敞的空地而已。李登富把长生往木一南的身边推了推,说道:“攒劲。”声音短而沉。随后,他就转过身原路返回。薄雾罩着的匀城镇还是洒下来一场细雨,汽车发动,因为路面湿滑,车缓缓地向着崖上开去。一股子没来由的伤感直往长生的心里钻。他把头撇在一边,眼里的泪花直打转。木一南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说着:“赶明儿就回来。”实则她的心里也泛着酸楚。
  随着汽笛长鸣,一辆绿皮火车缓缓驶出广谷县城的站口。细雨浸透着的广谷县城,在车轮不停轧过铁轨的时候被越拉越长,越拉越远,好似那车是从一幅山水画里跑出来的。山川江河还是那些,隧道桥群也依旧没变,长生和木一南的目的地仍是黔南。在那里,还有一些未完成的事情等着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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