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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3)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19 23:19:49      字数:3243

  后来李长生跟我讲到这些时,我略微可以体谅到他父亲心中的那一份怨恨:李登富原本在长生的身上给予了一种跨越阶级的念想,指望着长生通过读书去改变人生,不再做一个低眉顺眼的农民,指望着长生有朝一日可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这并不是李登富一个人的想法,而是这片土地上滋生出的固有的执念。当这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的时候,学校的一场教学改革让李登富的希望破灭掉,而当初的刘卫农成了他嫉恨的主要对象。有些恨意就像扎进皮肉中的刺头,没有及时拔出来,它就会与你的身心融为一体。
  “他让你上不成学,成不了器,我就让他发不了财,哪个都别想好过!”李登富的言辞变得激烈,“除非我死了,我李家人断根了,不然那块地他别想。”
  夜里,李登富早早地便已睡下。李长生去找木一南,刚到门口他就发现:木一南正趴在窗台上发着呆。
  “实际上我感觉他记恨的不是别人,而是我,我没有带着他给的寄望走下去。”轻轻关上门后,长生带着些颓气背靠在门墙上。
  “看上去,他很在意的,我想那种感觉旁人都理解不了吧?伤口又没敞在外面,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痛,除开他自己,哪个又能晓得?”木一南仍旧趴在窗台上,话里话外有些感同身受的意味,她是真正有资格说出这些话的。
  “也不全怪别人,原来的我确实是不知所谓,糊里糊涂地乱冲乱撞,栽了跟头倒也不意外。”这话全不像长生所说的,只不过这几年的时间让他改变了不少。
  “你可真大方。”木一南抬起头,冷冷地瞪着长生。
  长生想说些什么,却找不见一句合适的措辞,只剩他微微张开的嘴唇显得有些无奈。他想:自己的大方好像只是因为个人,他并不是原谅了那段往事,只不过是跟自己讲过和,是间接地原谅自己。想到这些,长生意味深长地说:“其实当年天台上的自己,以及楼下的众人都不过是小丑罢了。”随后他又改口,“当时的我还不如他们。”因为长生忽地想起在黔南时袁牧州说过的话,匀城中学因为那次改革受到上级垂青,教学资源和水平都得到极大程度上的提升,是实实在在地让人们落到些好处的。
  这个世界总是怪诞不经的,非黑即白的事情往往少见,天使可以有着魔鬼的阴影,魔鬼也可以拥有天使的心肠,没有纯粹的好与坏。当界限模糊,复杂的状况接踵而来,错愕的时间里,那些交织的正与反来不及教会我们太多的东西,只是尽可能地,让我们生出一颗敬畏心,知道低头去看路。跌撞趔趄也好,徐吟且行也好,少年的血气终要潜伏在日头之下,不像山洪那样的爆发,开始将一些东西糅杂在一起,不是为单纯的表达,而是将其作为一种乖顺的反叛态度,从而才可以去面对时间独有的尖酸刻薄,也才能去收获时间所分属的坦荡如砥。
  就像李长生,他无法完全理解木一南和李登富受到伤害之后的心理,木一南也不能完全理解长生口中那句“小丑”的分量。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长生此刻是孤独的,也是挣扎的,极度的矛盾让这个男人备受着煎熬。木一南开始为自己刚才质询嘲讽的口吻感到抱歉,她起身想把长生拉过来坐下,她说:“先顺一口气。”
  长生点着一根烟,他不知道木一南说的顺气是指什么,是让自己顺一口气,还是说让他顺李登富的气,想不清楚,于是他索性不去理会木一南,自顾盘腿坐在水泥的地面上,对他来说,暂时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去处了。
  次日,长生起得晚了些,奇怪的是李登富没有去计较。木一南愿意去厨房帮忙,但却不怎么抻得开手脚,于是她让李登富直接把做饭的活儿交给她,客气地说:“大伯,我来就是,你去歇着,我做得惯。”
  李登富自然心满意足,有一个如此懂事勤快的儿媳妇,那真是李家人的福分。他这样想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急切的念头:要把年轻人的婚事提上日程。
  “你们得找个时间回趟四川。”饭桌上,李登富讲得很认真,“把事情定下来,不然厮混着,不好听。”
  长生像是被还没咽下去的饭菜给噎住了,他侧眼看向木一南,但木一南只是低着头,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神色稍显紧张。
  李登富并没有察觉到二人的微妙变化,继续说道:“凡事,我们都要按照规矩来,不能亏着人家闺女,该要找的保媒、彩礼、走亲戚的规程一样也别落下。好好成个家,这比啥都要强。”
  这些想法或许早几天就在李登富的心里有了底,拖到今天才说,他也是觉着时候到了。
  木一南当然可以保持沉默,她既然能翻山越岭地来到匀城镇,心里的态度自是不用说,再加上女孩儿似乎理应在这样的关头有着矜持的模样,但长生不行,他得表明一个态度。
  “嗯。我们也在商量这事情。”长生强噎下一口饭,顺着父亲的意思应承着。
  李登富满意地点着头,正端起酒杯,却被木一南猛地一句话给打断:“大伯,我爹妈死得早,”长生和李登富同时看向木一南。她稍微整理下思绪,接着说道,“也没啥亲戚,四川就不回了吧。”
  此刻的长生心中有惊无喜,他直害怕木一南说出些不该说的,让李登富知道,那他俩就铁定结不成婚的,长生有些生气了。而李登富也有些迷惑起来,他只觉得这两个人说的话怎么也搭不上边,既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断不会有这样糊涂的人,他越想越觉得怪异,端起的酒杯迟迟悬在三人的眼前。
  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从院外传到里屋,李登富这才把酒杯又放回桌面,然后起身迎出去。
  刘卫农满心欢喜地在院坝里来回踱着步子,一行同来的还有三个村里的人精。李登富刚出大门,一张脸便阴沉下来,尽管心里不畅快,但来的都是客,他让长生搬来椅子,木一南奉上茶水。
  “哟,老李可真有福分啊,小子出息了,找个媳妇儿也这么水灵,啧啧,真是好福气。”刘卫农最拿手的就是嘴上的把戏,当年在学校是如此,现在有求于人更是如此,不过这只是他今天的第一张牌而已。
  李登富并不吃那一套,冷冷地笑着回应道:“刘主任又有事儿?”一个又字仿佛是在暗骂着刘卫农脸皮厚。
  话里的意思刘主任只当听不懂,笑容变得更为殷切:“你看你,贵人多忘事了吧?这不,大坪塬那地……”
  不等刘卫农说完话。“哟,刘主任你看,那地我自个儿开出来了,你上次说村上指示荒地都要流转做茶园,这不我刚开出来打算栽些苞谷、洋芋啥的。”李登富心中暗自高兴,想着:这下刘卫农就没办法用公家的名义来说事儿了。
  “老哥,”刘卫农提高语调,不再那么殷勤,缓步走到木椅旁坐下,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晓得,来的时候有看见。茶园这件事情,那可是造福乡里的好事儿啊,一旦茶园起了,紧跟着就有茶厂,乡亲们以后采茶、卖茶都方便,能把经济往上带一带。”这便是他的第二张牌,但他也没有对这一手牌寄予多少希望,权当过渡的环节。
  李登富从这话里更觉得刘卫农是个虚伪的人,明明是为自己的钱包,这会儿却装得人模狗样,还指望用人家的深明大义来使他的钱袋子叮当作响。“主任呐,你看你这么说,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可担不起,我也不过是上了年纪,再做不了工地的重活,指着开出的那点地混口饭吃。”
  刘卫农戏谑地笑着,有意无意间看一眼旁边同行而来的几个年轻人。在这样的场合里,精明是一种称职的表现,而这种表现,有时候无异于一个全心全意取悦嫖客的妓女。
  “李叔,”一个年轻人恭敬地起身,用着为难的语气,稀松平常地套着官话,“茶园项目是镇上的,向下承包,也不是哪个的私产,总的是为大家谋福。有幸大家都支持,大坪塬那上百亩地都说好了,现在就是差你这几亩横在中间的。只要你这儿说好,签过字,镇上拨的款项也能即刻落到乡亲们的手里,都眼巴巴盼着的,每天都有人来问进度怎么样了,钱为什么还没下来,我们也不好办啊。”
  实际上,刘卫农是靠着关系才拿下茶园的承包权,镇上的补贴款项也都拨到村上了,不过他把钱卡在手里,私下里说什么“刁民太多,事情办妥了,地征齐了,再把钱发到各家各户”。于是,他便用着主任的身份,欺上瞒下地给村上发了几份假的红头文件,以示权威。对上面,他这算“矫诏”,放到古代那是杀头的罪过,只是匀城镇的领导们体恤下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对下面,他这算“欺压”,从古到今这也不是什么罪责,或许他们费心地装腔作势都可以算作勤政的一种,那一戳红色的章印有着发号施令莫敢不从的神奇魔力,就算民众私下里颇有微辞,也是不会轻易拿到台面上说的。虽然李登富家的地横插在大坪塬中间,但也并不是非用不可,不过刘卫农不舍得那几亩好地,他觉得总有办法拿下来,这才有了近些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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