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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2)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12 20:40:07      字数:3307

  栏杆边排开的路灯秩序井然,它们默不作声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从落脚的那一天起,地面上划出的间隔再不会有丝毫差错。灯杆上的漆面被磨得破碎,长出些红黄相间的铁锈来,只消等再过几年,锈蚀得更厉害些,它们就会被移去别的地方。
  李长生也停下脚步,刚好是在一根路灯杆旁边。他端详着那些斑驳的锈迹,然后转过身,朝着木一南径直走去:“我想要你,想了几个月。”
  “怎么要?脱掉裤子跟你睡觉?”木一南只觉得李长生的话很可笑,她故意把手伸到李长生的皮带上,轻薄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手在长生的腰间来回游走。
  “不是。”李长生用力抓住木一南的手,“你当我女人。”这句话可不像一个十七八岁的男人讲出来的。
  “你今年才多大啊,就学着那些老男人的腔调。”木一南讲这话时心中隐隐地生出一些怒气。
  “十七。但我是正经跟你在说话。”长生冷静得像是一座冰雕,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木一南虽然对于长生的话没多少寄望,但她却从长生那模样里找见了一种东西,那是她一直所珍视的纯粹。她向来觉得:无论好与坏都是难得纯粹的。“南山大桥,从这里走过去半小时,拐七道弯,三条马路,四个红绿灯,你等看不见我背影的时候再走。”说完这些,木一南挣脱被长生抓住的手,转头就离开了。
  长生直直地望着,木一南的背影也渐渐消失在路灯的光晕下。他反复想着木一南刚才的几句话,虽然自己还不能完全理清楚,但是他觉得自己一定得去。
  黔南自古多桥,剑河蜿蜒而过,数以千计的桥梁,在百年乃至于千年的时间里先后落成。任凭河水浪花不迭东去,往来行人青丝白发流转几生,那些桥梁依然静默地立在这片土地上。不论是钢索拉起的吊桥,青石垒砌的拱桥,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梁桥,在时间的洪流中,在剑河的浪涛上,它们都做着同一件事情:将许许多多到头的末路接在一起。南山大桥是一座近些年才修建起的廊桥。说来也是笑谈,所谓南山大桥,这地方东西北三面都有大山环绕,唯独这南方是没有山的。有人说这道口子泄了灵气,于是人们便从心里搬来一座无形的山放在南边,就是修起座桥也得叫个“南山大桥”。外地人是想不明白的,因为他们瞧不着那座无形的南山。
  这桥上下一共分三层,钢筋混凝土的桥体之外多用木材搭建,据说临河的栏杆和长椅用的是松木,为的是有人停留、凭栏之时能得一种古色古香的享受。当然,也有人说南山大桥是前些年,市里为“生态城市”这个称号修建的政绩工程,所以好些站在桥上吟赏烟霞的人都会骂上几句,然后再赞叹眼前的江河美景。廊桥既有三层,那么三层的功用自然也是有些不同:最低层挨着地面就要实用些才好,两排相对而设的红漆长椅延伸出几十米,从东头到西头,其间都是些小吃摊位;第二层则多出些陈设,木雕的摆件被放在玻璃橱柜中,打着琉璃的灯光,承接的立柱上尽是些文人墨客的诗词歌句,如果得幸,还可以看见一些年轻人在这里弹琴吹箫,纵弄声色;至于第三层,相较于底下两层就显得安静许多,老年人摊开一盘棋局,可以从日落黄昏到月出东山,中年人摆出一副精致的紫砂茶具,伴着毛尖醇醇香味便开始评古论今,少有的青年人举着单反相机,朝河面拍下几张照片后便又跑下去寻热闹。每层之间的楼梯也都是木制的,不过多少有些难为人的意思,因为设计者把它们搞成了盘旋的形状,看去有格调,但却使阶梯变得极为陡峭。
  木一南坐在廊桥第一层临江的长椅上,她想:这一天过得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离开达米镇后她再没这样心烦意乱过,路灯下李长生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这个与她毫无瓜葛的男人,究竟凭哪样才扰乱了自己的心意呢?剑河的水面正倒映着城市光影,霓虹的光波在迷幻地摇曳着。木一南想起某个充满烟酒味的夜里,一个赤裸的男人,她的手从那副躯体的每一寸肌肤上划过。她可以清晰地闻见,那人的汗液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可以从仔细地听见,那人强压住的匀称呼吸弥散在房间每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李长生像个不会说话的怪物,但这头怪物的每一道气力都像是有温度的,它并不横冲直撞,要带着所有的野性去杀人放火。这样想来,木一南又觉得这个男人是一场洪水,野蛮的力量里蕴藏着无限的柔情,像是从山顶一泻而下,他将自己托在洪峰顶上,一路颠簸,重重地举起又轻飘飘地放下——雷霆万钧的阵仗里随着漫天的星辰月色,波涛汹涌的河海中附和着悠扬婉转的丝竹绵音。
  木一南打了自己一耳光。
  她向来不会留恋任何人的肉体,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甚至笃信:这世上所有的罪恶都来自那些碰撞的肉体。她厌弃自己的身体,同样地也讨厌所有男人的身体。在她看来,男人们的每一根体毛都是要比豪猪的刺更扎手的。可是这一瞬间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木一南的内心中极度挣扎,一股莫名的恨意陡然生出,飞沙走石般搅得自己烦乱不堪,整个人似乎就要被这股力量给扯破撕碎了……没来由的开端,她陷入到一场与自己的战争中。
  李长生对于这里的地方都不太熟悉,但借着一股子不知哪里窜上来的劲头,他逢人便问路。虽然还是走了些冤枉路,但终是值得的,隔着一条马路,长生望见到“南山大桥”四个闪着灯光的大字。站在人行横道上等绿灯时,长生的内心变得越发起伏不定。似乎人们都是这样:不管开始的想法多么地坚毅,只要即将抵近一个目的地时,那些彷徨的心思就猛然生起,然后编织出一个难为的境地来困住自己。
  长生犹如苍蝇一般地在南山大桥上乱窜着,终于,在桥东边临江的长椅上,他瞥见了已经有些醉意的木一南。
  “你还真来了。”木一南背靠在梁柱上,她的目光飘乎乎地落到长生的脸上,几秒钟过后,那绺目光又灰溜溜地飘去到别处。
  “你不也来了?”长生坐到长椅上。
  “你晓得啥是小姐吗?”木一南像是在自嘲,河风轻轻地撩起她额前的发丝,那一抹苦笑看得人直心疼。
  “妓女,陪男人睡觉的。”长生的话跟夜风一样冷。
  木一南笑得更放肆了些。她并不觉得长生的话算是一种冒犯,反而那种冷冰冰的坦诚让她感受到一种尊重。
  “那你还想让我陪你睡觉?”自然地,木一南的话也不会拐弯。
  “想。但我跟他们不一样。”长生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木一南给抢了先,她问道:“你晓得平时跟我上床的那些男人,他们跟你们最大的不同是啥吗?”
  长生没有回答,掏出两支烟叼在嘴上点着,然后将其中一支递到木一南唇前。
  “他们跟所有人一样地烂,一样地臭,”木一南直接咬过长生递来香烟,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烟雾,然后接着说道,“嫖客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人,他们直接用钱来表达欲望,从来不会去试图掩饰。”
  “我跟你说不清楚,但你给我时间,我能让你看清楚。”长生知道:想要得到木一南的信任,这需要许许多多的时间。
  木一南伸出手轻抚着长生的下巴,她的双眼如同五六月份的南方小镇——那样的阴郁、柔软、湿润。忽地,就如刚才打自己那样,木一南打了李长生一耳光。
  “我听说过你们四川的一个故事。”长生或许能够看出来,此时,木一南的内心是十分挣扎的。
  “四川还有故事呢?”木一南对于四川的记忆就是达米镇而已,而这对于她来说,更是酿成自己旷日持久的悲剧人生的根源之地。自然地,她随意的语气中充斥着几分轻蔑的意味。
  “四五十年前,在四川的一个小镇里,有一个单身的青年人,他喜欢上了同村的一个寡妇。那个寡妇生得好看,许多村里的大汉总会在夜里去趴她的窗户,只是总也没有得逞。但村落里却开始流言四起,有的是那些男人的女人们编纂出来的,有的就直接是那些男人胡乱讲出来的,总之,那个寡妇几乎被所有的人给针对了。也就在这时候,一个单身的青年人鼓起勇气将寡妇带到深山老林里去。后来的几十年里他们都生活在大山中,为了方便寡妇出行,那青年男人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从山上向山下修出六千多步石梯。”长生望着波光粼粼的剑河水面,他在心里想着,或许自己也可以做那个修梯子的男人吧。
  “到底是讲故事。”木一南并没有感同身受,语气变得更冷些,“你把我当做那个寡妇了吧?可惜的是我没那个寡妇那样干净,我也不可能跟谁躲到深山里去。还有,说到底,你是觉得我们俩很熟吗?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不熟,但是我想,你让我过来这儿肯定有你的道理。而且你知道吗?过去几个月的时间中,我每天都会想起你。我是个相信缘分的人,老天又让我遇到你了。”长生的语调从冷漠变得温柔,就像冬日暖阳下的雪地,当积雪层慢慢融化,凝固得肃穆不再,一点新绿开始点缀在大地中央。用不了多少时日,这一点绿色就能染指整个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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