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3)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09 19:08:06 字数:4019
“女子到屋了?”林志远端坐在椅子上,双手撑在一根龙头拐杖上,语气中虽不见凌厉的锋芒,却有着一种居高临下势头。
“昨儿到的,莫管她,回来了,我都作数的。”大疤子躬下身体给林志远递去一杯茶。
水杯被一旁的年轻人接了过去,林志远瞧也没瞧上一眼,接着又说道:“镇上的吴半仙已经算准,这事儿的日子就定下来了,就月中十五,一天也差不得。”
“甭说十五,就是下午都行,只要老太公说话。”大疤子像个后生的模样,但实际上两人的年岁是不相上下的,只不过林志远更显老态而已。
藏在隔墙后的木一南听得模棱两可,但是隐约间明白了一件事情:大疤子或许是将她卖给了林家人,这便是大疤子叫她回达米镇的主要目的。在旁人看来,这样的事情在眼下这个年代听来是滑稽的,更是不可思议的,但木一南知道那都是真实的。
“你既这样明事理,也不亏我自个儿来一趟,宗耀虽是痴傻些,但总算是你们的福分。”林志远撑着拐杖就要起身,看上去他的身体很是虚弱,虽不至像风中烛雨中灯那般摇摇欲坠,但却也像是地基塌陷的老房子,强撑不过多少时日的。
等到那一行人全部离开,木一南才从屋里的隔墙后走出来。“你把我卖给他了?”面对着大疤子,木一南第一次在心里提起了胆色,她看向大疤子的目光里再不见孱弱怯懦的影子。
木一南罕见的胆气一出来,大疤子便没好脸色,方才的殷切一扫而去,但又马上笑了出来,毕竟沿墙角排开的那些礼品总是让他心里舒坦的。
“可不是这么说的,”大疤子的眼神在那些礼品上来回游荡,有意无意间用眼中的余光看看木一南,“那是替你娘给你寻到个富贵人家,多好的福分!”
木一南的心中却也没有生出多余的恨意来,有些东西一旦太满就会凝固住,再溢不出来,更装不下了。不多一分,也不减一分,石头一般地就长在那里。
“是那老头?”木一南究竟在想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问不过是为弄清买主而已吗?
“自然不是。”大疤子笑得很是轻浮,又说一句,“年轻小伙子,身体精壮着,比我厉害。”
这句话让木一南很是恶心,在她的心里,早就将大疤子那副丑恶的躯体捣了个稀碎,就算是腐肉的烂臭也是要强过大疤子身上那些气味的。
木一南不再多问一句,只是转身去到母亲的房间里。大疤子则仍旧对着那些赏心悦目的、贴红的礼品深深陶醉着。
这一日,里屋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还未醒来,看上去她的情况更不如前一日了。木一南吊着两行泪瘫坐在床边,嘴里呢喃着一句娘。她想告诉她娘:大疤子将自己卖给林家的傻子了。可是她又想到,就算她娘知道又能怎么办呢?也不过是再一次教她像狗一样地活着。于是她只是噙着泪水呢喃着那一句娘。
关于她娘说的“学狗”的理论,是个十足的伪命题,这句话虽让她们母女俩苦撑过十几年的光阴,但却也将木一南的人生毁得面目全非。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在每一户平凡的人家、或是不平凡的人家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这样的婚嫁落到木一南头上时却完全变了意思,看着眼前怎么也呢喃不醒的母亲,木一南脑海里那些破碎的东西慢慢汇聚到一起,仿佛她在的意识中间,野蛮地生长出来一根血淋淋的荆棘条,那颗颗尖刺从心底里向外延伸着,将她心中不计其数的婆娑泪眼都给扎破开,然后从瞳孔中间猛然刺出。
这几天以来,木一南白日里除了做饭,就是守在母亲的床前,她娘的气息已经微弱得厉害了,有些片刻说是气若游丝也不过分。大疤子的身影已经好几天没有在这屋里出现过,或许是在外赌博、喝酒吧?不管怎样这算是一份难得的清净。
林志远对于接木一南过门这件事情是格外看重的:在达米镇年轻的姑娘里面,木一南的容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平常人家的女儿是肯定不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做老婆的,但木一南不一样,她不仅拥有着灵巧俊秀的模样,并且在大疤子的控制下她是会妥协的——哪怕是嫁给一个傻子。林家人对于这件事有一个一致的看法:他们会迎来第二个方花儿,就算林宗耀有缺陷,至少香火是可以延续下去的。
天空开始放晴,日子艰难地赶着十月十五那天奔去,木一南的心中长出个悬而未决的念想,无时无刻地不在缠绕着她。
十月十四的这天夜里,随着木一南的母亲缓缓闭上她那干涸的眼睛,久旱之下的湖泊里,最后一滴水也已完全蒸发掉,这个一生苦难的女人终于弃世而去,这对于她自己和木一南来说,无疑都是一种解脱。大疤子也在之后不久回到屋里,他本是为第二天的大事才紧赶着回来的。
木一南并没有太多的悲伤,一脸的冷峻像冬霜一样地结在面庞上,看着床上那具冰冷的躯体,她心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感。那种怕意不同于对大疤子的恐惧,就只是对生命的惧怕,而这生命是她自己的,也就是在这时候,她心里那悬而未决的念想才真正地落地生根。
“设个灵堂吧。”木一南再次面对大疤子,她的眼睛是冰天雪地里长出来的冰渣子,直直地盯住大疤子。
向来无畏无惧的大疤子,在木一南这样的眼神下竟显得有些不自在,他发愣地看着床上那具尸体,半晌过后,才又慢吞吞地说道:“办,办灵堂。”说完他又觉得不对劲,然后补上一句,“明天林家来接你,怕不吉利?”这样跟木一南商量的语气倒是头一次。
“不吉利,那就别来人了。”像是脱胎换骨一样,木一南的言语中眼神里再不见往常的怯懦与畏惧。
大疤子更觉得惊愕,他隐约觉得木一南是在胁迫自己。大疤子的心中虽是十分不满,但看着床上那副冰冷的躯体,又想着即将到手的富贵,他也不敢怠慢,忙前忙后地招呼了几人过来帮忙。
实则那也不算是什么灵堂:堂屋中间放着两条高长的板凳,之上支着一副还未上漆的原木色棺材,两条板凳间隔一米七八的距离,中间一个敲破角的瓷碗里盛装着桐油,再放入一根裹成条状的棉絮,点燃后便成为一盏长明灯,晃悠着的火苗映在棺材底板上,也映在木一南的眼睛里。棺材的尾部朝着门外,近旁放着那张掉漆的木桌,木桌上只放着两样简易的东西:插入香烛的木升,一张不知从哪寻来的画像。
木一南拿出一件大红色的霞帔,看上去极为华丽,那是林家准备好让她明天上轿时穿的。她将霞帔盖在棺材面板上,一寸一寸地铺平碾顺,再找来一根白色孝带系到脑后,然后她才悄无声息地跪去灵前。大疤子好不惬意地坐在门口,手里拿着竹制的长烟杆,一口又一口地嘬着,他焦躁又欢心地等着天明。大门敞开,夜是凄冷的,面对着钢盆里燃烧的火焰,木一南方才落下一滴眼泪。
天色刚蒙蒙亮,林家这边早早拉起一队迎亲的人马,浩浩荡荡地、欢天喜地地出发了。一行几十人并没有汽车跟随,这是大家长林志远下的命令:要一步一个脚印,务必将林家的香火稳妥迎回来,这才显示诚意之所在。几个唢呐师傅在最前面开路,《百鸟朝凤》的调子一起,红花轿子后面的锣鼓队也跟着响起来。唢呐的声音荡在旷野里,早起啄食的鸟儿们聚在一起,应着那轻快地节奏在林间纷飞。大红的花轿是两阶杠的,由八个轿夫抬在肩上一路前行着,脚程刚过一半,东边山上的太阳渐渐升了起来。
经过一夜,木一南仍旧跪在灵堂前,坐在门口的大疤子还在打着呼噜。随着愈来愈近的唢呐锣鼓声,木一南转过头看向天色尚不明亮远处。一阵晨风袭过,木椅上熟睡的大疤子也猛然惊醒,同样地,他也侧耳细听着传来的唢呐声。
“怎么着,接你的人来了。”大疤子在原地来回踱步,“让你歇息一下,熬成这个样子,怎么了得?”
木一南并不搭理大疤子,只当全然没有听见,倒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跟我娘一起走。”
显然,大疤子没听明白,但心里却陡然紧张起来:“这关头,你可别说胡话。”
“你招呼人把我娘送到山里去,就屋外后山那块地,待会儿我自然跟林家走的。”木一南说完就缓缓站起身。她取下头上的白色孝带系在腰间,再从棺材面板上揭掉那一块儿喜庆的大红霞帔,胡乱地往身上套,接着侧眼冷冷地看向大疤子。大疤子只觉一阵寒意,或是夜里门外的风大,着了凉,他像是窜了神地对木一南说:“把头发梳顺当吧。”
在大疤子想来,木一南或许是已经想开,决心去林家享受富贵,而且保准不会出岔子了。于是,他这才满心欢喜地去招呼人来抬棺材。木一南身披红色的霞帔面对灵堂深深鞠下一躬,然后拿过木椅端端地坐着,双眼里不带一点悲伤,有的只是冷峻的决绝。
不一会儿,《百鸟朝凤》的曲调已完全抵近这所小房子。
木一南虽然不晓得这调儿叫什么名字,但还是很熟悉得很。在达米镇,寻常人家闺女出阁时,都会请上几个老师傅来演奏这曲子,当地土生土长的人都能熟悉这段旋律。
迎亲队伍停在小小的院坝中间,他们被眼前的景象给完全惊住了,燃着白烛的灵堂前端坐着一身霞帔的木一南,醒目的红与白让众人都有些不明所以,这场景谁又会见过?
正当迎亲队不知所措的时候,大疤子引着几个手拿麻绳、肩扛松木杠的大汉也赶到了门口。见到这场面,领头的大疤子露出一脸愁容,恨得直跺脚,不过他算是个精明的人,很快便也反应过来,连忙跑到迎亲队的最前面,找到那个管事的人就是一番殷切的耳语。
说来也怪,只几分钟的时间里,迎亲队管事的那人就换了面目,先前的冷面严肃一改成为盈盈的笑脸,方才的冷漠摇头也变成为频频点头,仿佛千里冰封的原野在一瞬间就春暖花开了,真不知道大疤子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才给那人灌下碗迷魂汤。
迎亲队的管事人首先进到堂屋里,这人极为客气地拱了拱手,示意木一南跟他出去。木一南不言语,只是盯着那些来人都看个遍,这才拖着霞帔站起身,自顾自地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坐上那顶八抬的大红花轿。等到迎亲队的人退出堂屋,那几个大汉才进去,他们用麻绳将棺材前后都捆住,两根碗口粗的松木杠杆从打好结的麻绳中穿过。
随着屋外的一声“起轿——”,鞭炮声,唢呐声,锣鼓声都成一排齐鸣喧天之势,阳光普照之下,百鸟纷飞,而堂屋里也随着一声“起杠”,几个大汉同时用力一抬,棺材这才离开那对高脚木凳。
迎亲队往山前去,送葬队往山后去,两拨人从同一间屋里出来,却像是在为两户完全陌生的人家做事,只剩那紧快的《百鸟朝凤》的曲调涤荡在半空,从山前到山后。
起风了,西北向,雨后的秋风从来都是冰冷的,在它停下之前,风里的一切都会去到山的那边,也会去到比山那边更远的地方。
大疤子洋洋得意地走在迎亲队的最前面,木一南在颠簸的花轿里面若冰霜。此时,这一行人都沉浸在喜庆的热闹当中,凭谁也料不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