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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暂住牛棚

作品名称:江海潮涌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3-01-01 15:33:28      字数:4258

  应声拖着带伤的身体被赶出家门,而自己的家却成了红袖套们关押审讯“人犯”的场所。施步仁按照厉大守的吩咐,对应声实施了关押管制。
  生产队经常在车篷拉车汲水的黄牛老死,而它晚上栖身的牛棚空出来了。应声就被关押在这里。牛棚没有前墙更没有门,怎能关押“人犯”呢?看管的红袖套为了省事,就用绳子的一端系在应声的脖子上,另一端拴在牛栏上,这与拴羊没有多大差别,也许就是受拴羊的启发吧。系就系呗,应声也不反抗,他这么弱小而又受了伤的身体怎么斗得过五大三粗的红袖套呢?末了吃亏的还是自己,想着也不屑与这种人争斗!
  牛棚的后边是猪圈,右侧还有两间水牛棚,左侧是磨房。每天凌晨就有人来牵牛去拉磨,磨已经浸泡透的蚕豆。用非常密的布筛子筛滤刚磨出的蚕豆浆,渣子用来喂猪,沉淀在水里的精华滤水后韩桥人叫它坨粉,可以用它来做凉粉,特别是夏天应声最喜欢吃这种透明而发青的亮晶晶的捣蒜瓣儿拌凉粉了,可他现在只能是一种奢望!
  牛棚前面是条小河,应声想起了在火麦场里打麦的那天,他在小河对面蚕豆稭子堆的阴背面,坐在他娘兰芝给他的小矮凳上捡蚕豆时,看到水牛打汪的情景。牛泡在水里洗澡,既能避免牛虻虻和蚊虫叮咬,又可以散热避暑。偶尔浮出水面,牛虻虻就赶来叮咬,而水牛以迅雷还及掩耳之势潜入水中,来不及逃跑的牛虻虻被淹水后又挣扎着浮出水面,两只翅膀沾水后根本飞不了而只能在水面漂动。水牛尾巴轻轻的一甩,漂在水面的牛虻虻一个个沉入水底。想到这里,应声突然扑哧一笑。也就在那个季节,他和一芳在车篷玩,看着老牛拉车时,尾巴摔打着嚣张的叮咬并吸着它的血的牛虻虻,牛虻虻死的死逃的逃,真好笑。倒是有聪明的牛虻虻专叮老牛的耳朵,而老牛两只耳朵直直竖起也无法抵抗牛虻虻的叮咬,这让应声和一芳很同情老牛的处境。
  小河对面是仓库和晒场,生产队里的所有粮食都存储在这里。厉大守刚起事时的办公室和第一次抄家的出发地点也在这里。
  小河中有个高出水面一点点的土坝,它连接着仓库和牛棚,来去很方便。常常有人从这儿下水捞鱼摸虾。大夏天在麦场打麦休息时,也有男人避开女人悄悄的脱光衣服从土坝下水去凉快凉快,即便碰巧有女人看到男人脱光衣服的样子,也就是转过头去一笑了之,没有谁议论男人的长短。
  应声虽然有家不能回,但和生产队里的所有家当在一起也算值了。以前听人说,这个地方经常有贼出入,他倒要看看这贼是什么人!
  早晨养牛的依旧去给牛喂精饲料,养猪的正常给猪喂食。隔壁的水牛满足的吃着豆饼屑,嘴里发出咂咂的声音;后面猪舍不时地发出猪抢食的叫声和吃得开心而两只肥耳朵扇动的啪啪响。应声却枵肠辘辘,饥不可堪,饲养员偷偷给一些牛吃的豆饼和带糠的大麦粯子猪食,应声一点也舍不得浪费,能吃上一顿饱饭他已经很满足了。
  红袖套觉得绳拴得牢实,而应声也老实,原来对应声呼来喝去动辄打骂的红袖套们似乎也改变了对应声的态度,大多时间放心的回家做家务,而让应声自己管理自己。应声仍然在牛棚不走,他想,出去溜达和在牛棚呆着无啥区别,何苦让看管的人不快而自己遭到没有任何价值的打骂呢?
  一芳家非常挂念应声,他们凑了六角九分钱买了一斤猪肉,烧熟后自家谁都没有舍得吃一块而全部带给了应声。
  唉,应声像小绵羊一样被系在牛栏,屁股坐在地上,光着脚。头发蓬乱还沾着牛草,满脸污垢,两手像乌龟爪。
  一芳一见应声此状就呜呜呜哭着说:“你为什呢不解开绳子,像小绵羊一样,为什呢这么没用?”一芳哭着说着,欲去为应声解开绳子。
  应声拦住一芳的手说:“不要解开,我斗不过他们,这样服个软又不是出卖朋友!耿叔叔临走前被社员围攻就是这样服软说了软话才解围的。”
  一芳点点头,觉得应声说得有道理,硬碰硬是碰不过他们的,只能是鸡蛋碰石头。但在她的心底又不忍心看到应声这个样子,于是她向饲养员借了一只给牛喂精料用的木制牛料盆,从小河里舀了些水,给应声洗脸洗手洗脚,两人边洗边哭,像泪人似的……
  “不哭了,不哭了,我和我父说我要坚强,耿叔叔临走前也说男子汉要坚强,我没事。你帮我办件事好吗?”
  “好的,什呢事?”
  “帮我到草菑里拿几本书来。”
  “好的。”她眼泪汪汪的离开了应声。
  一芳哭着和她父母讲述了应声的遭遇,她父母拉着一芳就走,说:“找厉大守说理去!”
  他们和应声的邻居叔叔水波一起去找厉大守,而厉大守板着脸不愿意见他们,顺狗子把他们拦在门外不让进。
  何水波吼道:“我们都是贫农,你连贫农都不愿意见吗?”
  “顺狗子,谁让你拦的,让他们进来。”厉大守自己下台阶地说。
  “厉主任,你当了这么大的官,怎么还养羊养奴隶?”一芳父亲调侃地说。
  “你说什呢意思,我没有听懂。”厉大守不解的说。
  何水波说:“应声不管犯了什呢罪,总不是奴隶不是羊吧?你为什呢把他像羊一样拴在牛栏上?”
  “我唻贫下中农看不下去!”他们几乎同时嚷起来。
  “这……不要急,我和贫下中农一条心,我不懂情况,这件事我来处理!请放心。”厉大守像个大官的样子解释说。但他想不明白,一个小屁孩儿,非亲非故的,怎么有这么多人为他说情庇护呢?
  一芳偷偷从草菑中取了两本书给应声送去,此时应声正在小河坝上洗脸。厉大守已经指示给应声解开绳子,撤掉看守,但给他划定了活动范围,随时准备提人去参加批斗会。一芳看应声刚洗完的干干净的脸开心的笑了,然而当她看到他脖子上被绳子勒出的伤痕时又潸然泪下……
  应声本应读小学五年级,因坟场搭椁侮辱领袖被学校开除,就一直住在这间牛棚里。与之前不同的是每月能分到口粮可以自炊果腹,至于按人头应该分得的油票肉票糖票布票等从来没有领到过,也不知道原本就没有还是被谁黑了。
  牛棚的夜都是黑暗的,即便是初一熬到十五满月,那皎洁的月光也很难光顾牛棚,因牛棚三面无窗,而无墙的一面又为阴向,这给应声夜读带来困难。
  古人能凿壁偷光,可这一点他都无法做到,因为隔壁的水牛和石磨它们不需要光,即使隔壁有光可借,一个被监督劳动的小反革命岂敢凿集体的墙壁?
  人们都习惯用灯盏照明,可这是需要油的,他从未见过油票,哪来的油?
  他发现杀猪时,杀猪匠翻大肠小肠去便垢的水里漂了一层白花花的东西,那是从猪肠子上掉下来的油。杀猪匠翻好洗净猪肠后就把那脏水倒进河坎。
  他就在倒水的地方一点一点的将那白色的肠油捡起来,这与他爷爷布福来在镇上粮站从石缝砖缝里用竹蔑子剔出米粒来有些相似。凡是生产队里谁家杀猪,他都要去捞这个油水。
  他把捡回的肠油挤干水晾一晾捏成团,用粗棉线裹嵌在里边当灯芯。开始不着火,等肠油受热有了一些液体油后灯芯会窜出小小火苗,但总是发出哧哧哧的声音,有时还会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使小油星蹦到他的脸上,那烧焦脂肪的臭味慢慢的踅进他的鼻孔。
  杀猪匠非常同情和佩服应声,后来干脆在倒掉脏水之前把浮在水面的一层肠油捞起来送给他,还偷偷的在里边夹一小块板脂油,有了它,夜间的牛棚就有了微微的光亮。
  社员们开始以为应声舍不得用食油点灯,当知道他没有油票时都很气愤,在一次社员会上有人为此责问施步仁,因为他当时还兼任队长。施步仁哼哼哈哈没法解释,下面的人在悄悄的议论认为队长吃了黑,他怕自己背黑锅不得不说了实情。原来凡是被管制的人的计划都给了厉大守,供他们审讯“人犯”时享用。
  夜已经很深了,应声仍然在读书,他有很多字不认识,只有借助字典才能读下去。虽然艰难,但他仍然坚持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读,他相信只要不懈努力总会有收获。
  深夜的牛棚和牛棚里的微小火苗,人们已经忽视了它的存在。小河对岸的脚步声吸引了应声,他吹灭火苗走出牛棚向仓库望去,那不大的窗户里隐约闪烁着手电的光亮,他好奇的越过小坝,悄悄的走到仓库的后窗下,他轻轻的推开挂在窗外的草帘,从窄窄的缝里清楚的看到了里边手电的亮光,还看到有三个人用箩筐在盛小麦、稻谷还有黄豆。他们接着就清理现场,还用一块约一尺多长五六寸宽的木板在粮囤子上像按戳似的依次按过去。他后来才知道这是粮戳,在粮囤子表面的粮食上盖戳是为了防偷盗,只要动过粮食,戳印就被破坏,人们就会发现被偷盗了。他们哪来的粮戳儿?是仿制的还是和管戳的人沆瀣一气?
  三个人各挑了两箩筐粮食出门,关门和锁门的声音很清晰,怎么还有仓库钥匙呢?
  看了这些,应声不敢喊捉贼,这也许是队里要干什么公事吧。不对,如果是队里的公事,管钥匙的仓库保管员和管粮戳的人都得到现场才对,他便悄悄的走到路边隐藏起来。他大吃一惊,这三人都是厉大守和施步仁的人,而他们为了避嫌并没有戴红袖套。只听见他们在轻轻的说话:
  “到黑市能卖不少的钱唻!”
  “对啊,多买点好酒好菜孝敬头儿。”
  应声爱不释手的耿会民叔叔赠送的《唐诗选编》中有言,官仓老鼠大如斗,谁遣朝朝入君口。应声恍然大悟,这是厉大守派来的硕鼠啊,竟然猖狂偷盗集体的粮食!他没有能力阻止这些行为,就算去检举揭发又有谁相信他呢?他愤愤地回到牛棚。
  奇怪,又听到屋后猪圈边有轻轻的脚步声,他悄悄的绕到屋山墙躲着偷看:
  有两人鬼鬼祟祟的在喂猪,猪吃得很香,吃着吃着就一点叫声都没有了。只见两人共同扛着一头猪匆匆的走了。应声觉得很奇怪,喂的什么东西,怎么猪吃了都没声音啦?他走近猪圈,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而猪圈里的两头猪已经醉醺醺呼呼大睡。
  饲养员发现少了一头猪,仓库保管员发现粮囤子浅了。集体失窃这么多东西这在全公社都是大案,厉大守、施步仁都到现场过问此事。
  “哪里被偷了?”厉大守板着面孔大声责问。
  “我好像觉得囤子浅了……”保管员指着粮囤子说。
  “原来盖的粮戳被动过吗?”厉大守又责问。
  管粮戳的人感觉粮囤子上的戳印与自己盖的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他怕说错话,就违心的说:“粮戳好好的,没……没人动过。”
  厉大守指着保管员的鼻子:“粮食哪里少了。是你偷的?”
  “是我……我眼花看错了。”火都烧到自己身上了,保管员全身哆嗦,只字不敢提失窃的事了。
  厉大守他们来到猪舍察看现场,他责问:
  “猪真的少了吗?”
  “真的少了一头,原来这个圈里三头猪,都快出圈卖钱了。”饲养员实话实说。
  “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呀,是你监守自盗吧?”厉大守反问。
  “什呢意思?”饲养员不解的问。
  “还不懂,我说是你偷的!把他抓起来!”厉大守恶狠狠地说。
  红袖套立即把饲养员捆绑起来押到应声家审讯。他直喊冤枉,而红袖套从背后揪着他的衣领向前猛推。一到审讯点,饲养员就闻到了宰过猪的臊腥味,还看到地上零星散落着一些猪毛,莫非是红袖套他们偷了猪?红袖套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拉下他的裤子,用皮带噼啪噼啪的不停抽打,屁股上被抽出了一道道血印,有的地方肉都绽出来了。
  饲养员心想如果说猪没有少也许能放过自己,便央求说:“冤枉啊,我没有偷!我是猪脑子记错了,猪没有少!放过我吧!”
  红袖套把他推到门外,嘴里呵斥着:“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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