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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1)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2-12-31 22:30:29      字数:3139

  通向南方的绿皮火车,从陕北缓缓驶出,越过广袤的关中平原,穿过崇山峻岭的陕南边陲,蜿蜒着去向黔南。
  李长生托着腮帮坐在火车的过道中,惶惶地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已经过了夜里十一点,车顶的日光灯按时熄灭。穿过隧道群时,走廊就在时而光亮时而暗沉中起伏着,像是漂在海面的一大块儿泡沫。那些光亮或是灯塔,或是城市的光影,虽不十分明朗,但在李长生看来却格外珍惜。更远的南方就在隧道里越来越近了。
  他原是叫李宜生,是他的老父亲花三块钱请人取的名字,指望着他体弱的母亲能够安全地生下他;可惜的是他早产了,苦命的母亲在他呱呱坠地的那一刻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后来他的老父亲就给他改名叫李长生,虽有些照猫画虎的意味,但同样的也是一个寄托:想他安生长大。这个愿望倒没有落空,本乡水土顺当地将他养成一个健硕的小伙子。
  愈发接近黔贵时,长生从中铺爬到过道上坐着,仿佛他刚才闭上眼睛眯了一小会儿,这天光便已明朗。不管是黔西还是黔南,一路连绵的都长着好多的大山包。陕南也多山,只不过那些山不似这样的奇形怪状,黔贵的山都不太高,参差地排开,各式的样貌让人看得神往,一个山包长出两个尖角,从中间拉出一条匀称的弧线,之上又爬上些绿植,鬼斧神工地着上一层赏心悦目的色彩,徐徐而过,让人看得并不乏困,反倒是可以放下心思,头脑全然空洞地去想象那些妙趣横生的山体与云朵。
  长生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皮在一层薄光的间隙中快速地眨动几下,他或许是想到了匀城——那个生他养他的陕南边陲小镇。
  
  黢黑的油木电缆杆歪斜地立在路口的转拐处,上面绕匝着几圈黑色缆线,远远地直延伸到河对面,在空中拉起两道细长的黑杠。湛蓝的天色总是让人倍感惬意。和风一过,那边山上的绿色化成一面翻腾的旗子。天上的云也跟着跑,汇在一起的白色云朵看上去软绵绵的,肥胖而慵懒。风势渐大,云团洁白的身上扯开一张青黑色的薄纱,看上去,它们像是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十五岁的李长生立在木影下面,他的眼珠懒散地在眼眶里打过几转,然后定住,长生抬起手挡在额前,不知他盯着油木杆子在看什么。也或许是在看天空,只不过这匀城的天色多数时候都长得相同,不外乎晴雨的差别,在当地人看来实则也是一样的,有什么好看的呢?不同的是,长生一直以来都有个喜爱观察的习惯,好多的东西在他的眼里都是可以登台唱大戏的。
  匀城,这名字乍一听便给人一种错觉——这会是一个惬意舒适的小城市吧?其实不然,匀城只不过是一座偏远僻落的边镇而已。据说广谷县的县志中记载过这镇名的来历:原是取“舒城”,因为这里的气候温润,水土养人。后来有人说“舒”字不好,人怎么能总输呢?于是想一个“匀”字来,是寄希望运势的意思,“匀城”就成了“运成”,这名字一出直叫许多的人欢心。我后来到这里听闻时心中不免疑惑:那人八成是个赌徒吧?后来我再仔细一想,才又觉得不论叫哪个名字,都可以看得出来这里的人是有些朴实无华的野心的:小小的村镇却是叫做城,这样的心思中间是藏着一个简单又奇妙的希望的。
  这里的人们操着一口接近于四川口音的方言,但若去细细咀嚼来,又会感知到其中多出些四川话里没有的温柔,男人们讲来刚强中不缺妥贴,女人们讲来细腻之中又不乏个性。这一方水土,在各家的一亩三分地里都生长着土豆玉米,田间地头的谈笑间尽是些琐碎日常。
  李长生放下搭在额头前遮挡太阳光的手,然后用手背擦弄着眼睛。他索性走到油木杆的跟前,坐在那细长的杆影之下,一道黑影就从他的额头顺着鼻翼而下,形成一条狭长且曲折的黑线,直将他整个人均匀地划成两半。
  
  火车的速度渐渐开始放缓,汽笛长鸣,那声音像是被拉到半空中后又徐徐向地面坠下来。长生从他十五岁里的那个午后烈日中缓过神来,他看着车窗外变得越发缓慢的一切,几秒钟过后就开始拾掇自己的行李。
  黔南的火车站自然是比长生老家广谷县城的火车站更加热闹的地方,混杂的人群里起伏着各样的包裹行囊,要是能从半空中去俯视,其实也不用,你只要站上十层楼那么高,透过明晃晃的玻璃窗就可以用眼睛感受到另一番风趣——倘使你见过成群结队运食搬家的蚂蚁。广播声跟各种方言土话搅在一起,煮开了沸腾在这几百平方的空间里,无论在哪种环境下,声音只要过杂,过嘈,那么凭谁也不能清晰地听出任何一种声音。就如现在的李长生,他就只觉得这空间过于聒噪,别的什么兴趣或者感受但无法滋生出来。这正是人之常情吧。
  在慵散又缓慢的鼎沸人群里,长生不耐烦地挪着步子,十几分钟过后,他才终于瞥见“出站口”三个绿色的大字。
  验过车票和身份证以后,长生拖着行李从人缝中挤出闸门外,往前十几步,寻到一处人流松散的角,他拎着行李的手自然地松懈下来。行李包重重地磕在地面上,里面的金属物品发出几声清脆的喊叫。长生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嘶——”长生闭着眼睛,皱着鼻子,使身体完全放松下来,沉浸到这角落里的宽敞惬意中去。李长生甚至觉得这里浑浊的空气都是那么地清新怡人。
  长生将行囊再往边角处腾挪一些,然后再蹲下去,静静地注视着那些近乎摩肩接踵的、往来不息的人群。换做往常,长生一定会细细观察一下这些来往的人,从动作表情到服饰仪态,全都要在脑子里想想;只不过现在的他全然没有那些心思,因为提前说好来接应他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仍旧没有人来接应自己,长生逐渐变得焦虑。他缓缓站起身,向着四周探寻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些挂着门头的旅馆和酒店上,他摸了摸裤兜里的身份证,犹豫再三,咽了咽口水,又落寞地蹲回地面。
  人群中,一个脖子上套着塑料牌子的中年妇女笑盈盈地朝着长生这边走过来,长生也有注意到这个女人。待那女人走得近些,长生才大致望见她脖子上挂着的塑料板上写着“住宿二十一晚”的字样。
  “小伙子要住宿不,我们便宜哟!”那中年女人的声音热情而洪亮,见长生只是盯着自己上下打量,并不吭声,于是她便再次露出自己标志性的、热情的笑容,“你看嘛,店面在那边。”女人一边指向隔着人流的对面,一边热情洋溢地说着话。见长生还闷声不语,她便要伸手去拉扯,见状,长生赶忙向后退两步,直到背部抵在墙面上。
  长生仍旧在打量眼前的这个热心的女人:她的头顶梳着卷枯毛躁的长辫,青黑色的半肩袖接着一条褐色尼龙的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布鞋;至于那女人的面庞则是刮着一层石灰似的粉末,两侧再是不均匀的红晕,她的嘴唇有些干裂,但却涂抹着暗色的口红,眼影的着色更加繁复,使得她的双眼看上去也是干巴巴的模样,她咧嘴一笑就是满脸的皱纹。长生心中的疑虑更加深些,他又抬头看着渐晚的天色,目光顺便从那些酒店旅馆的门头上游过,最后才回到那女人的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那块塑料牌子上面。
  “二十?”长生向前两步,疑惑地问道,“就二十对吧?”
  “可不嘛,写着呢。”那女人喜笑颜开,心里笃定:这单生意就成了。于是她便要去提起长生放在地上的行李。
  “不用,我自己来。”长生一手阻挡着那女人触碰自己的行囊,一手伸去利索地把行囊提拉起来,“你带路。”
  女人略显尴尬,脸上那世故的赔笑却是不减,她在心里琢磨着:这十七八岁的娃儿心眼倒还足。随后转过身再一想,她又心满意得地笑着摇摇头,对长生招呼道:“跟我来就好。”
  旅店确实处在对面的街道,只不过需要钻过几条巷子,迷宫般地藏匿在那些霓虹的深处。一扇蓝色的铁门,上面的锈迹已经很是斑驳,正对着门的是十几步水泥的台阶,挨在旁边的是用板材跟玻璃隔出的一间收费室,顺着水泥台阶往上就再看不清楚任何东西——那转拐处黑黢黢的,使人见不着一点光亮。
  李长生接过一把贴着标签的钥匙,随后从行囊里摸出一把零钱,细细地数够二十块,摊开在柜台上,肯定地说道:“够的。”然后便转身向楼梯道走去。
  女人望见长生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拐处,她嘴角斜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女人随意地收起台面上的零钱,顺手扔进一旁的抽屉,随即便走出收费台,像是要去办什么事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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