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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心路

作品名称:十里坊人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2-12-27 13:10:46      字数:5632

  随着思锁绑架案的告破,白宁被无罪释放。她没有同意通知家属,也许是不愿意让金锁知道她为什么入狱。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她并没有感到一丝轻松,大脑里充斥着矛盾和不安。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独自回到家中。
  过去她在家里油瓶倒了也不扶,家务活儿全由金锁大包大揽。她想一改过去城市大小姐的做派,认认真真地做一回贤妻良母。
  这是发自心灵深处的冲动,但她不禁鼻子一酸,两颗滚烫的泪珠滑落下来。贤妻可以努力尝试,可是良母已经与她无缘了。
  哎,被前姐夫那个畜生陈世强糟蹋怀孕,不当的堕胎方法,使她失去了生育功能,这成了白宁人生中永远的痛和永远的秘密。且不说金锁不知道,就连她姐姐白静也不知情。
  至于白宁怀孕、保胎、人流,全是假的,那是为了缠住金锁,使他无法见到毅虹和思锁。
  那时,毅虹和思锁被囚禁在黑坚玉家里,金锁执意陪伴毅彩和毅花去营救他们,白宁担心因此失去金锁,便佯装动了胎气,金锁只得陪她去医院治疗。
  在县人民医院,白宁贿赂谭医生,使其与自己串通一气,一次又一次地骗过了金锁。
  公安审查结果金锁迟早会知道的,当他得知白宁私藏毅虹的来信,而使他长期误会毅虹铸成大错,他会怎样做?他一定会把白宁的前前后后翻个底朝天,真到那时,所有的丑事都会暴露无遗。
  白宁感到,她的心里就像面前的这个家,乱糟糟的,脏兮兮的。自己成什么人了?在金锁的眼里,我白宁不就是骗子、窃贼、淫妇?还有什么脸皮缠着金锁,还有什么脸面与他同床共枕?
  她很珍惜与金锁在一起的机会,既然回到这个家,就尽一次妻子的责任吧。
  于是,她见啥做啥,洗衣、打扫、拖地……不仅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还做了几道好菜。
  她等待着,等待金锁回来一起用餐。
  公鸡快打鸣了,金锁还没有回来。白宁很沮丧,金锁一定是睡在密道工地上,他不会回来了。共进晚餐的期待落空了,她怏怏地上了床。
  白宁抱着金锁的枕头吻了又吻,然后把它紧贴胸前,就像紧搂着金锁一样,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她是想向金锁诉说什么,还是想向他忏悔什么?也许号房的生活让她终生难忘,也许审讯的严厉让她心惊肉跳,也许……也许……也许……总之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金锁诉说。
  一连串的哈欠使她眯上了眼,头一歪,不知不觉熟睡过去。看来,审讯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最起码欠了太多太多的睡眠。
  金锁在密道口附近徘徊,想着拓宽改造后汽车就能通行,农副产品将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运出大山,他的心里充满着喜悦、自豪和成就感。
  天已经黑下来,人们陆续下班,他目送着一个个施工人员离开工地。当整条密道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时,忧伤立即在心海泛起,掀起万丈波涛……
  鹭城至黑铜山的列车刚刚停下,警察就抓捕了白宁。金锁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站台上狂追警车。杂物绊了脚,他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上,满嘴是血,可能磕掉了牙齿。他抬起头,羁押白宁的警车已经无影无踪。
  他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站台上除了他和几个做卫生的人,就是一节节冰冷的车皮。他咽下磕掉的牙,悻悻然离开火车站准备回黑铜山。
  现在的金锁,哪像三十四五岁的青壮年男人,乍一看倒像五六十岁的老头。头上冒出许多白发,凹陷的眼窝使颧骨更加隆起,原本稍稍有些鼓起的腮帮子已经干瘪下去。满脸刻着忧伤,映着忧愁,一看就知道他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一场煎熬和痛苦。
  他的话变得很少很少,除了工作必须就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晚上回家睡上三四个小时,一睁开眼就爬起来,一包方便面打发一下,又投身于紧张的工作之中。仿佛工作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其实,他是把工作当成了感情宣泄的出口。当年他确信毅虹和他父亲金楚生搞破鞋后,也是如此,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宣泄心中的愤怒。
  合血验亲的所谓结果使他昏了头,错怪了毅虹,伤害了毅虹,也深深地亏欠了思锁。现在,他知道自己已经铸成大错,就想用快节奏的工作排解心中的忧愁。然而,越排越忧,越忧越愁,就像借酒浇愁愁更愁一样,无穷无尽。
  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会彻底崩溃的。他想尽力调整自己,工作时间不想,非工作时间少想,可是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天无绝人之路,他似乎找到了方法,看到了希望——趁着公安局审查的机会,快刀斩乱麻,与白宁离婚。一个被关押在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他扇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金锁,你还是人吗?”是呀,一夜夫妻还百夜恩呢,不管白宁多么任性,毕竟同床共枕那么多年,她还帮助过自己,你金锁怎么能趁人之危呢?
  也对,这样做确实太不仗义。得等,等待公安局对白宁审查的结果出来,不管有无犯罪,那时提出离婚也算合情合理。
  金锁的心灵深处是多么希望白宁犯罪入狱啊。只要判了刑,与她离婚无可厚非。这样,就顺理成章地与毅虹结婚,名正言顺地认儿子,支书照当,事业照干,也不会产生负面影响。
  他又扇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金锁,你心里也太阴暗了。”是的,哪有希望自己的老婆犯罪的?当然社会上是有那种人,为了新欢,巴不得老婆犯罪,巴不得老婆患绝症,巴不得老婆快快死去,有的甚至残忍地杀害老婆。
  难道金锁也是这样的人吗?肯定不是,他善良、厚道,有闯劲,想干一番事业。他又反问自己,不趁人之危,不诅咒老婆犯罪,难道就可以无视毅虹和思锁的感情,这样做难道就伟大吗?
  为什么急于带白宁从鹭城回来?是不想让白宁再伤害毅虹。与白宁结婚,原本就是白宁强加给自己的。因为懦弱,因为恨父亲,因为恨毅虹,才接受了错误的婚姻。在和白宁生活的日子里,他何时忘记过毅虹,即使认为她与父亲搞破鞋,可是深入骨髓的爱无法在他脑海中抹去。
  他的心在忏悔,他的心在滴血。金锁迫切希望认儿子,迫切希望与毅虹厮守。
  既然如此,那一切等着对白宁的审查尘埃落定吧。不管她有罪还是无罪,以诚相待,好聚好散,白宁会通情达理吗?
  哎,金锁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一想到白宁内向暴戾的性格,就不寒而栗。平时已经被她搅得晕头转向,只有他让步才有安宁,否则连工作都受影响。
  他担心闹到乡里、县里,弄得满城风雨,婚没有离成,却把支书的位置搞丢了,还怎么干事业?
  也许有人会说,金锁你还有良心吗?毅虹为了你受了那么多苦,还婆婆妈妈瞻前顾后不与白宁离婚,你对得起谁?
  金锁独自坐在密道洞口,反反复复回味着自己与毅虹的感情,颠来倒去地回忆着与白宁的生活。远方传来了公鸡打鸣声,他抬头望去,东方透出了微微光亮……
  他站在家门口,当年婚礼的场景在眼前掠过。他一点不知情,在猪场落成揭牌仪式上,主持人苟石突然宣布他与白宁结婚,这其中的缘由他并不知晓,就糊里糊涂盖了这座房子,与白宁生活了六七年。在这个家里,金锁几乎泡在委屈和惆怅里,这样的生活,他又能与谁言说?
  推开门打开灯,金锁又惊又喜。家里整洁了许多,桌子上还摆放着几道菜,他知道白宁回来了。
  回来就好,警察能把她放回来,说明她没有犯罪。哎,白宁虽然任性耍泼,看来,她做人还是有底线的。
  然而,他的脸变得难看起来,褶子里的焦虑越发浓郁,目光里更闪烁着忧愁。白宁在局子里时,他时常提醒自己,不要着急,等白宁的案子结了,与她好好谈。
  白宁已经无罪释放,下一步该怎么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非东即西,非南即北,不容他不做出抉择。
  难道不管毅虹和思锁,继续与白宁将就着过日子?不,一定要离婚!他迫切希望回到毅虹和思锁身边,一刻也不能等。
  他站在床前,看着鼾睡的妻子,他张开嘴巴,想大声叫醒她。
  喵儿,喵儿,咣当……墙角的农药瓶被猫碰翻,浓烈的敌敌畏的酱香味踅进金锁的鼻孔,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尚未完全张开的上下唇迅速紧闭。
  毅彩当选村委会主任后,与金锁同在一个办公室办公,这本来是一件极正常的事。可是白宁醋意浓浓,总担心两人在办公室发生点故事。
  她这样想不是没有依据的。当年,知青队母猪下崽,金锁和毅彩不分昼夜黏糊在一起,说是母猪下崽不能离人。有次竟然两人在猪圈里头挨着头呼呼睡觉,就像夫妻俩,鬼都不相信他们在睡觉前没有干那事。这是前车之鉴啊。
  更让白宁担心的是村部那个地方,实际上就是支书和主任的私人领地。当年苟石任支书兼主任时,不就是如此吗?谁敢无缘无故踏进村部?苟石的办公室兼寝室就更不用说了,简直成了村子里的禁地。苟石和她经常在村部疯狂苟且,至今也没有人知晓。
  想到这些,她当然不放心金锁了。在家里金锁对她很是照顾,特别是她被苟石绑在床柱子上蹂躏后,金锁对她真是没得说。一堆的“不放心”她只能憋在肚子里,连提醒的话都不太好意思对金锁说。
  跟踪和蹲守是白宁惯用的老办法,金锁成了她暗中监视的对象。
  黑铜山村在全县率先实行了包田包山到户,不但解决了群众的温饱问题,老百姓的钱包也渐渐鼓了起来。生产发展了,经营搞活了,可是大量的农副产品如何运出山去?凭肩挑?用自行车推?绕行弯曲陡峭的山路?农副产品运不出山,庄稼人不挣钱不说,还要亏老本啊!
  金锁朝思暮想,使密道变成致富路。他制订了“拓宽密道,让黑铜山村走向富裕,让整个黑铜山区告别贫困”的实施方案,赢得了新任县委书记的支持。在他的协调下,县建筑设计院无偿资助设计,县路桥公司无偿技术支持。就这样,向密道要财富的号角在黑铜山吹响了。
  那天,金锁和毅彩向县有关领导和专家汇报密道拓宽工程整体方案,让金锁激动的是,会议敲定了开工时间。
  金锁在村部食堂招待客人,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似乎酒量倍增,喝了很多酒。
  他热情地把客人送出村口后,就是哗哗一阵呕吐。毅彩把他扶到办公室暂歇,一会儿他就伏案而睡,呼声如雷。毅彩打开钢丝床铺上褥单,想让金锁睡得舒适点。
  对于一百四五十斤重的金锁,一个女人抱他上床那是十分吃力的。
  毅彩累得气喘吁吁,一个踉跄,金锁被重重地甩在床上,她亦顺势随惯性趴在了金锁身上。
  毅彩双臂撑床正准备爬起来,却突然停电,眼前一片漆黑。眨眼间,一束强光直射在床上,毅彩下意识地转过头,双眼被照得眯成一条缝。
  白宁打着手电筒,说:“好啊,借口招待客人,两人搞破鞋。”
  白宁把趴在金锁身上的毅彩揪起来,吼道:“骚货,敢在我男人上头弄门儿,不要脸!”
  毅彩保持着最大的克制,反复进行解释,白宁仍不依不饶。
  金锁被吵醒,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顺手抓住白宁上衣下摆,舌头僵硬地说:“没……没醉……回……家。”
  白宁以为金锁害怕了,他越是让步她就闹得越厉害,这是她对付金锁的老门儿经。她推开金锁,他又顺势躺下,嘴里咕囔了几句,又在钢丝床上打起呼噜来。
  白宁冲着毅彩说:“你压在金锁身上,你主动,责任全在你。让乡领导知道你下作,看看你这个主任还能不能当成。”
  毅彩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请你不要侮辱人。”
  “侮辱,我亲眼所见。”白宁拎起电话说,“让乡领导来评评理。”
  余大娘正在食堂洗碗,她听到吵闹声就急忙赶过来,顺手把电话掐了,说:“有话好好说。密道要开工,金书记高兴,喝多了。”
  白宁指着余大娘的鼻子骂:“你凭什么掐我的电话?老骚货,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有什么脸来拉劝?”
  余大娘也急了,说:“谁骚货?你说说清楚。”
  白宁像疯狗一样,见谁逮谁,冲余大娘说:“就是你,你,你和苟石搞破鞋,全村谁不晓得?你不也像毅彩这个骚货一样,趴在人家男人上头骚。”
  余大娘更急了,说自己也就罢了,反正过去的一些事她都公开了,可是毅彩还是个黄花姑娘,怎么能这样侮辱人家?她说:“我是寡妇,苟石没有老婆,两个人搭伙儿没有什么丢人的。有的人真不要脸,苟石经常让她到村部开会,开的是什么鬼会?是两个人在床上开会吧。还有人装担身,假流产,比我更丑,更不要脸。”
  苟石与女人交好时,总喜欢炫耀与另一个女人的事。其实,白宁早就知道苟石把余大娘当咸鱼,当例假来时苟石缠她,她就把他往余大娘那边推。他确实对余大娘没有多少兴趣,在相好时总是想着白宁,并在余大娘面前炫耀,气余大娘。他不但把与白宁苟且的细节告诉她,还说了白宁的隐私,以显摆白宁对他掏心窝子。
  白宁的老底被揭穿。她本以为假流产的事只有县人民医院谭医生知道的,余大娘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来,都怪自己嘴快,一高兴把秘密告诉了苟石。
  白宁急了,金锁就在旁边呢,他听到了,还不与自己离婚?
  她恨死余大娘了,双手揪住她的衣襟,余大娘也不示弱,两人厮打起来。
  毅彩怎么拉怎么劝也解不了围。金锁被闹醒了,他下了床,东倒西歪地跑过去劝架。急急巴巴地说:“白宁,离……离……离……开,回……家去。”
  金锁晕乎乎的并没有听清余大娘说了什么,但白宁很害怕啊。金锁说的话她其他没听到,而断断续续说的几个“离”字强烈地刺激了她的敏感神经。她迸发出全身的力量,把余大娘推倒在地,然后骑在她身上,双拳如雨点落下。咕噜道:“让你嘴骚,瞎说。让你瞎说,嘴骚。”
  毅彩箍住白宁的腰不让她再打,白宁脚一蹬,挣脱了毅彩,跑到办公室砸开了农药柜,拿起敌敌畏瓶,冲余大娘叫:“金锁和我离婚,我就死给你看。”
  金锁虽然清醒了许多,但舌头不听使唤,他像口吃一样说:“离……离……离……离……什么……婚……”
  白宁一听金锁又连续说“离”,就仰面喝药。毅彩手疾眼快,咣当一声,一拳头把农药瓶打落,碎了一地。
  白宁的胸襟浸湿了药液,地上流淌着农药。整个村部弥没着敌敌畏的气味,与金锁的呕吐物发出的酸味儿和茅台酒味混合在一起。
  难怪,村支部上报余大娘任妇女主任,白宁为啥要写人民来信告状,梁子就结在这里。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对金锁的影响太大太大了。
  金锁本想快刀斩乱麻与白宁离婚,虽然果断不是他的性格,但是他觉得不能对不起毅虹和思锁,亏欠他们的太多太多了。
  白宁还在酣睡,而她喝敌敌畏的情景在金锁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
  他似乎害怕了,倘若因为闹离婚,老婆喝了农药,即便运气不错抢救过来,自己还不成了矛盾的焦点?社会是同情弱者的,谁不认为白宁可怜?面对黑铜山群众的唾沫星儿,还怎么当支书?还怎么带领他们致富?
  白宁是个闷葫芦,一旦爆发,她是要拼老命的。死的方法何止喝农药一种?防不胜防啊。她真的死了,你金锁不被抓去坐牢也得革职,在黑铜山崛起一座新城的梦想就会破灭。姑且不谈崇高的事业,一个逼死老婆的男人,还有什么脸去爱,还有什么脸去为人父?即使毅虹和思锁接纳自己,这种阴影能抹去吗?
  他像掉进井里,双手抓不住井壁,两耳绊不住身体,无可奈何,不,是恐惧地做着自由落体运动。他失去了叫醒白宁的勇气,更失去了与她离婚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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