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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锋芒毕露(1)

作品名称:龙脊岭上的罗吉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2-12-26 18:20:19      字数:5782

  到他第一次造访夏蕗画室时,已是半个多月之后了。那轮血红的月亮留在他脑海里的印象,也已逐渐淡去。这天下班之前,他接到书记从家里打来的电话。
  “周书记,你回来了?”他问候书记。书记是去市里参加会议的,尽管青龙县是省辖县,在行政区划上与怀山市没有上下级的关系,但仍会有选择性地参加怀山市组织的一些活动和会议,这次去参加的是一个精兵简政的探讨会。这是一个老问题,青龙县与其他县市政府机关一样,搞过几次精兵简政,但从整体上看,效果不佳,机关越精简越厐大。有时是正式机构减少了,临时机构却增加了,总数上甚至还有所增加。人员上也越精简越多,有的部门中借调人员已超过了有正式编制的人员。这已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可最近县政府又搞了一个临时机构——县政府咨询室,也有人叫它为“市长咨询室”的,美其名为“利用外脑”,这是刚从国外引进的先进理念,许多企业单位也纷纷仿效,成立了无数的咨询机构。问题是,人家国外的大公司聘请的“外脑”一般都是大学、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与本企业、本单位并无隶属关系者。而国内的咨询机构聘请的并非真正的“外脑”。如这次林县长聘请的“外脑”,基本上就是县政府下面各委办和局的头。这被许多人所诟病,因为这些下属,县长本来都可以随时随地召集他开会征询意见的,何必又要多搞一个机构呢?还要发一笔莫明其妙的咨询费。他也认为无此必要,只是多花费了不必要的钱,在一定场合还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并传到林县长耳朵里。林县长对他也颇有微词,也传到了他耳朵里。因此,他是极力鼓动书记参加这次怀山市组织的研讨会的。据说怀山市里这次也是花了血本的,不仅请了省里的专家,还请了北京、上海的学者与会的。
  “刚回到家。”书记在另一头告诉他道,“晚上到我家来一次,我要先听听这几天你调查的情况。”
  书记要听的是关于对县供销合作社的调查情况,而他很想听听书记的收获。希望自己在机构改革、机构设置上的想法能得书记的充分理解和支持。他问书记:“我最好什么时候到?”
  “你能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书记心情极好地在电话中对他道。
  “我估计六点钟就可到。”他道。
  “你也可晚一点到。”书记道。
  “嗯。”他放下电话,把桌上的东西理了一下,把写有汇报提纲的笔记簿试着塞进裤兜里。那时笔记簿都不太大,封皮也是软的,被他勉强地塞进了裤兜。这时他忽然想到周冠山的家离夏蕗的画室不太远,心血来潮似地想先去夏蕗画室看看。就破天荒地下班时间一到就走出了石头楼(红楼),先到一家常去光顾的小店吃了点东西,便往夏蕗借的房子赶去了。
  
  “mygot!你果然来啦!”夏蕗开門見到他,欣喜地叫着。
  “没想到吧?”他笑眯眯地道,“我还以为要吃‘闭门羮’哩!”
  “没想到,但知道。”夏蕗显得有点神秘兮兮地笑着道,“我等了一天啦!”
  “嘿,”他看着她的眼睛,“哦,是第六感?”
  “嘿哼,”夏蕗道,“我的第六感的确是很强的。”
  “太强了,可要成西遊记中的妖怪了。”他道。
  “还没到这程度吧?”夏蕗笑着道,“你放心,我还没达到妖怪级别,你不用怕。”
  “我不会怕。”他道。
  “哦,我忘了你是个唯物主义者!”夏蕗笑着道。
  “那倒不是,”他道,“对妖怪也要辨证地来看,哦,你又要说是奇谈怪论,不说了,先看看画室吧。”
  “哦,请吧!”
  夏蕗借的是一间靠近老街的旧民房,很大但很简陋。据说,过去是一家米行,前一半店,后一半是仓库。现在打通了,是好大的一长间,现在既作卧室,又作画室。看进去,到处是画具,墙上挂的都是夏蕗的画作。
  “这画的是什么意思?”他指着一幅用抽象派手法作的画问。画面上几乎只是一个黑色的方块,其中靠近左上方有一个小红点,仅此而已。
  “你有什么感触,就是什么呗。”夏蕗道。
  “哦,原来抽象有这样的妙处!”他又看了一会画面后道,“它给我的感觉是,像你这样的一些青年在这世界上盲目乱撞着。”
  “你是这样看我们的吗?”夏蕗半真半假地表示不满地道。
  “不是吗?”他看着她,不容置疑地道,“你们仿佛充满反叛的精神,但不知道这世界不对在什么地方!”他看着她,有非争个明白的意思。
  夏蕗却嫣然一笑。“我们今天不要再争,好吗?”她亮晶晶眼睛,向他眼里一直望着。
  他发觉夏蕗是从内心向他恳求着。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为什么与她碰在一起就争个没完呢?他又看起了别的画。一会儿,夏蕗给他泡好了一杯浓香扑鼻的咖啡。
  他感到与她在一起无拘无束,可当他呷了口咖啡后,放下杯子,道,“我忘了告诉你,我得马上走的,要到书记家作一次口头汇报。”
  “哦,”夏蕗仿佛有点不信的样子,但又满不在乎地道,“那你快把这咖啡喝了,我换一下衣服。”
  他低下头有点心烦意乱地喝着咖啡。夏蕗换下了画画时工作服,在他喝掉咖啡后,送他出门。
  “进去吧,”一出了门口,他对夏蕗道。
  “我也要走走,”夏蕗道,“我已一天没出过门了。”
  “哦!”他又装不好意思地道,“让你等了一天。”
  “刚才说说玩的,”夏蕗道,“暑假里,除了写生,本来也很少出门。”
  “那就悉听尊便了,”他道。路上行人不多,他们沿着草场路信步向北走去。
  夏蕗突然问:“在你看来,我们只有‘投枪’,没有梦?”
  “有啊,”他心潮起伏,不无叽讽地道,“你们有梦,但多数是在批发、照搬那些精神导师们的,什么方啊,圆(袁)啊的……”
  “啊,你说的是方先生!”夏蕗几乎叫起来道,“他是与你不一样的共产党员,他的许多主张是对文革的反思和批判。我佩服他的勇气,但我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崇拜他。我们有一个李老师,特别崇拜方老师的。她好像也是我们青龙县的人,说起话来,有与你一样的口音。”
  他很怀疑地问夏蕗:“她叫什么名字?”
  “李玉香。”夏蕗又反问他道,“你也认识李老师?”
  “认识,当然认识。”他有点激动地道,“一直听人说,世界很小。还不相信!”
  “你们不是一般的认识,好像很熟过,对不对?”夏蕗这时问道。
  “她是我初中、高中的同班同学。”他道,“她是在误人子弟!多少年没有碰到过她了!”
  “罗办,提到李老师,你好像很激动?”夏蕗有点怀疑地问道。
  “这你也看出来了?”他高兴地道,“真想不到,她是你的导师!”
  “但我没有像她那样崇拜方先生。”夏蕗此时强调地道。
  “那我要收回我的看法了。”他若有所思着,非常认真地道。
  “嘻嘻,”夏蕗道,“你还会来看我的画吗?”
  “也许会,”他道,“当然要等有时间。”
  又走了几步后,夏蕗道:“你让我改变了一个看法,原来共产党内除了那些‘官倒’、高高在上的官僚,还有像你这样的埋头苦干,还真的信着马列、社会主义的……”
  “什么啊?理想主义?还是……”他问道。
  夏蕗又想了一会道:“是毛教育出来的好学生!”
  “你是表扬我,还是想贬损我?”他问。他知道,在许多人嘴里,所谓的“毛份子”(后又称为“毛粉”),就是极左分子;所谓毛主席的好学生,也有“毛份子”之嫌。
  “没有啊,”夏蕗有点诡异地笑着,但又道,“你比那些以权谋私的贪官不知好多少倍。这些人还口是心非,一面贪得无厌,一面还在说教什么‘商品交换的原则不可能侵蚀到党内生活中来的。’到底会不会侵蚀,你怎么看?”
  他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在心底里他早就认为“已经在侵蚀了”,还为此感到痛心和痛恨;但“不会侵蚀”是主流说法啊!他想到了在前不久的在怀山市思想工作研讨会上,他因不满这种说法,忍不住地与当地市委党校的一位副校长、理论家辩论起来,他始终强调“到底会不会侵蚀,要看我们的工作如何,做得好也许不会,做得不好就难说了”。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勇气的,敢在几百人的大会场上,抢住话筒不肯放地与人家一来一回地辩论。
  
  那天,全县的理论骨干作为特邀者,由县委主管宣传、文化的副书记钟永明带队,租了一辆小型客车去怀山市会议中心与会的,他也作为县理论骨干参加了。一路上由于车上没有空调,热得要死,但他心里是非常高兴的,他要去会上发表《领导班子1+1》的论文。此论文也是在县党校的理论刋物《求实》上首发过,让人交口称赞的。另一篇要去会上发表的论文,是由党校的一位姓金的教党史的老师写的,也是好评如潮的。
  “今天看你们两位啦!”出发前带队的副书记钟永明还信心满满地对他俩说,意思里不要让怀山市理论界小看了青龙(县)的水平。
  他们当然心领神会,因为有省里的有关领导和理论权威都到会的,一方面,极想能得到他们的肯定;另一方面,有点忐忑不安。因此,都很谦虚的说,是去“献丑”了。他还强调自己不过是业余的理论爱好者,希望得到省里的专家们的指点。
  “我看你们写得都不错,不会比人家差的。”副书记钟永明又像给他们鼓气,又像在批评他们。
  为了给领导面子,他只好说:“怀山(市)那边的水平,我有点知道,不会比我们高到哪里去的。”
  副书记钟永明这时笑了,一拍他肩道:“业余的不见得一定差。”
  他看了一眼党校的金老师,心想人家至少可算一个半专业的,听了会不会有想法?
  “罗办的水平没话说……”金老师边说边对他翘了一下大拇指。
  他不知金老师是真心地对他赞美,还是在权势下的权宜之计。因此,谦虚道:“金老师,你不要这样捧我,到时候……”他本想说在研讨会上自己这论文如果不被看好的话,你不要看我笑话之类的意思,但又觉这样说有点不妥,改口道,“人家可能根本看不上眼。”
  “不会的,不会的。”金老师道,“如果这样,只能说明他们没有水平。”
  他不大敢相信这位老师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对自己的理论水平也不是很有自信的。
  怀山市会议中心,是怀山市召开党代会和每年召开人代会的地方。这次思想工作研讨会放到这里召开,足见市领导对这次研讨活动的极其看重。他们作为特邀的兄弟县市团队,被安排在很显眼的位置上。大概为了体现研讨会的平等性,在一个没有舞台的大会议室(据说是宴会厅临时改用的),长长的主席桌与排成凹字型的普通席,形成了一圈。他们的座位就在主席桌的左手边,离主席桌很近。普通席的前两排也有长桌,他与金老师都被安排坐在第一排。带队的钟副书记,被请到了主席桌上就坐着。
  研讨会上午的安排主要是由省、市有关领导祝贺性的讲话,以及省里来的专家介绍了全省思想工作研讨的成果和形势,午饭后,才正式开始论文交流。他的那篇论文被安排在第二位交流,
  也就是把论文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一种自信也随之回到身上。其实,别的人读完论文之后,大家都是同样报以热烈鼓掌的。只有怀山市委党校余副校长的论文宣读到一半左右时,引起了大家窃窃私语。会议的主持者(后来知道是怀山市委宣传部长)让大家保持安静,说等论文发表完后,可以让大家讨论的,大家才安静了下来。在余副校长宣读完论文后,也有人拍起手来,但窃窃私语又起,会议主持者宣布有不同意见可以举手要求发言,他举了手。工作人员拿了一只话筒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他谈了自己的想法,认为余副校长的看法过于乐观,所下的“商品交换的原则绝对不会侵蚀到党内生活的”判断,是有点脱离实际的。
  那位余副校长大概平时听惯了好话,显然听了他的发言,大为不满,也要求发言。会议主持者也同意了。余副校长的发言,指责了他的发言低估了千万党员的觉悟,是站到了相当危险的立场上了。他要求再发言,这次他拿到话筒后,就紧紧握在手中,他反复强调自己没有低估广大党员的觉悟,否认自己的立场有问题,但他的话是空洞无力的。而且余副校长又强调要相信党的领导,说在党的坚强有力的领导下,商品交换原则绝无可能侵蚀到党内生活中来的。还有人为此拍起手来。
  他有点紧张起来,后退起来,不再坚持说“商品(等价)交换的原则已经在某程度上已侵蚀了党内生活”,而是强调起“商品等价交换的原则到底会不会侵蚀党内生活?要看今后的工作,存在着两种可能性,工作得好不会侵蚀,工作得不好就有可能侵蚀”……
  “你的两种可能性,与认为‘必然要侵蚀的’观点,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余副校长一针见血似的指出道。
  他已被击中要害,因为在内心深处里他与不少人一样,就是认为已经有不同程度地侵蚀的,就是不大敢明说,才换了种说法而已。但他像垂死挣扎的人一样,抓住话筒不让人收走,反反复复地强调自己没有否认广大党员的觉悟,更没有怀疑党的坚强有力的领导,而又强调“有两种可能性”。
  从后来的腐败在党内越演越烈的实际情况看,他的认识是没有错的,只是没有像认为“必然会侵蚀”那么深刻。但在当时情况下,没有人敢在会上公开支持他,只是到了会后,在私下里有人表示认同他的观点。
  
  “你胆子是大的,”在回青龙县的路上,那位金老师向他表示道,“你可以不怕怀山的人,可省里来的人是管得到我们的。”
  “我们真替你担心,”坐在前面一排的座位上的与会者,回过头来对他道,“可你说的是事实。”
  他怕让坐最前面的县委副书记钟永明听到,摇了摇手,又指了指这位钟副书记,放低声道:“书记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哩!”钟副书记一直拉长脸坐着,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与去的时候谈笑风生判若两人。
  有一天,这位副书记把他叫到办公室,让他在办公桌前椅子里坐下后,笑着对他道:“省里出论文集,把你的论文选上去了。”又指着已放于办公桌上的一本书道,“你拿一本去看吧。”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副书记在那次从怀山市回来的路上,对他是非常不满的,觉得他已闯了大祸,甚至还怕把其也连累了。直到省委宣传部邮寄了一批书来,他与那金老师的论文都被收集在其中,才放下了心。
  
  眼下面对夏蕗的问,他又想起了这段往事。不过,他现在的想法已变了,认为”人家(那位副校长)当时也不过是随大流、跟主流而已,何必要弄得人家尴尬、不开心呢?”
  他凝視了一会夏蕗的眼睛,无奈地道:“现在来讨论这有意义吗?”
  夏蕗点了一下头道:“有水平!”
  “有水平?”他皱了皱眉,又立即问,“真的吗?”
  “你很在乎我的评价吗?”夏蕗浅浅地笑着问道。
  “当然!”他道。
  “不是心理话吧?”夏蕗仍笑盈盈地道。
  “怎么不是?”他道。
  “其实,我说你水平高、不高,都没有什么用?”夏蕗又道,“要有决定你命运的人说了,对你才有用。”
  “那到是,”他又笑道,“我会做梦,但不会瞎做梦。”他倒没有瞎说,小时候就梦想着长大能进石头楼(红楼)里干事,进了石头楼(红楼),又梦想能在这石头楼(红楼)里有更多的发言权和决定权。
  “听听,说出来听听。”夏蕗道。
  “不说也罢,”他道,“怕说出来,又要被你批判。”
  “我有这么可怕吗?”夏蕗笑着问道。
  “嘻——”他似不好意思地笑了。
  与夏蕗在一起,他是那么轻松、愉快的,才思敏捷;也只有与她在一起时,他才是充分自由的,可以无拘无束地思想,可以什么也不用隐瞒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仿佛这纯净的友谊是一股清风,能吹散着他心头的一些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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