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节 月夜盐湖有人来

　　王志浩缓缓地点点头，说，“确实有这么厉害。我也是学了化学以后才知道，原来咱们的盐池不光在夏天可以产盐，更可以在冬天产硝，这硝也是一种盐，但不能食用，它也叫芒硝或元明粉，化学名叫硫酸钠，它不仅是造纸、制皂、印染等民用化工的重要原料，还可以用到金属冶炼，甚至还可以用来制造火药和炸药，军事用途也是相当地广泛。”
　　李武钢竖起大拇指赞道，“你们念过书的人就是厉害。我14岁来这盐池晒盐，如今也快30个年头了，我就只知道这盐池里能生卤水，能晒潞盐，能腌咸菜，能做浆饭，吃了让人长劲儿，有精神，从来不清楚盐池里面竟还有这么多有用的东西，早知道把这些都开发利用起来，盐工们口袋里就能多落下些子儿，咱们国家也能够挺起腰板强大起来，不至于这么软弱得像个霜打的柿子，窝窝囊囊，今天这个欺负，明天那个欺负的，叫我这穷头老百姓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好生难受！”说完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王志浩说，“利用芒硝来发展化学工业需要一定的技术和设备，目前咱们做这些还是有困难的，而食盐关系着国计民生，所以咱们盐池当前还是要以产盐为主，只是这黑河被泥沙整体淹没，如今产盐量肯定是大大不如从前了。”李武钢叹气道，“可不是，黑河淹没后，整个运城盐池产盐量都大大下滑，听说数十年都没有恢复元气，朝廷不得不从天津的长芦盐场调运海盐来救济。”
　　王志浩又问，“据我所知，民国以来盐池的产盐量还算可以，是不是时间长了黑河又渐渐出露地表，重见天日了？”李武钢“唉”了一声，说，“哪有这么容易？黑河被淹后，各盐场的掌柜们费尽了脑子，耗尽了钱财，想方设法寻找黑河。朝廷里还有皇上的时候，我就到盐池了，比我还早的祥林叔说，在他来之前好多年，盐工们每年后半年等盐池水浅了以后，一个最重要的活儿就是挖掘寻找黑河。但这盐池土质松软，前面挖着后面塌着，塌地比挖地还快，根本不见效果。后来呀，盐工们也不挖啦，开始打造滹沱，也就是个人工池泊，收集老滩水、下雨水溶解成卤水，再用木斗一级一级扬到蒸发畦里。那真不是人干的活，十几个彪小伙，两个一组，一级一级往上提，大热的天，日头毒的，身上的汗结成盐也有十几斤了。人使得胳膊腿不能动了只能动脑子再想办法，再后来的办法就是打井，打那种敞口比较大深十几米的卤水井，井口上架一副大轱辘，也是两人一组，四个人轮流往上绞，打上卤水倒到井跟前的水渠流进蒸发畦，好歹能节省些人工，提高点效率，才总算解决了盐场产不出盐的难题。”
　　王志浩闻言脸露喜色，说道，“李大哥意思就是说，盐工们另辟蹊径，通过挖深井就又可汲取到被深埋在地下的黑河卤水了？”李武钢摆摆手说，“也不是什么另辟……径，其实这产盐之法，经过世世代代盐工们的创造积累也有不少办法，当下最常用的叫做‘五步产盐法’，这从井底抽取卤水到蒸发畦里就是第一步。第二步叫过箩，就是利用盐板过滤掉卤水里的杂质，提高纯度。经过3、4次过箩，就开始第三步——储卤，产盐畦四个角打的斗窝就是为储卤做准备的。卤水储存在盐板上，经受日头暴晒，南风搅拌，吸收天地精华，就能生出盐花，慢慢长成宝石一般的潞盐，这就是第四步，第五步就是把它给铲成堆，装进袋。经过这五道程序产出来的潞盐，色泽好、颗粒大、味道纯，特别受欢迎，比起那些海盐、井盐要强得多，潼关酱菜之所以味道好，有名气，就是因为它是用咱们潞盐腌制的，香味大得很，不用开坛都能闻得到。”
　　郭栋也点头附和道，“潼关酱菜确实不一般。在军校上学和部队的时候经常会吃到，至今想起，口有余香。”
　　王志浩喟然道，“真是惭愧之至！说起来，咱们三人中我家是离盐池最近的，我却是对盐池知之最少。今夜畅谈，受益匪浅！两位大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今夜月朗星稀，光华万里，天清气爽，小弟想实地参观一下这五步产盐的各个地方，两位大哥可否能前往指引一番？”
　　李武钢哈哈大笑，“这有何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不过这盐池里的路可有些不太好走，尤其是这大晚上，虽然月亮还不错，但小兄弟你不常来，还是需要多操点心。”
　　三人喝光了酒，吃完了肉，把小桌和树墩就搁在了芦苇边上，起身向着盐池深处走去。南风习习，自中条而下，越过湖面，撒下无数碎银，闪得人眼花缭乱。李武钢轻车熟路，走在前方带路，但顾及郭、王二人，脚下并不快。三人沿着高高低低、宽宽窄窄的畦垄随意而行，东南向的不远处便是一口卤水井，一副硕大的木轱辘架在井口，边上还摆放着两个沾满黑泥的木桶。王志浩轻步上前，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袋，又拿出一把镊子在桶沿上夹了些黑泥块放入袋子，封好装回衣兜，手扶住轱辘探头就要往井里张望，李武钢急忙大喊一声，“可不敢凑近看，小心掉下去。”
　　话音甫落，就听得“哎哟”一声响起，但却不是王志浩所发，而像是来自左侧隔壁的高家盐场。这三更半夜的盐池深处，除去他们仨竟还有其他人？三人都吃了一惊，疾步奔到两家盐场的交界处，盐场交界以土石为垒，上有木料做成半人多高的栅栏。
　　隔着栅栏向东看去，波平如镜的盐畦接连成片，月色皎洁，近处可以一览无余，远处却似有缕缕水汽在袅袅上升，使旷野变得迷迷茫茫，东南方向百十米的地方，隐隐看到一个人从盐畦中站起身来，手里拎着几件物事，上了垄堤，疾步匆匆地走远了。郭栋看那人背影，似乎极像白掌柜，但却是一身短衣打扮，并不是平常穿的长衫，而且白掌柜走路从来都是轻缓悠然，从没有见过这般急里慌张，况且这夜深人静时分，作为根本不需要亲自下苦做工的盐场掌柜，他一个人在这盐畦里做什么？刚才他不是还说自己年纪大了，想早早歇息吗？难道是一觉醒来没了瞌睡随心所欲漫步盐池抒发闲情逸致？可为啥手里却还沉沉地拎着好些物事？如若不是白掌柜，那外人有谁能进得了这重重封锁的盐池？盐工们如果不是轮到值班巡逻，此刻都在酣然大睡，谁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郭栋脑子里飞速地旋转着，百思不得其解，他跟随着李武钢和王志浩翻过木栅栏，前往刚才那人所在的位置一探究竟。
　　这是一片过箩畦，储存的卤水并不多，东北角上甚至有一处都露出了盐板。三人到了跟前四下搜看，只见露出水面的盐板上有一处尺见方大小的窟窿，边沿齐整，明显地人为切凿痕迹。郭栋虽然到盐池时间并不太长，但也知道这盐板尽管里面有蜂窝状的空隙，但表层还是坚硬无比的，要想凿下这么一大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仔细看，窟窿边上还有几点暗红色的血迹，想必那人是被李武钢那一声高喊所惊扰，慌乱之下受伤所致。
　　李武钢绕着窟窿转了半天，又探头往里面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嘟囔道，“这是搞什么鬼名堂？三更半夜在这里挖盐板做啥用？”王志浩却是脸色凝重，环顾四周，捡了几块盐板的碎块细细端详了半响才低声问道，“李大哥，你说的这盐板是做啥用的？是不是产盐全靠它呢？”李武钢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说，“这个我可说不来。这盐板表面硬得像铁块，里面却如同蜂窝，它应该是卤水长期沉淀结成的。这家伙就像树的年轮一样，成年累月地长，时间越长长得就越厚，好家伙，我见过最厚的盐板都快小一丈了，这过箩畦的底下深着呢，但卤水的底层更深。”
　　王志浩“嗯嗯”了两声，说，“这盐板确实神奇，卤水浇在它上面竟能生出白花花的食盐，不仅没能损耗它，反而使它日益增厚。李大哥，郭栋哥，小弟想带几块回去细细研究研究，看看这到底有什么奥妙，不知可否？”
　　李武钢哈哈大笑，“这有啥客气？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尽管取就是。这盐板就像韭菜一样，根扎在这里，你割它几茬都没事，只要有卤水浇灌，它照样天天长个不停。”
　　郭栋俯身捡了数块盐板碎片递给王志浩，看着他用纸袋包好，小心翼翼装入衣兜，心中正感慨着知识分子的认真专注精神，突然想起王志浩说过白掌柜是他阔别日久的恩师，方才那人如若真是白掌柜，他前脚凿了块盐板刚走，王志浩后脚赶过来又想再拿几块回去研究。知识分子爱搞研究倒也没啥可说的，可是白掌柜这个来历和身份，还有王志浩，虽然这年轻人看起来侠义豪爽，但他毕竟是王怀仁的儿子，这两个人竟然还是师生关系，又同时都对盐板产生这么大的兴趣，而且，就像王志浩所说，盐池不仅牵连黎民百姓日常生计，还关乎国家社稷强弱兴衰呢，想到这些，郭栋心中突然一下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