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七节 狭路相逢勇者胜

　　这是一个男孩子，和山羊一样，黑黑瘦瘦的，也和山羊一样，在巨石嶙峋的山崖间忽高忽低地爬来爬去。杵村久藏当即传令下去，让前头部队围住山崖，不得开枪，只把男孩带过来问话。
　　这男孩一看就是个地道的山里娃，不知道世事凶险，见到这么多荷枪实弹的士兵竟然满脸好奇的表情，一点都不知道害怕。他慢慢地走到杵村久藏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是看到杵村久藏的衣着打扮与其他人不同，想来不是个等闲人物，才死死地盯着他不放。
　　杵村久藏叫来翻译官，问道，“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啊？”男孩愣了半晌，才口齿不清地吐出两个字，“狗……娃”，杵村久藏又说，“我是问你的名字，就是你叫啥？你好好回答我的话，我有糖果的给你。糖果，甜甜的，好吃得很。”说着还真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裹着塑料纸的糖果。男孩眼珠子似乎登时瞪大了好些，也闪出些亮光来，却还是慢吞吞地说，“我就叫……狗娃，我爷（ya）给……我起的名字就叫……狗娃。”杵村久藏这下明白了，他知道中国农村里的人多给其小孩子爱叫一些狗娃、猪娃、屎蛋、臭胎、尿罐之类的名字，主要是寄托着平凡轻贱、容易养活之意。看这男孩表情木讷木讷，说话含含糊糊，必然是脑子瓜不大灵活，但越是这种呆呆憨憨的小孩说出的话却越是老实可信，不会说谎，对自己定然大大得有用。
　　杵村久藏把手中的糖果递给狗娃，狗娃也不含糊，伸出两只脏兮兮的黑手竟然全部接了过去，用手指拈起一颗，颠来覆去地来回翻看，又凑过鼻子使劲闻了闻，然后小心地装进裤兜里。杵村久藏微微点头，心中暗喜，问，“那你能不能说一下你在这山上跑来跑去地干啥呀？”狗娃不吭声，转过身指了指依旧在峭壁上啃草吃的那几只山羊，杵村久藏“哦”了一声，又问，“这山羊都是你们家的吗？”狗娃依然不吭气，点了点头，杵村久藏继续问，“为啥要把羊赶到那么陡的山崖上？你不怕掉下来吗？”狗娃一扬头，大声说，“羊不怕，我也不怕，早就习惯啦。山崖上的草……又绿又密，羊爱吃，我也爱见。”杵村久藏嘿嘿笑道，“山沟里的草长得也不错啊，为啥不把羊赶到这两个山沟里去呢？”狗娃一嘟嘴，指着南向偏东的山沟，跺脚生气地说，“哼，这条沟里的草……倒是不错，别看沟口小，走上一截路，里面大着呢，水也多，我以前赶着羊崽……老是在那里吃草。可是……去年有一伙人也看上了这个地方，他们倒是没有羊，不吃那里的草，但是他们在山壁上挖窑洞，还开荒平地种玉谷，把草地都给铲了。”杵村久藏一怔，忙问，“那都是些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到这深山里来开荒？”狗娃挠了挠脑壳，说，“我也不知道。和你们差不多，他们也有这个……长长的铁铳子。”他指了一下士兵们手中的步枪，“这家伙可厉害呢，‘轰’地一声，惊天动地，会死人的。”说着赶紧用手捂住耳朵，缩成一团。周边士兵们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狗娃瞪着眼睛说道，“你们笑什么？就是很厉害的么，石头都能被它打得火星乱溅。他们还有大刀呢，这么长。”说着胳膊一伸，脏手差点戳到了杵村久藏脸上，杵村久藏本能地向后一避，下意识地抓住了腰间刀柄，旁边翻译官和卫兵作势正要拔枪，杵村久藏抬手阻止了他们，朝着狗娃笑了笑，说，“你讲的很好，太有意思了，继续说，继续说。”
　　狗娃咽了口唾沫，又说，“我见他们人多，怕他们要宰杀我的山羊，便不敢再去那里放羊了。羊……也没办法，只好到这陡崖上……找草吃了，不过山羊在山上哪块都能跑，它们精着呢，四个蹄子扣在石头上，稳当得很山再高都不怕，我也是，再高的陡崖对我没一点事，想上就上，想下就下，就像是树梢上的……西虫（方言：麻雀）一样自由自在……”杵村久藏见狗娃扯得远了，赶紧打断他的话，指着西南方向的山沟问，“你怎么不把羊赶到这条山沟里吃草呢，难道那些人在这条山沟里也挖了窑洞，铲了草地，住下来了？”
　　狗娃缓缓摇了摇头，眼中显示出一丝鄙夷的光，他提高声音，露出骄傲的神情，说，“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对这两条山沟就不了解。朝南的这条山沟直通到山南黄河岸边，每年夏天，从黄河上吹来的南风顺着这山沟沟刮进来，特别爱下雨。这沟里草树茂密，兔子、狐狸、野猪、狼……多的是，在这沟里过活，根本……饿不着。那条偏向西南的山沟走上7、8里就成死胡同了，南风自然就刮不过来了，下的雨比起那条沟差得远了，荒草干坡，鸟都不愿意在那里拉屎，人就更不想去那里了。反正我是不会把我的羊往那里赶的。”
　　中条山东西横亘，南坡为东南风迎风坡，降水多，杵村久藏去年协助第二十师团师团长川岸文三郎中将自娘子关向西挺进山西前，就已经对整个山西尤其是晋南地区的地形、气候进行过研究，这个情况自然是了如指掌，对这个中国男孩所说的话觉得甚有道理，说明这小孩确实是当地的村民。虽然看见他对自己流露出不屑神情，但觉得此时无须和小孩子计较这个，看来这个正南的山沟最可能就是中国军队的根据地，而围剿中国军队在中条山的有生力量才是此刻最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只是杵村久藏并不知道，这两条山沟的情况虽的确如此，但却被狗娃说得正好相反，咋看入口处两沟植被相差无几，那是因为中间有瀑布水汽滋润之故，往里面各走上3、4里路，就大相径庭了。
　　于是，杵村久藏竖起大拇指，对着狗娃赞道，“狗娃，你的大大得聪明，说的太好了太对了。那些坏人占领你们的山沟，破坏你们的草地，实在是大大的不该。”狗娃“呸”地吐了痰，恨恨地说，“就是，本来我家山羊有……十几只呢，现在没有草吃，只剩下这么几个了。”杵村久藏哼了一声，说，“真是可恶至极。狗娃，你给我们带路，去找这些坏人，我们大日本皇军就是顺承天皇陛下的旨意，专门过来消灭他们的。”
　　狗娃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去。他们有……很多人呢，你们要是……打不过他们，你们能跑，我可没地方跑，我还要放我的羊呢！”杵村久藏哈哈大笑，抽出军刀，挥手将一棵小树劈成两段，“狗娃，你的放心。我们皇军训练有素，装备优良，每个人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那些人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你只管放心带路就是，你要是实在害怕，那就留在我的跟前，告诉我该怎么走就行。”狗娃低下头，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会，想了想，抬起头说，“你要我带路也行，但我要走到前面去。这山沟……东拐西拐，很不好……辨认。我给你们引到地方就行了，我可不想掺合你们的事，你们要是打不过人家，你们就跑了，我还得在这里放我的羊呢。”杵村久藏正要叫他到前面去带路，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改口说，“你不要到前面去了，还是留在我跟前好啦，我是他们的头领，这里是绝对得安全。你只管告诉我怎么才能最快地到达那些坏人住的地方就行。就这么决定了，咱们现在就出发！”
　　日伪军得令，转头向东，一窝蜂般涌进了向南的山沟。走得2、3里深，只觉得山沟东拐西弯，蜿蜒曲折，不时还会出现几处分岔，一座座山峰层出不穷，草木渐渐有些稀疏，山势却是愈加陡峻起来。杵村久藏举着望远镜，不断观察四周，但见周边尽是刀削般的悬崖拔地而起，危峰兀立，高耸入天，仿佛随时都有倾倒下来的可能，再看狗娃，却仍是一脸凝重，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似乎是在认真地寻找道路。杵村久藏略感放心，但仍是不敢大意，命令士兵加强警戒，减缓行进速度，并派出数名工兵赶在前面路上搜索排雷。
　　继续前行了数里，倒也平安无事。杵村久藏舒了一口气，问，“狗娃，你指的路对不对？怎么还没有到？到底还要走多长的路？”狗娃看了看四周，说，“快……快到了，等一会山谷就会变宽，你要让……你的人走得快一些，因为这里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近了，你们慢腾腾地半会走不了多少路，被他们发现就糟糕了。”杵村久藏喜道，“哦，快到了是吗？”手一挥，“传我命令，加快行军速度，全员做好战斗准备。”
　　又走了半晌，山谷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面近百米高的陡壁，垂直挺立，一下挡住了去路。杵村久藏一惊，厉声问狗娃，“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前面没路啦？”狗娃似乎也是一惊，说，“怎么给变成这样了？我没有记错呀！让我爬上去看一下。”说完不等杵村久藏答话，弓起身手脚并用就朝边侧的山坡飞速跑爬了上去。杵村久藏看着他愈跑爬愈远，蓦地反应了过来，觉得情况不对，大喊道，“快把那个小孩给我拦住。”士兵们纷纷大声喝止，但狗娃手脚不停，动作敏捷，比起刚才仿佛变了个人，明显灵活了好多。他飞快往山顶攀爬，有士兵开始举枪向他瞄准射击，他瘦小的身子在石间上下穿行，左右躲避，一边扯起喉咙大声喊了起来，“郭栋叔叔，我把坏人引过来啦，你们快点使劲打呀，给我爸爸报仇！”杵村久藏没想到竟会被一个小孩戏弄，恼羞成怒，低沉地吼叫了一声，“八嘎！”从旁边的卫兵手里取过一支狙击步枪，登上一块巨石，抬枪瞄准，扣动扳机，狗娃刚从一堆石头间冒出头来，眼看就要跑到山顶，却猛地身子一晃，一头跌倒在地。
　　郭栋伏在山头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大喊了一声，“狗娃！”跃出掩体朝着狗娃就冲了过去，郭广汉抬枪向沟底一阵猛击，喊道，“给我狠狠地打！”登时两面山坡上百十支长枪、短枪一起发射，手榴弹、石块如雨般倾泻而下，日伪军虽然一路提防，但许久无事难免有些松懈，突遭袭击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乱了阵仗，向四下逃散开来。杵村久藏大怒，拔出军刀劈了两名乱跑的士兵，喝令炮兵架起迫击炮，向着两面山坡开始轰击，迫击炮火力甚猛，自卫队一时间受到压制，枪声立马稀了起来。杵村久藏大声叫道，“谁都不许乱跑。听我指挥，剿灭自卫队和177师主力在此一役。”日伪军虽死伤狼藉，但毕竟人数众多，很快调整状态，恢复队形，各寻掩体，在迫击炮掩护下，开始向山坡上发起进攻。
　　郭广汉情知敌人携带山地迫击炮，火力凶猛，只盼诱敌深入予之突然袭击，打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对方竟能迅速调整阵脚，反守为攻。居高向下而望，能清楚地看见一个魁伟粗实的日本军官挥舞着战刀，用日语高喊着，“天努黑卡，板赛，板赛！（日语：天皇陛下，万岁，万岁！）”，众多日军也齐声应和，同前面的伪军一道，端着枪，弓着腰，密密麻麻地朝山上扑来。
　　郭栋抱着狗娃奔回了掩体内，狗娃头部中弹，满面是血，已当场身亡。郭栋放下狗娃，对郭广汉说，“那个拿刀的家伙就是杵村久藏，狗娃为诱敌深入牺牲了，他的仇咱们一定要报！”铁锁在边上骂道，“这狗日的这么猖狂，让我找个位置收拾了他！”抓起自己的那支三八大盖猫腰顺着山势溜了下去，郭栋喊道，“铁锁哥，小心了！”
　　杵村久藏很快就发现了铁锁，举枪朝他瞄准，铁锁纵身匍匐在地，枪弹打在他身边的石头上，火花四溅。铁锁反手回了一枪，射断了杵村久藏数米外的一棵小树，杵村久藏一愣，即随哈哈大笑，挥手挡开要拉他后撤的卫兵，举枪再次寻找铁锁踪迹。他从射程上已判断出对方使用的枪支是自己部队的三八大盖，而三八大盖的优势不仅是射程长，还有精准度高，但对方这一枪却是偏差太多，而且从衣着装束上看，对方显然并不是正规军。杵村久藏自己手上的这支九七式狙击步枪，就是用三八式步枪改装而成，但加装了2.5倍的光学瞄准镜，枪托轻，机柄弯且加长，使用更便利效果更好。他好久没有亲临前线，此时看到对手是一个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毛头小子，再加上刚才狗娃被自己一枪毙命，自然是怯胆全无，豪气大增，想当年在陆军大学校第三十二期59名学员中，他是以第二名的优异成绩毕业的，多年来却鲜有机会亲临前线，今天正好借机过一下手瘾，定然还是宝刀未老，雄风犹在。
　　两人又对射了几枪，杵村久藏兵器犀利，且站立射击，角度有利，有一枪沿铁锁发际擦过，震得铁锁耳朵嗡嗡直响，铁锁缩身猫腰，既要提防杵村久藏，还要留心其他往上进攻的敌人向他射击，好几枪都打偏了。眼瞅着身上子弹只剩下2、3颗了，前锋敌军却已更加逼近，相距不过20来米，铁锁牙一咬，心一横，双手端枪，忽地一下站起身来。
　　杵村久藏正在杂草乱石间搜寻铁锁，不提防铁锁突然全身挺出和他面对面，明显一副玉石俱焚的拼命架势，不由得愣了一下，作为一名仕途辉煌的陆军大佐、一名帝国的军事高材生，他可不想与这个中国的毛头小子同归于尽，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铁锁手中的枪响了，杵村久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郭广汉心中狂喜，一下跃出阵地，接连甩出几颗手榴弹，大喊一声，“鬼子的头儿被打死啦！同志们，跟我冲呀！”战士们纷纷紧随其后，向山下冲去，日伪军人数虽多，却一时间群龙无首，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仓皇间丢下数十具尸体，抬了杵村久藏向山谷口方向撤退。郭广汉情知穷寇不可追，即命令战士清扫战场，修整掩体，以防敌人再次进攻。
　　数日后日方传出消息，第二十师团参谋长杵村久藏大佐，在中条山清剿战斗中以身殉国，军部通令嘉奖，追晋陆军少将。自卫队众战士闻讯齐声欢呼，欣喜异常，郭广汉专门向上级汇报了详细情况，也给铁锁申请嘉奖。铁锁自然是欢欣无比，想不到自己那急中生智、险中求胜的一枪，不仅扭转了一场战局，竟然还击毙了一名日军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