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节 谁说女子不如男

　　找见了百味药堂，郭栋登门进去表示要见大掌柜刘聚义，坐堂的伙计李五民说刘掌柜身体不适在后院养病，不方便见客，有事交付他即可。郭栋知道铁锁不是一般的骨裂，而是枪伤所致。与枪弹有关的伤病必须要先向县保安司令部报告，这是王怀仁早就让人张贴在各药铺诊所的告示，因此郭栋来时铁锁就让他务必要面见刘聚义本人，看在同是一村人又和老父亲张宝山交情不错的份上，刘聚义也许会网开一面，不予深究。
　　郭栋一心要见刘聚义，李五民执意拦着不让，争执间，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后堂传来，“五民叔，前面怎么啦？谁在吵吵呢？”李五民应声道，“小姐，有个人非要见大掌柜，我说大掌柜身体不适不便接待，他硬是不听，非要跟我吵。”“哦，我来看看。”门帘掀起，一个学生装扮的女子走了进来。
　　湖水蓝的上衣，齐腹翘腰，黑色的中裙平展柔滑，自然下垂至小腿，纯洁淡雅的白色纱袜套在灵巧的脚踝上，与平常女学生穿的布鞋不同，她穿的是一双漆黑发亮的圆口皮鞋，两条同样漆黑发亮的长辫垂在坚挺的前胸，让郭栋摹地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女子微微侧着头，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上下闪动，审视着郭栋，她问，“你是谁呀？为什么非要见我爸？”郭栋说，“我是十里铺村的。我有个亲戚骨头受伤了，急需要些治骨伤的中药。”女子还是紧紧地盯着他，突然冷笑一声，说，“你在说谎，你就不是本地人。再说，治疗骨伤的配方我就能开，不用麻烦我爸。”取过案上笔纸，“唰唰唰”写了几行字，把纸笺让李五民递给郭栋，“这叫七厘散，治疗骨伤绝对没问题。”
　　郭栋接过一看，纸笺上写着：朱砂3.6g、麝香0.36g、冰片0.36g、乳香4.5g、红花4.5g、没药4.5g、血竭30g、儿茶7.2g，果然没有铁锁所说的蛇退或是苦檀子，便说，“我这个亲戚伤病有些特殊，他专门让我找你父亲，他说你父亲熟悉他的伤情，只有你父亲才能给他配出最合适的药方。”
　　女子一扬头，哼道，“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话?你说话分明是陕西口音，却偏要说是我们村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既然是我们村的，那你说你姓甚名谁？住在哪条巷里？你亲戚又叫个啥？”
　　郭栋盯着她，看她长辫飞扬，杏目含威，突然眼前一亮，微微笑道，“你没有见过我，可是我见过你。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就是刚才在街头剧演中扮演香姐的那个姑娘吧？”
　　女子一愣，警觉地盯着他，又飞快地跑到大门口看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才稍稍松了口气，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怎么看出来那是在演戏？”
　　郭栋微微又一笑，说，“不用紧张，我不是日伪的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之所以能知道你们是在演戏，那是因为我在其他地方看过这个街头剧，它名字应该叫《放下你的鞭子》，在好多城市都演过。最早是由上海大夏大学高等师范系毕业的陈鲤庭创作的，你们稍微做了变动而已。不过你演得确实很好，很具有感染力，很吸引人，当时我明知道那是在演戏，但还是被你拉入了剧情，义愤填膺，眼泪差点都掉了出来。”
　　大概天下所有的人都是抵不住夸赞的，女子娇美的脸庞霎地飞上了两片红晕，方才还蛮严厉的脸色登时缓和了好些，但她还是硬着口气说，“你既然知道这么多，那你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你应该是来自外地的大城市。你不明明白白交代清楚你的来历，我是不会让你见到我爸的。”
　　郭栋叹了口气，略一思索，说，“我能看出你是一个富有爱国热情的姑娘。好吧，能借一步说话吗？”女子又看了看他，想了想，点了一下头说，“行，那咱们到后面去说吧。”掀开侧门门帘，穿过偏房，引郭栋进入了后院，郭栋便把自己以及铁锁的情况给她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
　　原来这个郭栋，的确是风陵渡人氏，曾为被称作“西北黄埔”的西安中山军事学校少年班学员，后追随总队长许权中参加渭华起义，现为国民革命军38军177师侦察连一等侦察兵，3月初在执行任务中遭遇日军先头部队被打伤，幸亏盐工张铁锁及时救了他，以后的情况就不用在此赘述了。
　　经过郭栋这么详详细细地一番叙述，女子脸色登时变得灿烂起来，她明眸流转，羡慕地看着他，说，“我就觉得你这人非同寻常，原来果然是一个铁骨铮铮的英雄。刚才言语多有失礼，实在不好意思了。”言毕还拱了一下手。郭栋说道，“英雄两字我可是不敢当。你一个柔弱女子，却敢在小鬼子的眼皮下上演抗日宣传剧，你才是真正的英雄。刚才你的戒备心也没有错，现在日伪统治，恐怖异常，凡事多留点心眼还是必要的。”
　　女子面色又一红，“惭愧之至！我们文弱书生，没有机会像郭大哥一样直接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只能在敌后做些小小的抗争。”接着又说，“我叫刘竞，运城省立二师学生，我们学校的抗战热情非常高涨，经常组织一些爱国主义活动。”郭栋笑着说，“刘静？我看你名不副实啊，性格一点都不安静。”刘竞“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爸以前给我取名就是那个安静的‘静’，他就想让我长成个娴静淑女，但我不喜欢，就自己改成了竞争的‘竞’。鉴湖女侠秋瑾女士别号竞雄，我就是要向她学习。”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郭栋击掌赞道，“如今江山失色，国土陆沉，你们在敌后还能继续着不屈不挠的斗争，确实具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和气魄。”
　　“就是嘛，你这话应该让我爸多听听，他老是不相信姑娘家能成大器。哼，‘莫重男儿薄女儿，始信英雄亦有雌。’秋女侠千古风范，就是许多男人也望尘莫及。哦，对了，郭大哥，你在西安见过作家萧红吗？听说她就住在西安，她也是我喜欢的一位女士，我看过她的小说《生死场》，年初她还来运城演讲过呢，可惜我当时有事没能见到她。但是我见到丁玲了，丁玲也很了不起呀！满腹才华、意气风发，那天她登上我们学校跟前的鼓楼进行演讲，因为人太多了，听不清，还是我用报纸给她做的话筒呢，她的演讲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她们都是我的楷模，我的榜样，我的人生奋斗目标！”刘竞说到兴奋处，双眸光泽四溢，脸色愈加红润了。
　　郭栋说，“我们在部队上整天打仗，这些人以前倒是也听说过，但都不熟悉，她们应该是去了延安啦，那里是共产党的核心。共产党的宣传和鼓动能力确实是很强的，在中山军事学校，我们的校长史可轩，政治处处长兼政治教官邓希贤，还有总队长现在是我们177师参谋长许权中，听说都是共产党员，我当时因为年纪小，什么党都没有参加。不过现在国共再度合作，只要他抗日卫国保家乡，无论哪个党我都支持。”
　　两个妙龄男女，又都是热血澎湃的爱国青年，谈论起来是越来越投机，但郭栋还是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刘竞倒也豪爽，当下便引着郭栋到后院屋里见了父亲刘聚义。刘聚义虽稍微能下地活动，但腿伤尚未痊愈，不过张宝山是多年街坊，又是少年时伙伴，铁锁也是看着长大的，便向郭栋详细询问了伤情，并亲自到前堂配制了药剂。刘竞说自己也颇通药理，非要和郭栋一起回村把铁锁伤情当面看个究竟。刘聚义拗不过女儿，叮嘱了好些话，才放刘竞出门。
　　两个年轻人相跟着走在乡村小路上，远处是巍巍中条和皑皑盐湖，近处是波浪起伏的麦田，刘竞一边走一边四顾张望，长声叹道，“这么好的山河，这么美的土地，怎么就能沦陷了呢？我们一定要抗争，坚决抗争！拼死抗争！！”。郭栋盯着她那仿佛要喷出火焰的眼睛，也激动地说，“说得好，说得对！救亡图存，抗日卫国，正是我辈的责任。”
　　一路走着，郭栋从刘竞的口中了解了运城学生团体这几年蓬勃发展的革命热潮。城区方圆不过两平方公里的运城，就有省立二师、二中、女二中、明日中学、职业中学、菁华中学和中山中学等诸多学校。早在民国20年，由运城省立二师、二中学生发起，成立了“运城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民国21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的消息传到运城，全城各校的进步师生举行游行、集会、声援和募捐，慰问抗日将士。当年“九•一八”国耻一周年纪念日时，在运城“学联”的发动下，运城各界约三四千人在运城省立二师操场冒雨集会。运城省立二师教师李尧夫在演讲中，触景生情地讲，“今天的风不是风，是三千万东北同胞的呼唤声；今天的雨不是雨，是三千万东北同胞的血和泪。”深深地激发了参会民众的抗日激情。“一二・九”运动中，北平学生喊出了“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省立二师学生也呐喊，“河东之厚重，已撑不起一方安宁的课堂了。”组织数次驱逐反动校长的行动。去年年初，作为“运城学联”的骨干，刘竞就和校友崔峒、关玉伟、贾汉英、郭怀都等同学，组织发动了驱逐校长杨汝良的学潮。此外，她还是二师“大众剧团”的主要成员，经常演出一些抗日救亡剧目。
　　刘竞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说到激情处她时不时挥舞一下手臂，或是转身跳跃一下。郭栋认真地听着，他含笑看着这个神采飞扬的姑娘，在遍是男人的军营里待的时间长了，他第一次见到一个年轻姑娘的身上竟然也焕发着蓬蓬勃勃的军人英气。
　　刘竞挺着头，自豪地说，她们的团队正在日渐壮大，不光有学生、教师，还有工人和商贩，甚至还有好些从东北和京津地区流亡过来的学生，像今天与她一起合演、扮饰香姑爹的那个瘦瘦高高的男青年，名叫冷波，河北唐山乐亭人，他多才多艺，不仅会演戏，还会编剧和导演，《放下你的鞭子》就是他带过来的，还有今天那个戴眼镜的男子，他叫王竞成，哈尔滨人，负责运城牺盟会的工作，运城沦陷后好些人都去延安了，可他还是坚持留了下来。
　　郭栋说，“延安地处西北，沟壑纵横，干旱偏僻，可现在却成了许多年轻人心目中的圣地。”刘竞嘟嘴说道，“我其实也想去延安，可是我爸不让我去。他不知道我现在所干的事情，他就是希望我将来能做一个教书先生，或者跟着他学医。我想等我再长大一些，总有一天我要独立自主，干我自己想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