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七姊妹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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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K388次列车上度过了整个六一儿童节。应该说我距离这个美丽的节日已经很遥远了，而且随着时间的向前推移，这个距离会越来越大。我还很年轻，但是我很想说一句比较老成而且有点淡淡忧愁的话：有的东西是无法挽回的，一朝失去就永远失去了。
长途旅行实在太劳累了，除了听广播就只能呆呆地趴在茶桌上看外面的风景，树啦原野啦房屋啦都快速地向后面跑去。等到太阳掉到地平线上与火车轮子一般高的时候，我累得连发呆的精神也没有了。我有气无力的倚在8号座位上，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接二连三闪过去的景物，心里乱糟糟的。这种乱不是由这一天即将过去的忧伤引起的，也不是由于旅途的疲惫和目地地的缈远。它如同雪未降临之前全世界的一切枯枝败叶一股脑儿摆在眼前。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而忧愁，我却不得而知。我只是感觉到这种乱很真切很深沉。
“你好像有些不舒服。”斜对面的那位四川大姐对我说，“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觉吧。你昨天晚上好像一直没睡呢，我每次醒来都看见你睁着一对大眼睛。晚上失眠白天应该睡得好的啊。坐长途火车就是这么回事，只要能够睡着那么就真是一帆风顺了。”
我笑着说：“我不困；不要紧的——好像是这一大片熟透了的麦地让我感觉生命的沉重；我看着它们发一会儿呆精神就会好起来的。”
我放下手，抖了抖身子，表示自己真的没有事。
她笑笑，说：“噢？真的这么简单？”
“有些东西总是想不明白。一件又一件想不明白的事都塞在脑子里，乱糟糟的。”
“这片熟透了的麦地又有什么地方让你想不明白呢？”
“它让我想起了播种耕耘施肥……今天它们熟透了，但是通往今天的那条路到底有多艰辛呢？”
她有些惊讶：“你就为这些事发愁，以致整夜整夜睡不着？”
我说：“当然不是。身边有几个女孩子，不幸一个接一个地丢失了，让我感觉空落落的……”
“其实你挺幸福的。送你上车的那个女孩子，我看得出来她对你一往情深。不知道你看见没有，火车开动的时候她站在回候车室的台阶上捂着嘴哭了。”
“我看见了，只是不敢面对而已……有些事实我一直拒绝接受。等到我回到我们的那个村子，修整一下思维，另寻一条思路，一切都会好的。”
“一个人总失眠绝不是什么好事。其实许多烦恼都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耕耘播种自然艰辛，然而不少时候付出了许多未必一定有好的收成。想一想，你有麦子收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大姐是成都人，大学修的是哲学，如今又拿下新闻学硕士学位，正赶着回老乡工作。昨天上火车不久我们就开始聊天，聊得比较投趣，一整天下来我们混得相当熟悉了。上火车时她看出我是一名学生，问我为什么学校那么早就放假了。我说学校还没有放假，因为晚上老睡不着觉所以请假出来。经常失眠是确有的事，但离校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此。我深知有的东西只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但我还是觉得也许回到云南，回到我们滇东北的小山村，打听到五妹的下落，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也知道该放弃的要放弃，该接受的要接受，然而真正做到这一点又是多么难啊。
“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她说。
我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十六岁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到底是抓住那个理想的世界紧紧不放还是全盘接受眼前的现实开始新的生活？可惜我没有为这些选择做任何努力，我总以为船到桥头自然止。那种矛盾的心情煎熬了我五年。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现在，我是一个输了家当的赌徒，一夜暴发的梦想归于破灭，输了的业已无法捞回。
旁边的大哥刚才忙着发短信，没顾得上加入我们的谈话。此刻他收起手机，抬头侧脸看着我。一路上他和我们也是比较聊得来的。他大四了，在绵阳上学，前不久来东北找工作，这会儿工作找着了，安心回学校等着毕业。
他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我说，“只管问好了。”
“其实大学里不要谈恋爱的好，大学里的爱情很少有天荒地老的，到最后都是分手告别的多。上学期间轰轰烈烈，毕业之后背上行囊各奔东西。我们都需要工作，需要物质和经济继续活下去。很多时候爱情不得不向生存举手投降——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不，不是这么回事。她是在公寓里做事的。”
“噢！她不是你女朋友？”
“如果非要在朋友之前加个修饰词也可以说是。”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只吻她的手而不是额或者唇呢？”
“我不敢。很小的时候我就丢失了一个女孩，我一直惦记着她。未成年之前想象她为知音好友，成年之后视她为知己红颜。我无时无刻不想把她找回来，所以对于她之外的女生我不敢给予任何爱的承诺。我总觉得有一天她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其实我无从回答。我轻轻动了动嘴唇，还有一种灼烫的感觉。想不到晓雨的手竟是这样温暖。坦白说我很喜欢她。在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我多想抱一抱她，对她说出我心中的话。如果不是老干的突然出现给了我希望，我想我这一生确定是她了。
十多年过去了，五妹音信全无。她的父母从没提起过她，老干叔进了监狱以后村里的人也渐渐把这个姑娘忘记了。即使有一天她寻根回来，肯定也是嫁与他人了。然而在站台上，在这种空前的幸福前，我一再固执地选择了坚持。我定了定，抓起她细嫩的手，吻了吻。双脚踏上火车，眼泪快要流出来。我们都清楚，这样分别以后再见的可能趋近于零。在刚刚过去的一夜里，我老感觉自己一直和她告别。心里痛苦不已。
大姐说：“你这孩子！真有点柏拉图之恋的感觉。你丢了的那个人真有其人还是你想象出来的？”
“确有其人。”我说。
“丢了的那个人叫七妹吗？”
“你怎么知道七妹的？”
“快天亮的时候你睡着了，你在梦里叫出这个名字。”
“梦里的事我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哪个七妹。我认识两个七妹，一个是网友，另一个是村里的姑娘。”
“你这孩子，怕是谈恋爱搅得没心思念书了。”大姐说，“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一句话把我们都逗笑了。
我仔细一想。在我这一生中，除了我的母亲，驻进我记忆的女性还真不少呢。
五妹的失踪给了我不小的打击。那场劫难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死了三分之一。四妹的孩子小雪儿扑在我的怀里哭，她说：“安然叔，他们说你是我爸爸。我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我的心都碎了。我感觉我三分之一的生命是为小雪儿而活。可终究她还是像五妹一样离我而去，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世界给我。
看了一个下午的麦地，我的眼睛都酸了。闭上眼睛，广播里传来某某领导到学校和孩子们欢庆儿童节的新闻。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是多么想念小雪儿。雪儿，你到底在哪里？有没有想我？你肚子饿吗？有人疼你吗？你哭的时候扑在谁的怀里？……小雪儿的“失踪”我很内疚，就如同我眼巴巴看着一只小鸟掉进水里而无能为力。小四妹打电话给我，我请她原谅我的无能，她却一点埋怨我的情绪也没有。她说：“你已经尽力了，换了别人也同样是这种结局。”
火车过了西安，我开始犯困。我担心睡着之后会说梦话，一路挺着。到了宝鸡，他们都睡了，我实在困得不行，趴在桌上睡了。等我醒来，那位大姐已经醒了，正看着外面黑洞洞的世界发呆。她转过脸来，微微一笑。她说你昨晚又做梦了。
“没有办法，我就是这个样子。经常失眠，好不容易才睡着，偏偏常常做梦。这大约是命运上的问题吧，小时候算命的就说我是一个爱做梦的孩子。”
“你有点自闭。”
“有点。归纳起来我是一个不切实际多愁善感的人。”
“是吗？”
“生活中好多不能实现的理想我都让它们在梦里实现，一闭上眼（有时甚至不闭眼）就把自己塞进传奇故事里、武侠小说里，在里面生死相恋行侠仗义拯救苍生改造世界……然后快慰无比。”
“这也不失为一种自我安慰的好方法。”
“你真这么认为？可是一觉醒来，真实的世界还是如铁一般生硬。”
“那我应该怎样安慰你呢？”
我笑笑：“我不知道。有的东西可能无法理解。小时候一心只想找到五妹，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怀疑了。我曾想充当一个救世主的角色，拯救她，改变她的世界，而现在，我只是一尊泥塑的土神。她要过河我也要过河。”
“能够理解。一长大人就现实了，烦恼自然多了。”
“不止这些。先前凡出自老师之口教本之上的东西我都深信不疑，后来发现它与现实之间有很大的差距，心里害怕了，事事都要怀疑。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或不完全地被别人骗了十几年，你会是什么心情？这还不是问题的根源。当你完全接受并喜欢上一个被理想化的世界，而且你一直当它是你生活的这个世界，有一天你突然发现真实的世界远不如你已经接受了的世界美好，你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过程好比受了伤打上麻药，起初一点感觉都没有，一朝醒来，疼痛不已。”
“无法理解。”她说。
我笑笑。其实我也无法理解。
天亮之后火车入川。我们都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山水。这种绿色的清秀的风景带来的感受远比那一大片枯黄的麦子带来的感受要愉悦得多。大姐站起来，笑着说：“终于快要到了。”说着哼唱着小调洗涮去了。我下意识地拿出火车票看了看：沈阳北——成都。在近四十个小时的行程里，这列火车一会儿往南，一会又稍返北，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又略往东行，但是无论如何它都没有迷失大方向，因为它有一个既定的终点，那就是成都。而在人生的轨道上，我的列车可能启程得匆忙，没有明确的目标；亦或我走得太远了，忘记了为什么要出发。
火车终于进入成都站，人们站起来纷纷从行李架上取下包，然后拥向出口。车速越来越慢。我站起来，有点眩晕。
出了站，向在火车上认识的朋友告别。我拖着箱子向长途汽车站走去，心想要是下点雪那就更妙了，多了流浪的感觉。殊不知没走多远汗就出来了。突然听见突突的轰鸣声，我连忙抬起头，看见两架直升飞机正从那边飞来。我停下，呆呆地看着它们，直到它们把阴影投在我的身上，既而飞过候车室的楼顶不见了。
我没有如此糊涂迷乱地和别人谈过话，也没有如此清楚真切地看过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