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陈太太上门认亲 李祥海医院寻子

　　谁知过了一会，却又听见高跟鞋女子实扑扑滚下楼来的声音。心想，这楼梯也实在太陡峭了，自己第一次爬楼梯虽没有滚落但是晚上就做噩梦，从此心有余悸，不知现在是谁滚了下来，不好意思开门。要是高跟鞋女子是来赴约的，被她开门撞见，祥海会以为她有意撞破他的好事，那就十分尴尬。哪知楼梯上滚下来的是陈太太。
　　这座碉楼挤在两条弄堂之间，楼道比弄堂里其他所有的房子都窄。日本人侵占碉楼改作碉堡，从里面将墙壁加厚了，楼道更狭窄且陡。唯一一扇靠山墙的窗也给日本人堵上了，如今楼道里白天也是黑漆漆的。祥海早起下楼，听见楼梯上有声响，见一个妇女手脚并用从楼梯口爬上来。他站在亭子间的转弯角上只能看到来人头顶上盘着高高的发髻，却看不到来人的脸，不知是谁。直到来人小心翼翼伸手搭上亭子间门口的地板时，祥海才看清原来是洋房里的陈太太。陈太太身穿紧身旗袍、脚踩高跟鞋，人又胖，爬这样的楼梯赛过爬云梯，但是陈太太有急事找祥海，顾不得许多了。祥海想不到陈太太会突然来访，正要去扶她，却见陈太太抬头时一脚踏空，叫唤一声“我的妈呀”，就骨碌碌滚下楼去了。陈太太平生第一次爬这又高又陡的楼梯，像一只硕大的面团在楼道里转了几个向，骨碌碌滚到地面。高跟鞋不知甩到哪里去了，两只光脚丫“噔”敲在腰门上，伏地不起。门内的弄草儿把耳朵贴在腰门上仔细听声音，先是听见女人“嗷呦呦”叫，后听见祥海下楼来关切的问话：“哎呀，陈太太，摔坏了没有，有事可以叫人来告诉一声，我去你家，不用你亲自上门，这楼梯难走。”弄草儿听了，知道门外是陈太太，心想原来祥海看上了金发碧眼胖乎乎的陈太太，倒是门当户对。弄草儿与陈太太有过一面之缘，知道陈太太年龄比祥海大了不少，心想原来祥海还好这一口。刚才听祥海的话，是要上女子家去避开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搬开长凳，拉开腰门，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躺在地上起不来，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祥海在一边束手无策。弄草儿伸手去搀扶道：“陈太太，这楼梯我都不敢走，我从来不上楼，你怎么不叫阿海下楼来扶你上去？”弄草儿此话一语双关，是有意说给祥海听也是说给陈太太听的：你约了人来家里却连下楼接一下都不肯，这楼梯多害人，这不，情人上门跌得四脚朝天，让我看见了多难堪。也有意和祥海撇清关系，让陈太太打消顾虑，她从不上楼去，不要误解了她俩的关系，误了她的好事。弄草儿心里想着，手上不尽力，刚将陈太太扶起，陈太太因穿惯了高跟鞋，赤了脚不就习惯，脚一葳又朝地上坐去，倒地之前拉了弄草儿一下，弄草儿屁股着地也坐到地上。
　　“陈太太，陈太太……”祥海顾不得避嫌了，怕陈太太身子沉，倒下去有意外，连忙将陈太太拦腰抱住，两人抱在一起撞到墙上，祥海扶她不住，陈太太还是靠着墙朝地上滑了下去。祥海道：“陈太太，你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祥海将陈太太抱了一抱，却未抱起，话是说给弄草儿听的，陈太太不是他约来的。弄草儿听了已然明白。既然陈太太不是祥海约的，自己好心搀扶陈太太，两人都倒在地上，为何不先来扶她，倒要先扶陈太太？心中不快，嘴里说道：“陈太太当然有事找你，还用得着问。陈太太，你跌疼了没有？”嘴上说着话，却不起身。现在两个女人都坐在地上，一个起不来，一个不起来，祥海不知应该先扶谁。陈太太缓过气来，拉住祥海的手说：“你儿子回来了……”
　　“什么？”祥海不解地问。
　　“你儿子，就是我外孙回来了！”陈太太答道，起身在地上搜寻什么，先是摸到两只高跟鞋，连忙穿上，又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终于在第一节楼梯上摸到一张纸条，捡起来交给祥海。
　　祥海接过纸条没看又问：“我儿子，我怎么有儿子？”
　　这时，弄草儿坐不住了，不待祥海来扶就自己起身，把陈太太让进客堂道：“陈太太，你坐下，不急，慢慢说。”陈太太一急之下，竟然说出法语来，祥海更不知所以。
　　弄草儿提醒祥海说：“快看看纸条写了什么。”祥海这才想起手里的纸条，展开来看，纸条上写着：“请李祥海同志速至同仁医院，你儿子病危。”这下祥海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急忙问：“陈太太，这纸条是哪里来的？”陈太太急得哭了起来：“今天，今天有人来我家……再不去就晚了……”说着又拉起祥海要往门外走。
　　祥海只好顺着他的话问：“我儿子在哪里？”
　　这时，弄草儿端来一碗茶递给陈太太说：“陈太太，你先喝一口茶歇口气，慢慢说。你一急我们更急了……”其实弄草儿已经听明白，陈太太说她的外孙祥海的儿子回来了，不就是说祥海和陈太太女儿有个私生子么。现在私生子回来了，祥海大约碍于脸面不好承认，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样一想，倒是要听听陈太太怎么说。而陈太太却哭得更凶了：“你儿子在医院……”
　　“陈太太，我儿子是谁？”祥海很坦然，很有耐心地问。
　　“陈太太说了，你的儿子就是她的外孙，不就是你和她女儿的孩子么？”
　　弄草儿一句话提醒了祥海，如梦方醒，连忙问陈太太：“陈小姐回来了？”
　　“不，你儿子回来了……”
　　“陈小姐呢？陈小姐在哪儿？”
　　“听说去了苏区。”
　　祥海闻言，恍然大悟，原来陈小姐不辞而别，是去了苏区。苏区已沦陷，不知陈小姐是否安好。这时陈太太又说，“快随我去医院，去晚了孩子就没命了，你就见不到他了。”祥海见陈太太不像在梦呓，二话不说，搀扶起陈太太走到弄堂外，叫了一辆黄包车，问陈太太：“孩子在哪个医院？”陈太太说：“极司菲尔路同仁医院。”黄包车拉起两人就走。弄草儿追出弄堂，黄包车已远去。弄草儿一脸茫然：祥海真和陈太太女儿有个私生子？想到这里，她也不回家，踅进食堂找赵大打听。谁知赵大听了更是一头雾水。“阿海有个私生子？从没有听说过。”弄草儿耐着性子把刚才陈太太找上门来一事告诉赵大：“陈太太都找上门来了，还能是假的？”赵大突然一拍大腿说：“你之前怎么不说是陈太太，有！阿海一定和陈小姐做了真夫妻！”
　　“什么？夫妻还有真假？”
　　“你说得对！我也是笨，夫妻睡一张床上，哪有假的？”赵大肯定地说，“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他们一定是做了夫妻，还有了孩子。祥海什么事都和我说，不会瞒我，只有这件事瞒着我，没有对我说实话，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认亲了。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陈太太摸黑进门，我以为是跟阿海约会，我还替他高兴呢，想不到是来认亲的，两人刚刚坐上一辆黄包车去医院了。”
　　“祥海怎么可能和陈太太约会！”于是赵大把祥海和陈小姐的故事一五一十说给弄草儿听，弄草儿听了万分感慨，不觉为自己想歪了而惭愧，却又掩饰不住高兴地说：“如果你说的也是真的，那就太好啦！”
　　“他们去了哪家医院？我们找去！”
　　“我没听清去哪家医院。”
　　“那只能等他们回来，听他好消息了。”
　　再说祥海和陈太太坐上黄包车，祥海问陈太太道：“陈太太，我的儿子到底是谁？”
　　“李瑞金……”陈太太缓过气来向祥海叙述道，“今天家里来了一位陌生人要找陈老板，我告诉他陈老板已过世，我是陈太太。那人交给我一张纸条，说安娜去了瑞金，她的孩子李瑞金现在在同仁医院。他要我找到他阿爸李祥海，去医院把儿子领回来。我的天哪！安娜有个儿子，他爸就是你，李瑞金是你和我女儿的儿子！突然有了孙子，我是多么开心啊，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伟大的上帝终于顾眷到我，仿佛天空有了两个太阳三个太阳，阳光太暖和了，我的灵魂都要融化了！”
　　“安娜没有回来，孩子怎么在上海，送纸条来的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我不知。只知道是个姓董的牧师，高大的男人，他说在医院等你。”
　　为何陈小姐没有回来，孩子却出现在医院？祥海也是心急如焚，催促车夫拉得快一些。很快，黄包车就到了同仁医院门口。祥海给了车钱，立刻三步并做二步奔上医院台阶，急得陈太太在她身后大喊：“祥海女婿，等等我……我走不快！”祥海只好又返身来搀扶她。要命的是医院的台阶出奇地长，足足有二三十级。祥海好不容易搀扶陈太太走上台阶，进到医院，在护士台打听李瑞金在哪个病房。这个时候，值班护士走来，悄悄将两人引到一间病房外。祥海朝病房里望去，里面只有一张病床，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坐在病床前。护士将祥海和陈太太引进病房，转身离去。坐在病床上的男子连忙起身，过来和祥海握手说：“你是李祥海吧？终于找到你了，现在孩子没事了，已脱离危险。”一个男孩躺在病床上，正在沉睡，盐水瓶平稳地滴着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