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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血月亮(1)

作品名称:龙脊岭上的罗吉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2-12-20 18:33:34      字数:5192

  多年后,每当他想起这次跟书记下乡,罗吉总感慨不已。正是在这次下乡中,他认识了后来成为青龙市首富的苗锦湖。
  那时青龙县还没有升为地极市,峁湖伞厂也还叫白峁伞厂,是镇上一家制造油布伞的县属老企业。他们这次下乡巡视,本来说好只看农业,不打算惊动其它行业的;但伞厂厂长老曲知道书记等一行人在镇上时,硬是要镇政府退掉了在招待所预定的酒席,在峁湖镇上最高级的酒楼做东宴请。这时厂里情况已不是很景气,有不少工人只拿很少一点工资在家耽着,就是天天上班的员工中也有不少人闲着,不是东逛西荡,就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山海经,也可属隐性失业。可为了招待书记一行,却在这峁湖镇上新开张的鱼味馆楼上摆了两桌,标准比峁湖镇政府宴请的规格还高!当然从行政级别上讲,这伞厂本来就与峁湖镇政府(以及之前的公社)都是平级的,更何况书记到任何地方,谁都是用最高规格宴请的(镇政府也只是因为最近上面管得比较紧才在招待所宴请的),因此似乎也无可厚非。
  鱼味馆紧靠在峁湖边上,在二楼上可眺望峁湖。这天峁湖上风平浪静,碧澄如镜。远处的几片风帆,也给峁湖平添了几分风光。
  书记周冠山边饮、边欣赏着这迷人的景色,对这酒楼大加赞赏:酒好、鱼好、楼好。
  “那您以后要经常来!”在一桌上陪同的峁湖镇长道。
  “是的,是的。”同桌的镇党委书记等都附和起来。
  书记大笑起来道:“向县里要起钱来可方便点,是不是?哈哈哈……”
  那位镇长和同桌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就在这时,苗锦湖竟然带着一群工人上楼来,要找厂长老曲。苗锦湖那时是伞骨车间的一位小组长。当时的苗锦湖人也很高很瘦,皮肤黝黑,给人一种很坚硬的感觉。
  他这时看了看书记的脸色,对犹豫不决的伞厂陆书记和老曲道:“你们谁先去问一问情况,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解决不可吗?”
  “我来去,这就去……”老曲起身离席。
  
  “你们想干什么?我正在陪县委周书记!”老曲走到门口处,压低了声音问苗锦湖等人。
  苗锦湖身后的几位工人相互看看,脸上有尴尬和退却之色。
  “回去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老曲声音也缓和了下来。
  苗锦湖却嗓门宏亮有力地道:“知道县委书记在这里,也省得我们去县城了。”
  “你们还想去县城,”老曲显得有点吃惊,“不就是为了几副手套吗?不是早就给你们说清楚了,四副也足够了,发多了,你们也是拿去换了鸡蛋吃、或者给小孩编线裤线衫穿!”
  “换了鸡蛋又怎么样?”苗锦湖在门口指着酒席道,“总不会比你们在这里大吃大喝差……”
  “你……”老曲两腿一弯,身体往下倒了。苗锦湖一把抱住了他。
  “老曲心脏病犯了,”有人叫道,“快找麝香保心丸!”厂里那些陪吃的干部纷纷离席,有的从老曲口袋里找药,有的把苗锦湖软劝硬拉地拖下了楼去。
  
  “这样的人一定要严加处理。”一直板着脸坐着的书记周冠山给伞厂陆书记留下了这句话后,离席而去。席上的美味佳肴仅动了一点点,而他因应酬除了两小杯酒,菜还几乎没有尝过。
  “罗主任,”他也要跟着走时,伞厂总支书记陆国福拖住了他,可怜巴巴地道,“你请周书记放心,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的。”
  他腼腆似地避开了陆国福的目光,点了点头,又表示要马上走。
  “今天就不送了。”陆国福显得很歉意地道。
  他追上书记时,书记对他道:“你留下来,明天帮助厂里处理这事。”
  “好的。”可他心里是极不愿意的。并想:要不是昨天下一天雨,要不是老头子坚持非要亲自下去看庄稼长势(他内心里是非常佩服这种精神的),也许就没有今天这种尴尬事啦!
  
  他回到招待所的房间里,见茶几上放着香蕉,剥了两只吃,方感到肚子不很饿了。他洗了个澡,想到该去看看“老头子”(这是办公室里一些人私下里对书记周冠山的称呼),也许老头子对伞厂的事会有新的想法。可他刚走到转弯角处,见一妇人似的人影子闪进了老头子的房间,随后房间门就关紧了。他的脸唰一下子红了,他慌慌张张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倒在沙发里,心潮久久难平。他也想到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告诫自己别疑神疑鬼的。
  
  第二天,周冠山又向他强调了一定要严肃处理带头闹事的工人后,先去邻镇了。
  那天,他一走进厂门,就被群情激奋的工人所包围,他不得不倾听了他们的诉说。他也找过苗锦湖本人,做了个别谈话。
  “你们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一开始,苗锦湖的态度很不友好。
  “把你枪毙了,恐怕也解决不了伞厂当前的困境和问题吧?”他半开玩笑地道。
  “把我枪毙了,恐怕更解决不了伞厂的问题了。”苗锦湖的敌对情绪有所缓和下来。
  “为什么?”他问道。
  “为什么?”苗锦湖答道,“因为我知道伞厂严重的毛病在哪里?”
  “那你为什么不向厂里提出来?”他知道这样问是幼稚的,或者说,不问也可猜个十不离九的,但问还得问的,可以把谈话继续下去。
  “他们不要听,也不敢听。”苗锦湖道。
  他笑道:“你说说,我敢听的。”
  “那当然,但是——”苗锦湖迟疑了一下,才说出来,“可能讲也是白讲的。”
  “让我听听,”他诚恳地道,“可能没用,但也可能有一点点用。”
  “那我说了。”苗锦湖又迟疑了一下道,“是你们上面只肯用庸才!”
  他觉得很刺耳,但想了想问道:“庸才你是指现在的厂长和书记吗?”
  “还有谁?”苗锦湖道:“两个人,一个装聋,一个装瞎的。”
  “厂长装聋?还是书记装聋?”他问道。
  被他这样一问,苗锦湖也想了想才道:“要说装聋,两个人都会装聋的,一个总说自己刚来,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知道的,也装不知道。对下面的呼声,只装听不到。另一个年纪大了点,摆老资格,装得什么都懂,其实思想已经僵化,对新东西、新形势,又像懂又像不懂的。说到底,还是不懂!对下面的呼声,对厂里明摆着问题,只装听不到,看不到。你想这样的两个人,你们把厂子交给他们,能搞得好吗?恐怕油布伞的生命已快走到头了!”
  他觉苗锦湖讲得有些道理,也不是一面之词,其他人也有类似说法,但又怎么能乱表态呢?
  因此,只是含糊其辞地问道:“如果你在这位置会怎么办?”
  “我不会像他们只在节约上想办法,”苗锦湖道,“节约当然要节约,但更要在开源上想办法。而且节约不能光打工人的主意。少发一付手套、一块肥皂,虽能节约一些,但能节约多少?如果能废除一些‘卖国条约’,不知要省下多少钱?”
  “还有‘卖国条约’?”他好奇地问。
  “是大家说着玩的,”苗锦湖解释道,“大家不服的就是,一些干部占了人家生产队的好处,就装糊涂,让两个生产队都白用我们的电。到底有多少钱?这些账本上应该都查得到的。”
  “是厂长,还是书记占了生产队便宜?”他追问道。
  “书记刚来是不可能的,”苗锦湖道,“厂长本人是否占过人家便宜,我只能说我不知道,其他干部占便宜是有些公开化的。你随便找人问,都知道的,只要不是找到占便宜的本人。找到的是本人,当然不可能说真话了。”
  他觉得苗锦湖不大可能都是瞎说,不过,需要继续查证的。而他更感兴趣的是如何开源,因此,他点了一下头后问道:“你的开源是理论上的,还是有具体打算的?”
  “这倒很难说了,”苗锦湖道,“我想过,但没想太具体。总的来讲,总不能这样下去了,一定要上新产品。厂里尝试过生产钢骨布伞,要找失败的原因。以我看,要舍得化钱请技术人员,靠厂里现有的技术力量,已难胜任。”
  “你讲的我都记录下来了。这样吧,你回去做做大家的工作,让他们先心平和气下来,大家一起来为工厂的发展想办法。”
  “不处理我了吗?”苗锦湖问道。
  “我个人的看法,不用处理。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可作决定的。你先做工人们的工作,等一等吧。”他心中已对苗锦湖有了一种好感。
  之后他又找了厂总支书记陆国福等厂里不少干部谈话,他们都要求严惩苗锦湖,说不惩办苗锦湖,后果会很严重。他也让他们等一等,听他的最后消息。
  伞厂的问题本来就不是太复杂,几方的意见听下来后,他心中已有了底,可心头越来越沉重起来。
  
  伞厂位于这峁湖镇的最东南处,从伞厂出来,他沿着南北向的长街,缓步向北踱去,心中苦苦思索着对策。
  当时乡镇的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一般都在早上;而下午三、四点钟后,就开始冷清起来,看不到多少人了。他一路上走过去,除了几家酒楼和个体户开的二、三爿烟杂店外,别的商店都已打烊关门。那左侧商铺后面的峁港里,船家升起了炊烟,一种怪怪的、温馨的香气弥漫于空气中。
  他一直走出了北面的镇口,上了公路。可没有向右拐回招待所去,而是向左一拐,走上峁湖大桥,在桥上他凭栏远眺起来。
  桥下的峁港由南而来,穿过镇中。镇上一、二千户人家都聚居在这峁港的两旁,有的房子也几乎有半间是造在水面上的,底下用木桩或石条支撑着。在镇中央也有一座紫色的弧形五孔拱桥,横卧在峁港上,据说是宋代建造的。过去常有人在桥脚下放生鱼鳖,故叫“放生桥”。眼下已是省重点保护文物,也常有人从远道而来观赏。他脚下的峁湖大桥,是五十年代修建的钢骨水泥桥,周围乡下的农民管它叫“大洋桥”的。峁港穿过这“大洋桥”后,流入碧波万顷的峁湖。峁湖也叫龙尾湖,是一古时候那条传说中的被斩为三段的小青龙的尾巴,滚卷出来的大坑。
  他看着南来的峁港水,仍想着伞厂的事。
  
  这白峁伞厂拥有三百多工人,是峁湖镇上最大的一家工厂,也许曾经还是全国最大的一家油布伞厂。可近几年,伞厂的经济每况愈下,已在厂里干了几十年的厂长老曲,头发也在这几年中急白了。来了不久的总支书记陆国福,不懂业务,也不大熟悉厂里的人际关系,以现在是厂长负责制为籍口,把什么事都推给了老曲。老曲年年想要重振伞厂,可缺乏足够的想像力。老曲的“理想王国”,实际上只是对伞厂最鼎盛时期的回忆而已。鼎盛时期的伞厂日子的确很好过啊!每年总有一百万把的订货,平均日产三、四千把大大小小的油布伞。有足球场大小的水泥场地上,天天晒满了这些黄澄澄的布伞,在太阳底下蒸发出浓烈的桐油味。刮东南风时,整个峁湖镇都是这种桐油的气味。由于厂里的场地不够用和其他一些复杂原因,厂里与周边的两个生产队签订了合同,把一部份抹油活承包了出去。另外,厂里还有抹油的外包工二、三十个。那时候伞厂的职工走在街有多神气,个个昂首阔步的。连那些外包工,也好像因为身上有桐油味而自视高人一等。厂长、书记成了镇上的“头面人物”,比镇上的书记、镇长和那时的公社书记、社长等还受人尊敬。谁不知道伞厂是峁湖镇上唯一的百万富翁?你想,一把十六或十八寸的伞,平均净赚一角钱,每年也有十多万净利润!现在可不行了,油布伞的时代过去了——就看本镇的百货商店里,雨具柜台上,近几年也挂满了花花绿绿的来自广州、上海、乃至香港、台湾的新式伞;镇上越来越多的女青年开始用上了时髦的尼龙布折伞。白峁伞厂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起来,订货急遽下降,至今一年仅二十万来把。棉布提价后,每把伞的布价上涨了两角八分钱,可为了保住这仅有的二十万来把的销售额,伞厂一分钱也不敢涨,只好吃起老本,一旦把积累都吃光了又怎么办呢?老曲也动过不少脑筋,如在用布上精打细算,也试产了钢骨黑布伞,但由于技术上过不了关,没有销路。他还硬把外包工一齐辞退了,里里外外得罪了不少人。以苗锦湖为首的一些青年工人,还要求废除与生产队签的合同——他们称之为“卖国条约”。老曲也明白,人家生产队是占了厂里不少便宜,光电费一项,一年也要成千上万的。但他更清楚,厂里不少人与这周围的农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有亲属、亲戚关系,或向生产队捞过好处,如要地皮盖房子、报销财务上不能报销的费用等等。因此,怎么敢轻易去触动呢?于是这位一厂之长又在节俭上动起脑筋,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减少了伞骨车间工人的劳防手套。但这一“改革措施”,又弄得怨声载道。工人恨老曲总在工人身上打主意,那位苗锦湖也不过是忿怒的工人推戴的一名“代表”而已。
  他找苗锦湖谈过后,觉得这位志存高远的老三届知青,倒是有不少变革图强、振兴伞厂的设想,听起来也并非都是无稽之谈。从一定意义上说,苗锦湖与他同属昔日的理想主义者。那他怎么能惩罚这样的年轻人呢?可作为办公室主任,又怎能违背书记的意志行事呢?
  怎么办啊?难道为了这位素不相识苗锦湖,这次要有意去挑战权威吗?从宋薇的几次暗示中,他已明白自己的名字已列入县级后备干部名单,难道真要拿前途“开玩笑”吗?他思索着,走下了桥,走过鱼味馆,在公路上一直向西踱着。
  突然他在路边停了下来。公路和农田之间的排水沟里,有两头小猪用扁鼻子不住地在稀泥里乱拱,还巴达巴达地大声咂巴着嘴。他似乎看得出了神——仿佛感到自己远离了尘嚣的生活,返回到了一种无忧无虑的恬淡心境里。
  天渐渐暗了。恍如从大地里升起一种暮气,使田野上面披上一层轻轻的薄纱;但路北的峁湖,依然在残阳余辉的映照下金光粼粼的。
  从远处田埂上走来了一个手持一根树条的小男孩,小男孩大概已寻找小猪多时,恼了火,一见小猪,就咒骂着,并走到小猪身边用树条抽打起来。小猪哇哇地乱叫乱窜。
  他这时背脊上仿佛感到有一股凉气透过,抖嗦了一下,烦恼又爬上他心头。
  他往回走了,天全黑起来。但黑暗又把一轮巨大的火红色的月亮,从峁湖镇的背后捧上了天。在这仿佛荒无人烟的大湖边,独自看着这红月亮,既觉得美,又不寒而栗。
  回到招待所,他又想到了书记周冠山的话:一定要严肃处理带头闹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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