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走入石头楼（3）

　　一天中午，他正在小会议室加班，装订下午就要向下发的文件。天气突然起了变化。
　　“小林要淋到雨了。”他刚这样想，骤雨倾盆而下。
　　他起身关窗，也听到了走廊对面办公室的关窗声。这时，一个响雷几乎要把这石头楼震裂。宋薇从办公室逃出来，站在走廊里，脸色吓得煞白。他迅速迎出去，问道:“怎么啦？”
　　宋薇望着他，像受惊的小鹿一般，双眸水汪汪的。
　　他望着她讨人怜爱的目光，心中升起了一种甜甜的酸痛感觉。
　　“你去把窗关好吧。”她几乎是在恳求着他道。
　　他一直看着她，这时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点着头道：“我就去。”
　　他关窗时，她跟了进来。他关紧窗，回过身来，向她笑笑。
　　“你揩掉手上的雨吧。”她用一种仿佛沉醉的、甜甜的声音道，把一方有红边框的小手帕递给他，美丽、滚圆的大眼睛含笑看着他。
　　他伸手接过手帕时，目光也被宋薇那双仿佛会笑会说话的、睁得像杏仁一样滚圆的大眼睛吸引住了。此时他只觉得她仅是一个俏丽、娇媚的女人了。
　　宋薇温软的手指触到他手上，他像被触了电似的。他血管的血沸腾着，他垂下目光，面颊像火烧一样烫。他揩着手，抬眼深深地看了她一下，与她的目光发生着一种交流。她那双仿佛燃烧着的黑眸吸引着他的目光，在里面探索、吮吸，感觉她正是自己一直寻寻觅觅的人！仿佛古人词句中所言的：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当他把手帕还给宋薇时，他多想再碰碰她那纤细的小手。不过，他也冷静地告诫自己不要有任何非份之想，甚至感到宋薇永远只能是梦中的情人。他此时汗流浃背，看着宋薇黑眼睛中燃烧着美丽、温柔的火焰。他渴望完全拥有她、包溶她。一时间，他似乎忘记了她是办公室的负责人，是他的顶头上司！这时整个石头楼里，也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宋薇是很快要成为县委书记的夫人，只是在书记的一帮子女的极力反对下，婚期还不能敲定而已。
　　在他进这石头楼之前半年左右，宋薇突然答应嫁给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县委书记周冠山时，整个石头楼里曾议论纷纷。正是由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事情冷下来后，倒也无人再提及此事了。因此，以后进石头的人，特别像他这种来自下面村镇、又毫无背景的人，更不会知道这段往事了。
　　“这里还有点水，”宋薇用接过来的手帕为他在脸上擦了擦，也许她真不知道这是汗水。
　　而他此时仿佛被幸福的潮水淹没了。
　　一连几天，他沉醉在爱情的甜蜜中。走起路来，似腾云驾雾一般地轻飘。他也变得更同情人，总想施舍点什么给人。他抢着做事，做起来也分外地轻松，有时简直要哼出歌来。小林几次看看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天因宋薇去了省里开会，小林成了“暂时负责人”。“秀才，”小林征求他意见道，“吕大姐下午有点事要出去，你去还是我去替她值一下班？”
　　“‘领导’，我去，我来去。”他愉快地道。吕大姐所负责的组织部接待室，是不能长时间无人的。此前他已代过一次班，在那里一面值班，一面照样可以完成办公室的抄抄写写的工作。因此，他觉得自己去代班是最合适的。
　　“哪来这么多领导？”小林笑道，“宋‘主任’，是临时负责人，是领导。我么，最多是‘临时的临时负责人’。”
　　“我不管，反正你们都是我的领导，要说起来，我还是个‘临时工’。”他也开着玩笑道。
　　“快了，快了。”小林笑道，“秀才有意见啦！”
　　“没有，我真的没那种（抱怨）的意思。”他刚才说自己是“临时工”时，的确只是因开心而开玩笑的，并没有一丝不开心。
　　“我也是开玩笑。”小林道，“可我知道你的心思。”
　　“我要去了。”他怕小林会揭穿他的心思似的，赶快去了接待室。
　　
　　“大秀才，你来啦？”吕大姐早已等着了，拿起包迟疑了一下道，“你看，有空时把这份档案材料送到下面人事局去。”显然，她本来想自己带下去的送掉的，怕耽搁赶时间，不想带着走了。
　　“好的，好的。”他连连点头。
　　“这也会送错的，”吕大姐埋怨地道，“他又不是党员！大秀才，麻烦你啦！”吕大姐说话就是嗓门高。
　　“你放心走吧。”他让吕大姐抓紧时间走。
　　在吕大姐走后，他把从办公室带过来的该看的文件先一口气看完，伸了一下懒腰后，想把那份档案送下去。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个人的人事档案，见封口已被吕大姐拆开过，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打开档案，看一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但他被吸引住了，因为这份档案，是一个被大学开除出来的人的。他像看故事一样看起来，先是一份派出所作的审讯笔录。犯罪记录大致如下，此人在周末时在电影院门口，从一个姑娘手里退到了一张票，进了电影院，见退票给他姑娘就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姑娘还冲着他笑了笑。看电影的过程中，姑娘的手臂也难免碰到他。他脑子就犯糊涂起来，觉得自己也碰上“艳遇”了。在电影将结束时，竟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两下，姑娘却叫了起来。很快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把他与姑娘送到了附近派出所。派出所做过笔录后，通知他就读大学把他领回学校。学校很快就作出了留校察看一年的处理，第二年在毕业考刚结束，又作出了开除的决定。
　　他放下档案，陷入了沉思。心想，第一次的处理，不管轻了，还是重了，都不必去多考虑。但第二次的处理，显然是没有道理的。此人在这一年中，除了开始显得有点消沉外，后来也一直忙于毕业实习、写毕业论和参加毕业考试，并无消极表现，更无继续犯罪劣迹和记录。
　　“这怎么可以把他开除？为什么要加重对他的处罚？”他心中打起了一个个问号，认为第二次的处罚是很不公平的，觉得应该帮他平反。他决定先不把档案往下面人事局一送了之。在下班之前，他写了张纸，要吕大姐先不要把材料送走。
　　第二天，宋薇来上班时，他向她汇报了此事，提出应为此人平反的看法。
　　“第二次的处理是成问题，”宋薇立即表态认可他的想法道，“处理得也太重了，毕业、开除，一个天，一个地！你去把档案取来，我去找郑部长。”
　　他一阵风地跑到吕大姐处，见正有人正在找吕大姐办转组织关系的手续。便取了张报纸躲一边看着，等人家把事情办完。
　　“大秀才，要来拿档案吗？”吕大姐送走了来人，问起他道，“你看出了什么问题？”
　　“您没有看吗？”他反问道。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吕大姐道，“昨天，一看不是干部档案，只想到要送下去。”
　　“现在没时间让您看了，上面等着要。等有空时，我给您讲一讲。”他怕一时半会讲不清楚，因此，要了这份档案材料，就回办公室了。
　　
　　“郑部长让你不要管了。”宋薇见他拿着档案回来时，脸上尴尬地笑着道。
　　他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但仍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一会宋薇问道：“为什么？”
　　“郑部长的意思是，这种事，要他本人提出申诉的。”宋薇又根据她自己的理解，补充道，“有点像‘民不告，官不究’的意思。”
　　“那就让他写一份申诉材料。”他不甘心地道。
　　“这……”宋薇犹豫了半天道，“这好像不是我们办公室能做的事。他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不属于我们管的。”
　　“看到这么明显的错，也让它去？”他不服地道，“这事表面上看，是生活作风问题，但第二次的处理，还不是因为他的家庭出身问题，才处理这么重吗？”
　　“让我再想一想。”宋薇道。
　　他很想不通，心想既然已看到了是处理错的，却又不能去主动纠正？他又怎么肯甘心，他表示道：“我去找落实政策组办公室。”
　　“不用你去，郑部长就是这个小组的成员。”宋薇若有所思地道，“等郑部长回来，我再争取一下。现在他去楼下开会了。”
　　
　　“你要立大功啦！”小林见办公室无别人时，对他眨眨眼道。
　　“不粉身碎骨已够了。”他想到自己能不能在这里耽下去，全在郑部长手里，假如得罪了这位部长，就算宋薇要帮自己也没有用了。
　　“你放心，‘头’好像是很认同你的观点的。”小林安慰他道。
　　“可她要听部长的。”他有点沮丧地道。
　　“有时部长也会听她的。”小林有点神秘兮兮地道。
　　他像没有听到小林说什么似的，沉思半晌后道：“最终还是要听部长的。”
　　“你不必去多想，她应该是搞得定的，只要她真的认可你。”小林道。
　　“那你应该知道，”他道，“她与我都是很同情那个人的，认为不应该把他开除的。从简历上看，他被学校开除后，就去了边远的农场，当了十几年农场工人，四十多岁还未成家。当初要是不被开除，他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技术人员，是中坚力量。不知他怎么想的？这么晚才想着了要回到自己家乡。”
　　“看在老乡份上，你想到了‘我不救他，谁救他？’是不是？”小林带着一种戏谑的神情问他。
　　“我没有这样想，”他知道小林的话，是带点开玩笑的成份的，但他仍很严肃地说道，“我不可能有这样（霸气十足的）想法的。”他真的觉得自己位卑言轻，在郑部长这些人眼里，是无足轻重的。
　　“在我看来，你会有这样想法的。”小林道。
　　“那你过高看我了。”他想到党校宋主任告诫自己的话——“二十年媳妇熬成婆”，笑道，“敢有这种想法，有得我熬哩！”
　　“嘻，”小林笑道，“看不岀，可我一直把你看作‘大英雄’！”
　　“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接了一句。
　　“露马脚了吧？”小林像很得意地道。
　　“我是言多必失。”他道。
　　“男人总要有一点野心的。”小林道。
　　“随你去讲吧！”他显得无奈地道。要说野心，他当然也有野心的，但拿破仑可以说得很霸气，讲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而在中国，如果说诸如此类的话，如“不想当校长的老师不是个好老师”“不想当院长的医生不是个好医生”等等的，必然会被认为是狂妄，甚至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惹你不高兴啦？”小林突然这样问他。
　　“没有啊，”他根本不想、也不敢得罪了小林这样的人，但又道，“要说不开心，就是不能解决想要解决的问题。”
　　“想想开吧，”小林又“高瞻远瞩”地道，“像这种奇奇怪怪的事，在世界上也许到处有，要管也管不过来的。”
　　“我怕的是，将一事无成。”他受挫的心理使他情绪有些低落。
　　
　　“你立功了。”宋薇从部长办公室出来，在他对面的办公桌前坐下后，对他开玩笑地道。大概由于平时不善于开玩笑，也几乎不与人开玩笑，开一次玩笑，让她自己感到很意外和不妥，话就顿住了。
　　而他似乎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埋头于起草郑副部长将在全县组织工作会议上要作的报告。但他心头突然感到宋薇好像对他说过什么话，便抬起头，见宋薇仿佛忍着笑看着自己。他也见小林也从桌上抬头看着自己。
　　“郑部长同意你的提议了。”宋薇仿佛怯生生地道。
　　他眼睛放光了，并去看了小林一眼，小林对他诡异地一笑。他也不去多想小林笑中的含意，问宋薇道：“郑部长怎么说的？”
　　“他已打电话，让‘落实办’（落实政策组办公室）到吕大姐处拿材料了。”宋薇含笑着道。
　　“不知人家肯不肯给他落实政策？”他心头有点沉重地道。
　　“你不要有压力，”宋薇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安慰般地道，“此事交给‘落实办’（落实政策组办公室）去办，我们就不用去管它了。你要多多用心，一定要把郑部长的讲稿写出水平来。”
　　“嗯，我知道。”他点头道。宋薇温柔的目光，总让他心醉。
　　
　　“本来应该由罗部长做报告的，但他急于要去上任了。”小林见他长时间埋头起草领导的讲话稿，在宋薇一离开办公室，就拉他说话道。
　　他却有点讨厌小林打乱了自己的思路，但又为罗部长感到高兴地道：“终于对他落实政策了！”
　　“这是迟早的事，”小林道，“现在他的那位老上级早已平反，他是被牵连的人，还能不给他落实政策？”
　　他又像松了口气道：“可他本来好像很悲观。”他不清楚小林是否知道，本来已安排他跟着罗部长回老家去写自传的。
　　“你不用再怕（罗部长）了。”小林又像开玩似地笑道。
　　“我早就不怕了。”他申明地道。这位罗部长在办公室多次与他碰到过后，已不把他当外人看了。有一次还颇为亲切地问他父母是做什么的，让他很感意外。
　　宋薇从外面一回来，他与小林不再交谈下去。
　　
　　“妈！你把凯凯带走吧。”当他正在用录音机整理郑副部长在组织工作会上的讲稿时，小外㽒出于对录音机好奇，围着录音机不肯离开，趁他一不注意就去按录音机上的那排按钮，搞得他很烦。
　　“凯凯，你影响舅舅工作了？”母亲进屋来要带凯凯出去。
　　“我要看舅舅工作！”凯凯不肯跟母亲出去。
　　这时，父亲进来对凯凯道:“我带你去街上。”
　　凯凯同意了，出门时又回过头来对他道：“舅舅，我回来，还要看你工作的。”
　　他哭笑不得。
　　“星期天还要这么忙？”母亲等凯凯出了门，没有跟着出门，而是犹豫了一会后问他道。
　　他想母亲又要开始噜苏了，忙摇摇手，又指指录音机，意思是说正在忙，别打扰。郑副部长的这个讲话稿本来就是他起草的，只是郑副部长在会上有时脱开稿子作了一些发挥，宋薇要求他尽快整理出来，让郑副部长过目通过后上报省组织部。在他意识中，尽快通过录音整理出一份让宋薇、郑副部长都满意的讲话稿，是自己眼下的头等重要的大事。
　　母亲没有走开，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地开口道：“人家都说，谈朋友也不能谈得时间太长的。我觉得有道理，你看……”
　　“妈，你到底想说什么啊？”他打断了母亲的话。他也想到自己已爱上宋薇，宋薇似乎也有意思，但毕竟八字还没有一撇。于是不耐烦地道，“好像我说过有似的，你烦不烦？”
　　“厌我烦了？我烦，也不是为你好？趁我们还做得动时，帮你们把小孩带领大。”母亲又道，“也不能耽搁了人家！你若真有了，我要去回断人家了。”
　　他哭笑不得起来，又怨恨又无奈地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林虹、林綠的？从来没答应过你什么，快去回（断），真烦死了！”
　　“不是我要烦你，”母亲又哀声叹气起来道，“你不想想岁数在一天天大上去，现在是人家要你的，你只要答应一声……”
　　他不想多解释，但看到母亲垂头伤气的样子，也感到有点过意不去，懊丧地想：为什么要对母亲说烦死了？应该告诉母亲已经看中了一个人，人家好像对自己也有意思，好让等了一年又一年抱孙子的母亲高兴一下。他也想到，母亲对自己爱上一位比自己大几岁的女人，可能会有想法，甚至反对；不过，他也想到了，本地一直有“女大三抱金山”的说法。
　　“妈，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快的……”他已下决心，要赶快向宋薇表明自己心中的爱意。然而，又顾虑重重，欲言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