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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步入石头楼(2)

作品名称:龙脊岭上的罗吉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2-12-16 18:38:28      字数:5114

  第二天,他在鸟鸣声中醒来。在他的宿舍后面有一片小树林,虽然不大,里面却藏着许多种鸟,每天早晨会像闹钟似的,几乎都在同一个时候欢快地叫起来,有非常阅耳的声音,也有不怎么好听的叫声。他走出党校大门时,正门和两边的侧门都紧闭着。不过,看到有人过来,看门的老李头早已从传达室中出来开门。
  “这么早?”老李头笑着问他道。
  “要到街上吃点东西。”他笑道。
  “你在(学校)食堂吃了早饭去,也来及的。”老李头还道,“这点路,走过去,也要不了半个小时的。”
  “要的,可能不止。”他觉得老李头说得有点夸张。
  “像我走得慢是不止的。”老李头边迎合他着道,边为他打开了门。
  “我走快也要半个来小时。谢谢!”他笑着从老李头为他打开的门中走出去。
  在半路上,看时间实太早,就穿过孔庙,走到了龙峰山脚下。这里与孔庙的门前一样,也有人在晨练,或打拳或跑步的,其中老年人居多。许多人注意到了他,还有人盯着他看的,大概觉得他穿着有点怪。像他这种年纪的人,一般都改穿西装了,尽管有的西装皱巴巴像揩桌布,但也没有人像他这样还穿着早就不流行的(没有领章帽徽)军装的。穿军装早已不像过去那样,令人感到自豪。在众目睽睽下,他也感到有点不自在起来。不过,他也想过,自己不会因此而改变的。
  他爬上山峰,在龙峰塔下,远眺着石头楼(红楼)这青龙县最高权力的像征,为能厕身其间,多少让他感到自豪和前途如锦。他也想到那年的春游中,眺望着这石头楼(红楼)时的少年心事——李贺诗云“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少年人应当有凌云壮志,谁会怜惜你困顿独处,唉声叹气呢?而如今一干同学已风流云散,前程迥异,令人慨叹。特别想到孙兰、“瘦猴”等同学,令他心中嘘唏不已。
  但他没有在山上多逗留,就匆匆下山。他比上班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到石头楼(红楼)里,突然想到自己身上没有开门的钥匙,担心要被关在门外了。但他在走廊里远远看过去时,见有亮光从门中透出来,他判断办公室的门应该已开着了。果然,他走到门口时,宋薇、小林都已在办公室里了,小林正揩着桌子。
  “大家早!”他硬着头皮先叫了一声,又道,“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你没有迟到,你问‘头’。”小林对他笑道。
  宋薇正在削红蓝两色的铅笔,有几支已削好,有几支还没有削,这时对他道:“迟到是没有迟到,我们这个部门有点特殊性,在领导来之前,要做好许多准备工作的。”
  他猜想到这些铅笔是为那些部长们准备的,供他们批阅文件或画圈时用的。“我来削吧。”他怀着一种将功补过的心情道。
  “不用了。”宋薇道,“等小林揩好桌子,你帮她装订文件吧。”
  装订文件就是把打印好的文件页,按页码整理齐后,再用订书机装订成一份份下发或上报的文件。
  他们正在装订文件时,部长们陆续来上班,有的与他们笑笑打招呼,有的直接就走进腰门里去了。只有郑副部长还站定下来与大家打招呼,又问他道:“我昨天看到报上又有中越边境的报道,你看了吗?”
  “看了。”他克制着内心的激动道,“他们不服气,看来还得教训下去,可惜我已离开了那里。”他无法忘记那些还在浴血中的战友。
  “你们这些年轻人干得一点也不逊色啊!”郑副部长感叹了一句后,又对他道,“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也可以找小宋。小宋,小罗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
  “我知道,”宋薇道,“他还立过功。”
  “哈哈,很好,很好,干起来吧!”郑副部长笑着从腰门去他的办公室了。
  “秀才,”见郑副部长走了后,小林问他道:“郑部长对你不错吧?”
  “嗯。”他明白小林的意思,他不想让宋薇知道昨天罗副部长给他的“难堪”,转移话题道:“想不到郑部长也这么关心中越边界的反击战。”
  “我们也关心。”小林道,“特别去年那个时候,我们天天守在收音机前,听战况滚动抪报。(不信,)你问头。”
  “我相信。”他道,“许多人这样说过。”他记得那次在党校作体会报告时,有人就说过,那些天他们都是天天看滚动式广播和抢着看报纸的,并说正是由于军人在前方的出生入死,才有他们的岁月静好等等的。
  “最让我感动的是,”小林道,“有一名小战士牺牲时才十九岁,死前他问一名护士,能不能吻他一下?那护士吻了他,他就这样闭上了眼。”
  “嗯。”他想到了牺牲的指导员,沉浸在哀思中,没有及时接过小林递给他的已整理齐的文件。
  “你在想什么?”小林问他。
  “哦,对不起。”他意识到自己走神,以后要注意了,不然要耽误工作。
  一直听着他们谈话的宋薇,此时削好铅笔,对小林道:“今天不要忘了去配钥匙。”
  “把文件装订好发出去后,我就出去配(钥匙)。”小林道。
  他想小林又要出去了,心中有点发毛。
  “我想,干脆多配几把备着。”宋薇道,“还有你去医院把郑部长的药取回来。”
  “我知道的。”小林道。
  
  “昨天罗部长把你吓着了吧?”小林出去后,宋薇突然问他。
  “没……有啊!”他否认道,但显得一点也没底气。他是永远也忘不了昨天那令人难堪的一幕的,可他又多么不想让宋薇知道自己昨天所受的这一难堪,好像让宋薇知道自己会多么没有面子!他也不用多想,就知道这都是小林告诉宋薇的。他心中十分后悔,昨天会没有想到小林是位活泼、话多的姑娘,当时应该恳求她替自己保密的。由于自己的这一疏忽,让自己难堪上加难堪。仿佛已在一位漂亮的女人面前,让他丢尽了面子,出了丑似的。
  “罗部长是这样的人,其实只是看上去架子有点大。”宋薇温情地安慰他道。
  “没什么,我没觉得什么。”他装着没事般地道,还浅浅地笑了笑,好像真的在他的意识中,这种待人傲慢的态度只是当领导的一种特权而已。他也想到过,这次组织部借用他,大概郑部长还没有与这位罗部长通过气;或许是这位部长口头同意,心里不同意,那以后可要特别当心了!
  宋薇用美丽的眼睛看着他,继续安慰他:“以后熟悉你了,他就不会这样看你啦!”
  他感到宽慰、温暖。他不敢直视宋薇的眼睛,把目光停留在她那只笔挺而柔和的鼻子上。那鼻子也仿佛笑着,他觉得她真美啊!
  “我知道了……宋主任……”他这时有点嗫嚅的道。
  宋薇仿佛皱着眉头道:“你不要跟着小林瞎咋呼!”宋薇是部长们指定的在办公室临时负责一下的,并不是正式下文任命的主任、主管的。可她又轻柔地笑起来,说道,“等小林回来,我要找她算账!”又问他道,“你真的没啥了吧?”
  “你放心,我真的(感到)没啥关系。”他的声音轻得仿佛在喉咙口不肯出来一样。从内心来说,他是再也不想遇到这种令人难堪的情境了。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夙愿,他还是甘愿忍气吞声接受这种窘迫情景。
  “你真的不放在心里,就好了。”宋薇温柔地道,脸上微笑着。
  他“嗯”了一声。似乎她的温情,已使他迷醉了。
  后来,当他从起草的文件上抬起眼,看到正低头看着文件的宋薇,更觉得她的美艳,觉得自己快要爱上这个比他大几岁的女人了。当然,虽然年龄不是问题,而且看上去,宋薇不仅不比自己大,还像小几岁的。但理智告诉他,人家是办公室实际上的负责人,而自己仅是一个“临时工”。何况此时,他对她的背景也一无所知,昨天小林向他介绍过好几个部长来历、背景,就是一点没有提及这位女上司。心想还是小心点好,不要有非分之想,这种时侯,他心中又升起爱又不能爱的矛盾和一种淡淡的痛苦。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工作着。有时,他从公文上偶尔一抬眼,看到对桌的宋薇也抬起头来看他时,忙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
  
  那位活泼、多话的女同事小林,可是个屁股坐大不住的人。自从他来了之后,她更是经常溜出去,八小时里总有四个小时不知去向。当然,其中大半时间是去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包括像取药、买紧俏商品等。
  而他最怕的就是宋薇与小林不在时电话铃声响起来,因为他什么都不熟悉。一方面,他讨厌老在电话中不断向人家解释:我刚来,不知道这事;另一方面,有的电话是打给某部长的,他怕叫错人,心里有点紧张。
  部长们好像都很喜欢打他们的办公室进进出出,但只是郑副部长每次打他们办公室进出时,时常会停下来问上他几句。这位部长对他的亲近态度,使他心中才感到踏实了一些。
  看到他整天坐在办公桌前写啊、抄啊,小林也总劝他活动活动。可他总一步也不敢多动,生怕触犯了某些他还未知的规矩。并在心里想:“她可以到处乱溜,可以去找熟人聊天,可以在办公室里大声说话。可我不行,我是个“临时工”!后来当他知道了小林的父亲是本县的副县长后,心想难怪她这年纪能进这石头楼,敢这么放肆!
  
  小林与他一熟后,就老是“秀才、秀才”的叫他。
  “秀才,”一天,宋薇也这样叫他时,他一惊。宋薇向他微微笑着道,“罗部长要想写自传,可能要你做他的助手,他口授,你动笔。”
  “什么时候?”他心里很是矛盾。这位罗副部长虽然再也没用带怒意目光看过自己,但从来没有像郑副部长那样和霭可亲地与自己说过话。他既觉得能帮革命前辈写回忆录很有意义,又怕与架子很大的这位“本家”相处不来。
  “还没有最后定。”宋薇道,“你有一个思想准备就可以了。如果真要写,可能还要耽到他老家福建去的。”
  “嗯,嗯。”他心中想,如果真让他跟着去,就要离开家很远了。他又看了宋薇一眼,心想还要离开她了。
  
  “你已是石头楼(红楼)里人了,你现在总可以考虑自己的事了吧?”一个周末的傍晚,母亲等他放下饭碗时,小心翼翼地问他道。
  “不是告诉你了吗?只是暂借的。”他放好饭碗后道。
  “你二叔来说,那个林副镇长的女儿,还等着你的回音。她父母也说了,只要你们相互中意,结婚后住谁家都可以,婚礼都由他们来操办,不用我们操一点心。”母亲似乎料到他一定会拒绝的,因此又为他深感惋惜地道,“你不愿意也没办法。”
  “我不是说过,不合适吗?”他已把那个被他认为自私、傲慢的林虹快忘干净了。眼下回想起来,自己也从来没表示过要考虑考虑,再给什么回音的!
  母亲有点不快地道:“她到底有什么不好,你说说看?就是年龄比你小多了点,可人家不计较,还要怎么样呢?”
  “妈,你又没接触过她,怎么知道人家好还是不好,适合还是不适合呢?”他又道,“你告诉二叔吧,不要再提了。他大概是介绍不出别的人了,又把说过不要的,又拿出来了。”
  “那介绍别的人,你要吗?”母亲问他道。
  “现在先别介绍,也别让二叔介绍。”他的话既有应付的成份,也有对二叔很不信任的成份。
  母亲唉声叹气着,叫她怎么能答应下来?又不敢像小时候那样骂他几句。母亲又深深叹了口气道:“你在政府工作了,你妹妹的事帮她解决一下吧。”
  “妹妹要解决什么事?”他显得很困惑地问道。这时,小外㽒生凯凯已接来进了镇上的幼儿园。
  “凯凯的户口问题。”母亲回答道。
  “这不用急的,到了规定的岁数就能迁过来了,这是政策规定的。”他道。
  “你总是政策、政策!人家为什么一当上干部就什么都能解决了?”母亲不满地道。
  叫他怎么对母亲说呢?看着母亲的这垂头丧气的样子,也于心不忍起来,但又怎么能就此答应母亲呢?
  他无奈地沉默着,心中想着自己在单位的处境——既使他感到未来可期、又让他感到不尴不尬的“临时工”处境,任凭母亲去唠叨。
  母亲终于停下唠叨,叹着气。
  “妈,我还可能要离开家一段时间。”他想让母亲也有一个思准备。
  “你又要去哪里?”母亲有些吃惊地问着。
  “可能要去福建一段时间。”他道。
  “你要去那里干什么?”母亲不安地问道。
  “陪同一位领导回故乡,他要写一本自传。”他道。
  母亲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看着他,惘然无措。儿子刚进石头楼(红楼),又要离开石头楼(红楼),令她心中多少有些不安宁起来。
  “妈,你不要去管它,再说也不一定的。”他安慰母亲道。
  
  这天上床后,他听着屋外的风声,又久久不能入睡。这次进石头楼(红楼),尽管说是临时借用的,但足以引起他内心里的想跻身于领导阶层的热望。
  在宋薇的指点下,他也对部里的一套规矩也已经越来越熟悉,工作起来不再那么拘谨,甚至已树立起较为能干的形象。
  不过他仍一丝不苟地对待着每一份要他起草的文件,甚至有些过分,如起草好文件,在誊写时,发现错一个字,也会整页地重抄一遍,文件拿出去时一定要清楚整洁,没有一点涂改的痕迹。
  “你太认真啦!“小林见了,总是十分感慨地道。
  他只是笑笑,他只要宋薇、郑部长能满意,只要他们夸上他一句,顿时觉得世界一片光明。他也从心底里佩服郑部长、宋薇,对许多复杂的人事关系只要经他们一分析、一指点,就像拨开了迷雾,一下子就清楚了。他赞美他们有能力、有水平,让他学到了许多东西。他甚至与党校的一些同事聚会时,也这样赞美了他们。这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一种肉麻,一种无耻的阿谀;但在他来说,这是出自内心的,特别是对是宋薇,他佩服这美丽的脑袋里竟会有那么多清晰的思想。对她的赞美,也是一种爱慕的流露。但是对他来说,宋薇还是高不可攀的。他只是敬畏她,感激她。
  
  平时在这种时候感到孤独和寂寞的他,此时此刻似乎还感到了一种痛苦。也许这是强烈的欲望所致的,因为强烈的欲望本身就是一种痛苦!他脑海里也浮起了宋薇那双仿佛燃烧着什么、说着什么的眼睛,对未来的前途,他也感到无从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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