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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陈老板气郁身亡 陈太太寂寞难耐

作品名称:生计      作者:程介平      发布时间:2022-12-16 10:41:02      字数:3214

  鬼子投降后,陈老板立即携陈太太回到上海,想不到小洋房贴了封条,作为伪产没收了。陈老板有家难归,寄宿在良友厂唯一没有倒塌的工棚里,据理力争,将官司打到国防部,申明日本人强占他家的房产做司令部时,他们一家人早就逃走了,跟日本人没有丝毫瓜葛。国防部审理明白,责令接收委员发还房产。接收委员压着不办,陈老板气得吐血而亡。不久,房产发还,陈太太回到家里,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偌大的洋房里,这才明白中国有句俗语说,有本事的男人会把老婆养成母老虎,看起来受到妻子的管制而怯懦,其实背后是满满的温情和自信。如今她虽有用不完的钱却没有了可以颐指气使的对象,任着性子行事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总是觉得洋房里太过安静,闷得发慌。女儿逃婚走了以后,音讯全无,陈太太对自己曾经的愚蠢行为懊悔不已,但已无济于事;昔日的姐妹们都不再上门,陈太太也不再有兴趣开什么派对,百无聊赖的他,整天摆弄她整箱整箱的高跟鞋。今天她穿上结婚时穿的红色高跟鞋,来让小皮匠敲鞋钉。她脱了鞋赤了脚,坐在小皮匠面前一张矮凳上,翘起一条腿,旗袍下摆就缩到了大腿之上,像莫高窟壁画里大腿粗壮小腿细瘦爆发力强劲的飞天仙女的腿。腿是雪白的。这些年来,她的身体发福不少,但是一双小巧的脚依旧小巧,结婚穿的鞋子都可以穿上,高出鞋口许多的脚背像胖乎乎的白面馒头,煞是好看。一张精致的脸蛋依然精致,但是本来有一双高贵迷幻的蓝眼睛,却画了绿色的眼圈,像被人在眼圈部位打了一拳。这个绿眼圈,她每天都要花一个钟头才可以画好。小皮匠将鞋钉钉好,一手捧了高跟鞋递过来,陈太太却不接,一只脚几乎翘到小皮匠鼻尖下,让小皮匠给她穿上。那只玲珑又丰满的小脚脚腕上绕着一道脚链,那是一条金色的细珠形黄金脚链,上面有一个个小小的椭圆形水晶吊坠挂着,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一种神秘的光芒。每个脚趾都涂了血红的指甲油,像是十只灵动的红色甲虫。小皮匠却不拿正眼看她,给她穿鞋的当口也眼望别处。这时一位胖厨子从皮匠摊走过,不觉将她那双魅惑的脚多看了几眼。
  这一幕都被阿毛娘子看在眼里,心里极其不舒服。妇人赤脚不穿袜子走在街上已是怪异,大庭广众之下将腿脚光溜溜露出来,还成心在男人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不要说男人见了眼珠子没处放,就是她见了也是眼睛不知望向哪里才好,而况陈太太的脚实在是太白了,在阳光下白得有些耀眼。
  阿毛娘子心里骂她狐狸精、骚妲己,忍不住替小皮匠抱不平,拿手里的鞋底鞋面“啪”地拍在小皮匠的工具箱上:“小皮匠,上鞋!”小皮匠一看是老主顾来了,连忙推开陈太太的脚,接过阿毛娘子手里的鞋底鞋面说:“新娘子要上蚌壳棉鞋呀,是要准备起来了,天气说冷就冷,棉鞋做起来也来不及。”陈太太正沉浸在对自己那一双“美腿”的顾怜之中,见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者不是别人,是名震“一街两坊”的祥庆坊的“新娘子”。“新娘子”名声在外,吃鸦片成瘾,连自己孩子都要溺死的辣手妇人,“一街两坊”没人敢惹。陈太太不作声,仍旧坐着,等待小皮匠给她另一只鞋打铁钉。阿毛娘子见陈太太不吱声,便怪声怪气地说道:“哎哟,一个寡妇人家光脚露腿的,还在人家面前晃来晃去的,也不怕门前是非多!”尽管阿毛在阿毛娘子眼里什么都不是,但这时候却是她可以炫耀的资本,因为他有老公,而陈太太却是死了老公的。
  陈太太见阿毛娘子出言不逊,到底有些心虚,装作没听懂,闷声不响坐等小皮匠敲钉。
  阿毛娘子道:“陈太太,今天太阳多好,干吗要让屁股挡了脸。”
  陈太太屁股硕大,坐在矮凳上更显庞大,只见屁股不见矮凳。陈太太在上海已久,也听得懂一些上海俗语,听出阿毛娘子是在笑话她,顿时屁股犹如生出刺来,于是站立起来说道:“原来是新娘子,初次见面,请多包涵。”
  谁知阿毛娘子大呼小叫起来:“哦哟,眼圈涂成青菜色,怎看像个僵尸鬼。”
  这时小皮匠已将鞋铁钉敲好,将鞋递给陈太太,这回陈太太没敢再让小皮匠给她穿鞋,自己伸进脚穿好,说道:“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怎地像吃了生米饭。”
  “不瞒你说,老远闻见了味道,已经吐掉了。”
  陈太太轻声回了一句“光脚不怕穿鞋的”起身欲走,却不知此话是什么意思。惹得小皮匠暗笑,连阿毛娘子嘴里叼着烟也嗤笑起来。终究一个是天还没冷就要穿棉鞋的,一个是大冬都光着腿不穿裤子的,话不投机半句多,陈太太说了句“懒得理你”就悄悄走开去。
  正在此时,弄堂里走出一位妇人,是金少爷的女佣,见了阿毛娘子,说:“正要到你家里去,广福带来口信说,正月十五广福乡下要划龙船,叫你和你家男人、女儿女婿一起回去看看。”金家原是大户人家,金大爷是个前清秀才,因得罪朝廷被流放南蛮之地。金少爷偷盗了家里大部分家财逃到上海,住进友邦里,经常出入华德路上的烟馆、跑狗场,偶遇老蔡那风姿绰约的女人,便心生爱慕,不顾她已嫁男人又有孩子,拐了她去关外豪赌。女人贪财喜淫,见金少爷有钱,又英俊威武,不比老蔡为了生活奔波,哪里有心伺候女人开心,心甘情愿随金少爷来到关外。金少爷在关外赌场发了一笔飞来横财,老蔡女人劝他见好就收。金少爷听了女人的话,金盆洗手回到上海,仍旧住进友邦里。不久,伙同金少爷一起去关外的都输得精光回来,金少爷庆幸老蔡女人吉言,将她奉为福星,大婚将她娶进门。老蔡和女人本来就没拿证,虽然女人为老蔡生下一个儿子,也只是一对野鸳鸯。老蔡女人成了金太太,在老蔡眼皮底下双栖双宿,老蔡也是无可奈何。婚后,金少爷诸事顺当,更是对金太太言听计从。金太太却没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见女佣老实懦弱,便怂恿金少爷将女佣收用了。与金少爷有约,若女佣肚皮争气,为金家生下一儿半女,是金家的福气,但不可弃妻,若如弃妻,必遭天谴。金少爷哪有不应之理,对夫人感激涕零。没想到女佣竟然为金少爷生下双胞胎儿子。金太太是个厉害角色,即使女佣生了两个儿子也不许金少爷纳她为妾,也不许下人叫她大奶奶,叫女佣二奶奶,她只做金太太。但是她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信了男人的话,母猪能爬树。倘若哪一天自己年老色衰,女佣上位,金少爷迟早会弃她如敝履。即使不弃,往后金少爷早死,家中财产便要瓜分。金太太便将自己与老蔡所生儿子小蔡接去金家,一定要让金少爷视小蔡为嫡出,立为长子,还不许女佣乡下的女儿来金家。可怜女佣为金家生下一对儿子却不可以和主人同桌吃饭,既不是老爷的老婆,又不是小妾,就这样不清不白和金太太共事一夫。偶尔得到应允回广福照顾女儿一阵子,因此在广福和城里两头跑。得知阿毛娘子也是广福人,因此走得近了,两头捎话。
  妇人递上祥海托她带来的玉露贡糕和弄草儿亲手制作的鱼圆,说:“广福已经八年没有赛龙船了,今年要大大地办一下的。”
  阿毛娘子说:“我是走不动的,阿毛要去,让他去吧!”阿毛娘子猛吸几口烟,香烟烧到手指了,才把烟屁股甩在地上,拎了礼品,对妇人说:“你忙,我回转去了。”
  正月十五,阿毛带上二女儿兰娜和赵大一起来到广福,先到厚德府,没见祥海在家,邻居说一定在朱家寡妇那儿。他们转身来到朱家大院,见祥海在院子里和弄草儿并排坐在矮凳上剥玉米。赵大进门就说:“这女人的作用可是比天还大呀,阿海什么时候会做农活了!”弄草儿抬头见有人来,见是赵大,听他如此说,羞得脸一下红到耳根,扔下玉米棒屁股一扭一扭地奔回房里不出来。赵大见她果然是一双小脚,脚上穿一双尖尖的粉红色布鞋,鞋面上绣有一朵红牡丹。祥海见了赵大,坦然大笑:“什么时候来了两只大灰狼,口无遮拦,把人家小兔子给吓到洞里去了!”随后见阿毛手拄拐杖,一瘸一瘸地领着女儿进门,祥海颇觉惊讶,没等他开口问,阿毛就要兰娜叫祥海大伯伯。祥海连忙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到兰娜手上说:“大姑娘十八变,兰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有没有如意郎君呀!”
  阿毛说:“姑娘还小呢,才虚岁十五,不忙相亲的事。不过,他娘是急得不得了,整天唠叨,好像姑娘嫁不出去似的!”祥海说:“十五岁也可以嫁人了。你是男孩不也十七岁就成亲了嘛!”兰娜见祥海面生,拿了大洋就朝阿毛身后躲。兰娜虽说才十五岁,但发育得唇红齿白,举手投足有幽兰之姿,已是成熟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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