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平静的党校（2）

　　县城最好玩的地方，就是龙首峰（包括龙峰塔）和孔庙两处地方。这两个地方离石头楼（红楼）都不远，从较偏僻的党校走过去，按他的走路速度，二十来分钟也足够了。
　　他先去了位于龙头峰西边的孔庙，而且去得正是时候，不远处龙峰上的龙峰寺塔，好似一枝如椽巨笔，正倒影映在庙前的那片方塘中，恰似巨笔在砚中蘸墨。令他不胜喜悦，仿佛这是一个好兆头。
　　因为他到得早，庙内几乎没有什么人。大成殿前的一棵古柏上，飘着无数的红绸带。有最近挂上去的，也有前两年参加高考、中考的学子挂上去的。
　　在高大的孔子立像前，他也恭敬地抱拳拜了几拜。他对这位大成至圣先师心中无求，只是怀着一种景仰之情。这时他也想到了孙兰，那时她也许在大人的诱导下，也拜过这万世师表的老师，也曾在柏树上系过许愿的红绸带。但这至圣先师只管教育的，其他都管不了的。因此她学习成优异，而一出了学校就命运就多舛起来。
　　他走出孔庙的棂星门时，游人已多了起来。还见一老者在摆地摊为人看相算命，这令他感到有些邪异。心想怎么又让“沉渣泛起”？可他走过老者时，人家却把他叫住了。
　　“先生，你是我很少见过的大富大贵之相啊！”老人还仔细打量着他道，“但需要贵人相助，一旦遇上贵人，就可一步登天。”
　　他心想这不是废话吗？任何人碰上贵人，得到了提携，都会青云直上的。这种常识，哪里需要你装神弄鬼地告诉我？
　　他此时也有点后悔，出门时想到要爬山，怕热就只穿了件扣子衫，而没有穿上几乎天天都穿的军装。不然，人家见自己是个穿军装的人，虽然已没有领章帽徽，也不至于会叫住自己，把自己作为行骗的对象。
　　“我没有要骗你。”老者大概见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人才这样说道。
　　他心想，说得都是很好听的，还不是想把钱从我口袋里骗过去？
　　“你不信，我可以分文不取，等你飞黄腾达时，不要忘记我就可以了。”老者又道，“如果你愿意，可以坐下来，让我为你详细说明。”
　　“对不起，我今天还有事，没有时间听了。”没等全部话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可惜，可惜了。”也许老者真为他感到可惜，起身紧跟上他道，“你慢走，我还有几句话……”
　　“没时时间了。”他加快了点步伐。
　　“你会有贵人相助，但要防小人，也要防祸从口出。”老者追着他道。
　　他心中认为这些都是废话，谁不要防小人？谁都要防祸从口出？到时候，你如果“飞黄腾达”了，就说他早算到过。如果没有“飞黄腾达”，也会说告诉过你不要如何如何的，是你没有听他的缘故。想到这些他哈哈笑道：“谢谢，谢谢了。我清楚，我清楚了。”他像逃一样离开了老者。心想自己怎么会相信看面相就能知道祸福呢？不过，他相信一个人的生命中，是可能会出现贵人的，他也希望在自己生活中，有贵人出现，可让他一展宏图，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当三个月后，他被通知去石头楼工作时，他自然又想到了这位看相的老者。
　　那天，他走进校长办公室时，苏副校长早已等着他了，并认为他是知道了这一调动的。当他表示什么也不知道时，苏副校长才把这次调动具体情况告诉了他。
　　在狂喜之下，他胸中波涛汹涌，对这位校长后面所说的话，几乎一句也没叫清，只知道关系先留在党校什么的。
　　
　　“我要进石头楼（红楼）了！”他走出校长办公室时，在心中欣喜万分地叫着。他想与人说话，但向谁去说呢？这时他想到了那位看相的老者，但是，又想难道真能从相上看得一个人的荣辱、富贵？不会吧，这只是一种巧合而已。认为眼下的如锦前途，也只是自己三个月来的努力结果。三个月来，他经常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小文章，虽然比豆腐干大不了多少，但也在县里从此有了点小名气。当他的一篇《落后要挨打》的演讲稿，在县宣教系统演讲会上得了一等奖后，许多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至少在的党校已成了一个“大名人”。
　　“秀才，还不错啊！”平时话不是太多的宋主任也大加赞赏，“为学校争光啦！”
　　他少不得也谦虚上两句，实质非常得意。
　　“整理一下，放到《求实》上去。”宋主任道。
　　《求实》是学校的一份不定期的综合性校刋，主要发表本校一些教师写的理论性文章，有时也发一些教职工写的杂文、诗词等文学作品。宋主任也是这份校刋的副主编，而他则是唯一的一名责任偏辑，审稿、改稿、排版，到印刷厂去联系印刷、看样稿，把印好的杂志搬回来等，都是他一个人要做的事。
　　他在全校教职工会上、入党积极分子等班上作的几次参加自卫反击战的体会报告，也整理成篇后，已在上一期的《求实》上发表，反响也很好。因此，他点头同意道：“我马上就动手。”
　　宋主任又道：“这次需要加印一些，上次有许多人来要，后来一本也拿不出来了。”
　　他本想提醒主任，上次是因为摘录了县委书记在三级干部会议上的讲话精神，是县委、县政府机关党委要了好多去作为下发的学习资料，才发生了“供不应求的假象”。不过，他又想，宋主任也只是讲讲而已，他一个副主编也作不了多少主的，要其他副主编和主编共同决定的，因此也敷衍道：“要加多少，你们定了，通知我。”
　　后来，到他把稿件送印刷厂排版前，也没有人通知他加印，也许是宋主任把这事忘了，也许是提出来通不过。杂志出炉后，反响也很好，叫他“秀才”的人更多了。
　　“罗秀才，”教务林主任也开始这样叫他，并道，“能文能武，全才！看来，你在我们学校是待大不长了。”
　　“我不给部队丢脸已够好了，”他与这位也是从部队回来的教务主任、《求实》的常务副主编已很熟悉，开起玩笑道，“你可不要在苏校长面前，说我坏话，让我在学校耽不下去啊！”
　　“苏校长求贤如渴，我说你坏话，他要把我赶走了。”林主任笑道，“那我就惨了，一个糟老头，再去哪里混口饭吃？”
　　“谁敢赶你？”他笑道，“凭你脑壳里的弹片，就有资格‘稳坐钓鱼台’。”
　　“‘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哈哈，”林主任大笑道，“你是不是取笑我，‘占着茅坑不拉屎’吗？”
　　“哪里？哪里？我怎么敢？”他笑道，“你是老前辈，老英雄。”他还向林主任抱拳作揖了一下。
　　“罗秀才，罗英雄，”林主任更是开玩笑道，“我们是‘英雄惜英雄，相见恨晚’啊！”
　　“哪里？哪里？我可不是英雄。”他笑道，“有老英雄在，我又那里敢称英雄？”
　　“称英雄又怎么啦？”林主任道，“我们的军功章不是假的，白来的，是用真枪真炮，用血换来的，谁敢小看我们？”
　　他听出了林主任这话里有话了，他虽然只来了二个多月，但也看出林主任与苏副校长之间有点矛盾，从一些话中，透露出这位军队出身的林主任有点瞧不起地下党出身的校长，而且从他们的干部级别看，林主任还比苏副校长高一级，林主任是15级干部，而苏副校长只有16级。
　　一次路过校长室时，听到好像是林主任的声音，在里面与什么人争吵。他因初来乍到，不敢问人，也没有人告诉他什么。
　　
　　“你怎么老是和林主任没大没小的？”宋主任好像很善意地提醒他，“要注意点影响。”
　　“宋主任，我知道了。”他向自己的顶头上司作出保证地道，“以后一定注意影响，尊重老同志，不与他随便开玩笑了。”心中还想，以往都是林主任自己要与我开玩笑的，以后他要开（玩笑），我也不与他开（玩笑）就是了。
　　“开玩笑不是一点不可以，但要注意分寸，”宋主任显然并不满意他所作的保证，“你是我们办公室的人，也没有必要老去找他。”
　　“我找他都是为《求实》上的事，”他作辩解道，“他是常务副主编，有些（事）总要让他先知道的。”
　　“小罗，”宋主任语重心长地道，“有许多事，你来了不久，是不会知道的。”宋主任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大概也听到一点了。他总认自己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有点看不起我们这些一直在地方上工作的人。还有他总认为，组织上安排不公，按干部级别应该由他来当校长的。”
　　他垂头不语，宋主任的话证实了他以前的感觉，宋主任的话里也有让他别站错队的意思。可他不想站队，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
　　“你年纪还轻，前途远大，”宋主任见他不说话，对他有点误会，说了一句在他看来有点带威胁的话，“你不要因小失大。”
　　他有点吃惊，心想难道自己已在犯错误了？又不服气地想，不就是与林主任说得来些吗？他此时觉得宋主任那双好像被眼镜片放大的眼睛有了点吓人，考虑再三后道：“我以后绝对不与他开玩笑了。”
　　宋主任对他的这个表态显然还是不太满意，但道：“这样也好，我也都是为你好。你要好好再想一想，你本来应该很有前途的，注意点怎样处理好各种关系吧。”
　　他既感到了一种威胁，也体会到了宋主任对他的语重心长。他心情复杂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和接受。
　　
　　今天上午，他正在看一位教师的投稿时，宋主任通知他去校长室，只说：“你不要看稿了，苏副校长有事找你，让你立即过去。”
　　“是什么事？”他问了一声。
　　“去了，就知道。”宋主任显然是知道什么事的，但以原则性强、口风紧出名的宋主任，一点也不肯透露什么。
　　他怕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学校的纷争中，苏副校长要亲自找他算账，因此在去校长室的路上想着怎么样来为自己辩解，因为没有几步路，就走得极慢极慢的。他根本搞不清林主任与苏校长之间的矛盾，更不想参与到里面去。可自己与林主任多接近了一点，就被认为是在站队，虽然已向顶头上司宋主任作过了说明和保证，难道苏副校长还要亲自三推六问后，才能放过自己吗？
　　当他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时，苏副校长已走到门边，拍着他的肩大笑道：“大秀才来了，以后要常回来看看。”
　　他摸不看头脑地问：“苏校长，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苏副校长这时才怀疑地问他道：“宋主任一点都没有告诉你吗？”
　　“宋主任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就说你要找我。”他如实相告。
　　“这个老宋啊，就是口风紧。”苏副校长又对他道，“祝贺你，组织部要借调你去那里上班。前途无量啊……”
　　他瞪大着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能进红楼，”苏副校长道，“是多数人的梦想！有的人削尖脑袋想进去，就是进不进。你是人家郑部长亲自来要的。”
　　郑部长是谁？怎么会认得自己的？他脑子里都是问号。后来他才知道，这位苏副校长嘴里的郑部长，是县委组织部的一个主持组织部日常工作的副部长。也不知什么原因，县委一直没有给组织部及时配备部长，但副部长却有一大堆，足有半个班，其中有两位一直病假在家。那位县委明确要他主持工作的常务副部长，也因年事已高，一星期只来一、二个半天，有时甚至半月、几个月也不来上班，于是把什么都托给了这位姓郑的副部长的。
　　当时，他问苏副校长：“郑部长是县委宣传部新来的部长吗？”他已去过几次县委宣传部开会，宣传部也有不少副部长，在会上他认得了其中的两三位的面孔，但都不是姓郑的。据他所知，所有部长中，也好像没有姓郑的。
　　“是组织部的。”苏副校长道。
　　他更觉得糊涂了，组织部的那些部长，自己一个也不认识的。组织部里的人，只有在报到的时候，认识过那位大大咧咧的吕大姐和那位漂亮难忘的女子。
　　“我们本来不想放你的，”苏副校长道，“考虑到还是在那里你会更有前途，就同意你去了。”
　　“嗯，嗯。”他不住地点头，表示着感激。
　　
　　从校长室出来，在走廊里碰上了教务主任，他想到了已经答应宋主任，要与林主任“保持距离”，因此心中很矛盾，要不要立即告知自己工作调动的事？也许林主任与宋主任一样，也是知道的，碰到了一点不提及这调动，也不主动道别，林主任会怎么看自己？
　　正在他犹豫之际，林主任已向他祝贺道：“无限风光啊！屁股还没坐热，就要溜啦？好事啊！”
　　他心想原来与宋主任一样，都是知道此事的。还好林主任口直心快，要不然，真不好办啊！他装委曲地道：“林主任，我只是借调过去的。没有‘溜’走啊！”
　　“这你就不对了，”林主任道，“明明‘溜’上去了，还说没有‘溜’？‘溜’得好快啊，不像我们这些人，几十年也没‘溜’动过，哦，‘落后要挨打’，是我们自己落后么！”
　　他觉得既然自己就要离开党校，保持不保持距离也无所谓了。也开起玩道：“林大主任，你不能说自己落后，位置要保保牢的。”
　　“我怎么把位置的重要性给忘了呢？”林主任笑道，“不开玩笑了。小罗，在那里好好干，也不要忘了为我们的校刋写文章。”
　　“嗯，我的关系还在学校的。”他一口答应着。
　　林主任又强调道：“一有了好文章，就送编辑部。”所谓编辑部实际只有一位责任编辑，其他的主编、副主编的，都是由校长、教务主任等兼的。其实，就是唯一的责任编辑，也是兼职的，前一段时间，是他兼着，他之前好像是一位教研室的主任兼的。他不知自己走之后，将由谁来接替。因此，他道：“我交给您吧。”
　　“可以呵。”林主任又自嘲地道，“我这位常务副主编，只会向人要要（约）稿子。一看稿子，头就会痛。”
　　“当初为什么不把弹片取出来？”这个疑问是他一直想问而不好意思问的。
　　“那时（医疗）条件差，取不出。”林主任又摇了摇头道，“现在已长在一起，要取出来有危险。还去动它干什么？”
　　“那倒是不要去动它了。”他想到自己腿上的弹片虽取出，有时还会隐隐作痛，十分同情地道，“能挺就挺着吧。”
　　“还能怎么样？”林主任有点悲观地道，“看来要共存到死了。”
　　他看看林主任的两鬓白发，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他回到办公室，苏主任把他叫了过去。
　　“都知道了吧？”苏主任等他坐下后，笑着问他道，“前途无量，但你要注意，在机关与学校是不一样的。要小心加小心。”
　　“嗯，嗯。”他不知自己仅是在应付，还是完全认可。
　　“你人倒要走了，还没有给你物色到合适的对象。”苏主义又问道，“你上次说的，也有人帮你介绍对象的，见过面了吗？
　　他忙回答:“见过，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