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平静的党校（1）

　　党校在县城的一条较偏僻的马路上，这条叫新建路的马路到党校也差不多结束了。如果沿着党校的南面围墙往西走，围墙到头处，路也到头了。西侧已是农田，农田中有一个供人在里面钓鱼的鱼塘，星期天时常有人在那里钓鱼的。
　　党校一共有两排三层的楼，前面的楼大一些，是教室和办公的用房，后面一排是新造的宿舍楼。
　　他到党校门口时，只有十点多钟。
　　十点前，他去了石头楼（红楼）办手续。他先去了民政局复退军人接收安置办公室，开好了去党校报到的介绍信后，又上了五楼的组织部，转党员组织关系。
　　他走到前天来过的办公室门前，在门轻轻地叩了两下。从里面传出一个不大像吕大姐的声音，叫着：“请进。”
　　他轻轻地推开门，往里一看，更感到意外，慌乱地道：“我走错了。”他看到的正是他心中一直难忘的那位漂亮女子。
　　“没有（走错）啊，你进来。”漂亮女子声音很温柔地道。
　　显然，由于这是第二次的邂逅，宋薇对他轻微地一笑，他也对她点了点头，表示碰到过的。见她的眼睛是那么圆，那么大，又那么地亮，他一时无法移开，她这时也直视着他。
　　“你是来找吕大姐，开组织关系介绍信的？”宋薇问他道，“吕大姐有事出去一下，我来为你开。”
　　“嗯。”他忙点点头。
　　“你先坐一会，马上就好。哦，要不要喝水？”宋薇问他。
　　他心想很快就好的，还倒什么水？再说自己的军挎包里，藏着军用水壶，里面还有不少水的。便道：“不要了，谢谢。”
　　“那你坐一会，随便看看报纸。”宋薇说完到隔壁房间去了。
　　他见报架上有人民日报，他取在手中，坐下翻看起来，他已好多天没有看过任何报纸了。而过去，除了在前线那些日子，每天都要看几种报纸的，人民日报与解放军报是必看的。
　　当他看到了对法卡山战役的报道时，热血沸腾起来，想告诉别人自己有战友也在那里，想与人说点什么。
　　“我的战友在那里。”他激动地对从隔壁间走出的宋薇道。
　　“你说什么？”人家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太激动，说得词不达意，给人也留下了不佳的印象。特别是在一位在心中暗慕的漂亮女性面前如此地语无伦次，令他感到沮丧。他指了一下报纸的标题道：“是我看到报纸上正报道，中越边境的法卡山战役。想到有战友在那里，太过分激动了。”
　　“哦，”宋薇还瞟了一眼他手上的报纸道，“你没说错什么，是我一时上没理解，我很佩服你们军人。”
　　他想不到人家是如此地善解人意，对她更是好感起来。他更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懊丧。“我太激动，不该这样。”
　　“你不要有想法，”宋薇道，“刚才我不那样问就好了。”
　　他马上道：“不，不，你问得没错，是我说得没头没脑的，让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薇看着他，很温柔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理解你看到战友消息时的那种激动。换了我，也会这样激动的。你的介绍信已开好了，愿你在党校工作顺利。”
　　“嗯，谢谢！”他感激地接过介绍信，他看着宋薇时，觉她的双眸像会说话似的，更令他难似忘怀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到党校办公室报到时，办公室主任告诉他，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务副校长苏正华要亲自为他开欢迎会。因为校长是由县委书记兼任的，一般平时不会来学校的，常务副校长实际上就是一校之长。这位接待他的办公室主任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半老头，戴着一副令他感到怪异的眼镜。镜片好像只是两片平面的玻璃，没有微微外突的弧度，从边上看也没一圈一圈的镜圈，但好像有放大作用的，把玻璃片后面的眼睛放得大大的，看起人来有点吓人。
　　“我们刚接到电话，你就来啦！”主任又自我介绍道，“我姓宋，叫我老宋、宋老师都可以。苏校长说要开会欢迎你，我们现在就去会议室。”
　　随后把他带到了一个会议室，让他先坐一会，就出去请苏副校长了。经后他要在这宋主任手下工作，因为宣传、组织、保卫等工作都属这办公室管的。因此，他很想多了解这位主任。
　　在这位宋主任回来之前，陆续有人走进会议室来。这些进来的人中，好像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随便地在长条形的会议桌两侧坐下，两两三三地随便闲聊着。后来他才知道，来的这些人都是教研室主任以上的中层干部。
　　不一会儿，宋主任陪着人高马大的校长走进来，一直走到他身边，他忙站起身来。
　　“这是苏校长。”主任给他作介绍道。
　　苏副校长向他伸出了手，笑着道：“欢迎英雄归来！”
　　“我不是英雄。”他有点不安地申明，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在前线采访、报道和宣传鼓动，只是在一次帮着搬运炮弹时，被敌人的弹片削进了大腿，仅此而已。
　　“也是英雄。”苏副校长道。后来他知道苏副校长过去干过地下党工作，但没有上过战场，对上过战场的人很是看重的。
　　“是英雄。”宋主任也道。宋主任是打过仗的，不过是地方上的游击队。
　　“你坐，先开会。”苏副校长拍了他一下肩后，走到另一头的主席位上坐下，然后朝两侧看了看后道：“我们今天开一个简短的欢迎会……”在苏副校长的嘴里，他是一个“战斗英雄”。
　　他感到很不自在，甚至脸也红起来。心想万一传到战友、部队的老首长耳朵里，以为我自己在外面吹虚，到时又叫自己怎么解释得清楚？
　　等苏副校长话音一落，他举手道：“苏校长，我真的不可算英雄的。”
　　“我没有说多大的英雄，”苏副校长似乎有点强词夺理地道，“反正大英雄，小英雄，都是英雄。”
　　“苏校长说得对啊！”宋主任这时也道，“英雄有大小，大英雄、小英雄都是英雄。”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默认了下来。
　　“大家先拍手欢迎吧！”苏副校长先拍起手，大家都跟着拍起来。
　　“小罗，你发个言，表表态。”坐于他一侧的宋主任提醒他道。
　　他忘了已不在部队，还是习惯地站立起来，向大家行军礼。
　　“不必的，你坐下来讲吧！”宋主任拉了拉他衣摆。
　　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转换好角色，心想接下来该怎么开口？换了过去，就是一句“首长们、战友们”，他坐下来后，很不习惯地道：“各位领导：我在部队也算是一个老兵，但在教育战线，特别是在党校这条战线，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兵。”
　　这时底下有人议论道：“到了他嘴里，怎么都是战线？”
　　他听了心更慌了，急中生智地道：“以后一定请各位领导多多帮助我，我话完了。”说完险些又要站起来行军礼。
　　“你就说这些？”苏副校长显得很宽容、很理解地道，“话虽然不多，但说得很好。哪一天政治学习时，就你来讲讲在前线立功的故事。”
　　他心想自己立功的故事没有什么好讲的，三言两语就讲完了，就道：“我可以讲我们炮兵的故事。”
　　“炮兵的故事要讲，你立功的故事也要讲。”苏副校长道，“就这样定了。宋主任，你安排一个时间吧！”
　　“你刚来，苏校长就给你安排任务了。”宋主任这时对他道，“你就准备准备吧，我安排时间，你也可以对我们正在办的入党积极分子学习班的学员讲。苏校长，我这一建议怎么样？”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抢了人家老林的生意！”苏副校长说时朝着一个比宋主任还矮的瘦老头看着道。
　　“他要抢就抢呗！”那个瘦老头道，“我要问问罗英雄，要讲多少时间，要安排几节课？”
　　“我不是英雄。”他忍着笑对瘦老头讲，“不过是大腿不长眼睛，没有躲过飞来的弹片，才受了一点伤。”
　　“哈哈，”这时苏副校长大笑道，“以后不讲就不讲（英雄）了，挂在嘴上讲，也有点让人受不了，就叫小罗同志吧！”又对瘦老头讲，“要多少课时，你以后问吧！”
　　“也好。”瘦老头表示同意。
　　他见瘦老头看了自己一眼，忙笑了一下。后来知道，瘦老头是教务主任，像宋主任一样，也是打过仗的，而且是从正规部队来的，头脑里还留着弹片，有时头会很疼。
　　“今天的欢迎会就到此结束，”在大家纷纷表示欢迎后，苏副校长宣布道，“最后大家再拍拍手，欢迎小罗同志加入我们党校教育的队伍。”
　　坐于一旁的宋主任侧过身也向他拍手，他又一次直对着宋主任两只被玻璃片放大的眼睛，感到很不可思议。几秒钟后，拍手声零零落落地停下来后，大家开始起身离开会议室，宋主任起身走到正要离开的苏副校长身边说话，他一时无措，坐着没动。
　　“走吧。”那个瘦老头路过他坐着地方，友好地与他道。
　　他觉得应该等待一下宋主任，又觉得不能拒却人家的好意，因此，稍犹豫了一下就站起身来。
　　“他要我们叫你小罗还要加同志，”瘦老头在走出门时对他道，“他们做地下工作的，就是花头有点透。”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林主任，你们在嘀咕什么？”宋主任从后走上来道，“让我也听听。”
　　“明天请早吧！”瘦老头笑道，“恕不奉陪？”说完往教务处办公室走去。
　　“这老家伙，说话总惹人要笑。”宋主任像不太友好地道。
　　宋主任带他回到办公室，把他介绍给办公室的同事。虽然办公室人不多，但他也一时搞不清谁是搞组织，谁是搞保卫的，只记得与这个人握手，又与那个人握手的。宋主任又领他去看了宿舍，宿舍在后排楼里的二楼。不大的房间里排着两只上下铺的双人床，实际上是只住两个人的，还有一只较破旧的办公桌，显然不是原配，而是从哪里淘汰下来的，或者说前面住的人，从淘汰的办公用品中拾回来的。
　　“我们这里条件简陋了些，你只能将就一下。”宋主任客气着道。
　　“不错，不错的。”他的确觉得还满意。在他到团部当宣传干事之前，不见得住宿条件比这好的。
　　宋主任又像开玩笑似地道：“等你找到女朋友，成了家，就给你分套房，就可以搬出去了。”
　　他听了心中很高兴，但道：“女朋友还在天上飞哩！”这时他头脑里又闪过了那张让他过目难忘的脸。
　　“没关系，”宋主任道，“发动，发动，让大家帮你找，很快会有的。我看得多啦，许多住过这宿舍的人，住不满一年、二年，就一个个搬出去了。”
　　他心想自己能在一二年里能搬出去就好了，因此也开玩地道：“靠主任啦！”
　　“没关系，”宋主任笑道，“你这个条件，看好的人多着哩！”
　　他这时苦涩地一笑，心想这是要双方满意的，不是放在篮子里就是菜的。他想到了二叔要给他介绍的副镇长的女儿，说了一句：“给我介绍的人也是有的。”
　　“那不是很好吗？抓紧吧！三十多岁的人，还住什么单人宿舍？”宋主任像责备似地道。
　　他又苦涩地笑了，又像很无奈地道：“抓紧不起来。”人家长得怎样？脾气又怎么样？他一无所知。
　　宋主任看了看他，问起来：“明天你把生活用品都搬来，有什么困难吗？”宋主任的意思是很清楚的，让他明天来正式上班。
　　“没问题。”他真的一点不觉得有问题，甚至可以说，他渴望着新的工作、新的生活。一切就绪后，他也可以给战友们写信了。他的那些战友、部队首长都等着他的消息，他也时时刻刻地挂念着他们。从狭义上说，自卫战已经结束，从去年（1979年）的2月17日到3月16日，只用了仅一个月的时间。但从广义上看，他的那些仍留在部队的战友还在前线与越方对抗，战争还没有真正结束。
　　“那我们现在去食堂吃点饭，去晚了，饭菜有时都凉了。”宋主任对他道。
　　“嗯，嗯。”他点着头，觉得新生活开始了。
　　“我们学校的伙食不是最好，等一会你就知道了。”宋主任好像怕他会失望，给他打着“预防针”。
　　“我觉得只要过得去就可以。”他仿佛很宽容地道。
　　“这好，这好。”宋主任好像很认同他的这一观点。
　　
　　这天他在学校里吃过中饭，就离校了。他要回家准备床上用品及洗漱用品，第二天带到学校里来。出了校门，他在新建路上往东走着。当时，县城里是没有什么公交车的，要走到位于县城北部的汽车总站，才有去县内各个镇的长途班车，一般都要一个多小时才有一班的。他要走到那里，乘车回罗桥镇。他内心是喜悦的，感到自己已走出了农村，多少也实现了读书时的理想（愿望）。
　　新建路的两侧，基本上是近几年造起来的五六层楼的居民住宅。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那么干净、漂亮，也极有现代感，当然这只是他与当时人的感觉。因为在当时，大家都看惯了村镇上的人字形屋顶，见到这平顶的工房，确实感觉很新鲜、很洋气，很有现代感。党校的不少教职工，家就在这两旁的居民区中。吃中饭时，他们都匆匆赶回家去了。办公室中那位搞组织的干事也这样。他还好奇地问过宋主任：“他们怎么都不吃饭？”
　　“他们回家吃，”宋主任给他做解释道，“他们就住在学校附近的工房里。”
　　“噢。”他恍然大悟。
　　他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也能在其中拥有自己的一套房。这并非不可能，至少已不是一种完全不可能的，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的奢望。何况宋主任也说了，只要成了家就可以申请。
　　他想到了小时候跟着父亲进城，以及学校组织的那次春游——到这县城的参观学习，那时看县城，看县城里人，是那么高不可攀。想不到自己一下子也是这县城中的人了，怎么说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当然，他也想过，希望过，自己能像老同学李玉香那样，走向更远、更广大的世界，为国家、为社会作更大的贡献，体验更高的人生。在他此时的眼里，李玉香等同学是属于班级里最幸运的一批人，是真正如愿以偿的人。而他则是被那枚弹片葬送了(在部队的)前程，像正在蓝天上翱翔的雄鹰突然被折断了翅膀。他是不会甘心的，他选择到学校也是有让人生更上一层楼的考虑，因为学校的氛围有益于他的自学，至少有图书馆可供他借阅有关书籍。在那个没有电子书等产品，个人电脑也如凤毛麟角的时代，人们获得知识的途径是不多的，读大量的书是自学的最重要的途径。他也想到了那个令他为之不平的孙兰，心想她一辈子就这一样下去吗？还有一提她儿子，她为什么要哭着跑掉？就在这个时候，那张令他几乎一见钟情的脸庞，又出现在他脑海中。
　　那个他第一次到石头楼（红楼）去民政局时，在楼梯上碰的漂亮女子，本以为她与自己一样，也是到石头楼(红楼)办什么事的，想不到今天他去组织部转党藉关系时又碰上了，原来她是石头楼(红楼)里的人。
　　
　　眼下，走在路上回想起来，他认为自己今天表现不佳，仍然感到很沮丧。他的那条受伤过的腿，也仿佛隐隐作痛起来。
　　第二天一早岀门时，他告诉母亲，这个星期天他不一定回家，他要在县城到处看看玩玩、熟悉熟悉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