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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98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2-08 20:31:16      字数:10789

  97
  齐德成的泡桐树火箭没有飞上云彩,而是穿透了半边街三四十户人家的土墙木板房,掀倒房屋一百九十间,死伤社员群众一百三十二人。事件惊动了中央、省、专区、县级各部门,派出多个工作组来到60人民公社,成立了临时革命委员会和政治专案组,第一任务是深挖隐藏的阶级敌人,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60人民公社的代理人;第二任务是抢险救灾、治伤救人,重建家园、恢复生产,继续深入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上百人的专案组,在60人民公社进行了地毯式搜查、全覆盖排查、无缝隙研判,基本做到了人人过关、户户链接,仍然没有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没有找到敌特分子蛛丝马迹,更没有找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60人民公社的代理人,因为齐德成长期把自己锁在屋头,没有参加任何劳动生产,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言谈,更没有离开过社员群众的视线迈出60人民公社半步,同时也没有陌生人进入60人民公社和他暗地接头。但是,中国的事情是有法定逻辑的,任何一件重大事故发生之后,总得有人买单,总得有人付出代价,按照土家人的说法是“有人捡趟,有人搂底,有人背锅子。”最后,经过专案组集体讨论,把齐德成所在生产小队队长和生产大队大队长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和走资派。公社革委会主任向德亨整天泡在酒里、麻在屋里、糊涂在心里,不具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60人民公社代理人的条件,也没有接受敌特分子联络的机会,因而也就从轻发落,继续担任公社革委会主任;田竹儿提拔为副主任,协助向德亨工作,继续深入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伟大革命运动,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本来,老政委、樊战国、回大海都反对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处理社员群众,但是,他们位卑言轻做不了主,只能听从临时革命委员会,眼睁睁地看着生产小队长和生产大队长被五花大绑押走。他们能够做到的就是组织全公社社员群众、农场知青、干校干部抢救伤者,刨挖死者,拆除危房,清理垃圾,重建家园。
  在临时革委会指挥下,郑全忠带领第九生产小队社员群众在半边街抢险救灾、重建家园个多月,白天无法下地劳动,只好夜间到自己定产承包土地犁土、灌水、耕田。这天,打完土墙、盖好稻草,天已经黑了,郑全忠精疲力竭地怀揣咚咚喹,照例踏着蒙蒙月色,吹着凉凉晚风,向夷水渡口而去。
  渡口的勾魂柱下,有一块天然的青石板,大如晒席、光如磨石,是镇上孩子们最爱游玩的地方。郑全忠盘坐在石板中间,望着遥远黛青的洞巴山,望着残破不堪的覃氏地王城和田氏冥王府,怀想着覃点点柔美风姿和动人故事,忧伤地吹响起咚咚喹。喹声悲鸣忧戚、舒缓压抑、低回婉曲,有时如同云彩被绵刺紧紧挂住,有时如同江水被缝隙生生挤住,有时如同伤口被盐水滴滴浸泡,让丧偶女人潸然泪雨,让亡妻男人咂吧叹息,让无数老人连连摇头说,这娃儿遭了,只怕又得学齐德成呀。
  有些好心人通过郑幺妹劝导,他仍然夜夜来江边吹奏,就是下雨也不间断,风凉也不回头,吹得一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泪眼中走入梦乡,在叹息中渐渐睡眠。可是今夜,似乎奇怪,吹着吹着洞巴山似乎化成了覃点点美丽的人头,那修长的睫毛、那明亮的大眼、那红艳的嘴唇、那高挺的鼻梁,还有那浓黑的长发,似乎就在眼前,就在身边;“咿咿”的水响似乎是她舒缓的歌声,“吟吟”的水流似乎是她呢喃的情语,“嚯嚯”的水波似乎是她醉人的亲吻……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郑全忠跟着樊战国离开诸天镇后第一次回到故乡小镇,享受夏日在夷水凫澡的清凉。他在前、覃点点在右、向阳花在左,像三艘小型舰艇穿过凫澡人群,竟然上游三四公里。忽然,覃点点大喊一声,遭了,有水鬼扯脚杆。
  郑全忠回头一看,哪有覃点点的影子呢,立即钻入江底寻找。
  传说中,水里都是有鬼的,专找扯那些水性不好或者落单凫澡人的脚杆,让人弹不起来,沉水而死。其实,水中根本没有鬼,只有一些水草或者树枝而已,如果缠住了凫澡人的脚杆,肯定蹦不动;有时也有凫澡人身体不适应水性脚板抽筋的,也像有水鬼扯住一样落入水中。郑全忠、向阳花和其他赶来的凫澡人在江底寻找半天,终于找到了覃点点,她的双脚被水藻缠住了。郑全忠把她救出江面,覃点点已经没有气息,肚子胀得像一只牛皮鼓。有经验的人说,双手挤压肚子,把肚子里的江水挤出来。
  郑全忠把覃点点摆在沙滩上,从下到上一次次地给她挤压肚子里的江水,浑浊的江水从她嘴角“哇哇”流淌出来,肚子也渐渐瘪下去。可是,覃点点仍然没有苏醒过来,有经验的人又说,嘴巴对嘴巴,把气息吸引出来。
  郑全忠望一望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凫澡人,竟然不敢下口。向阳花着急地说,人都要死了,你还嫌她嘴巴肮脏吗?
  摇着渡船赶来的覃维修也说,孩子亲吻孩子不算过错。
  郑全忠只好低下头,和覃点点嘴巴对嘴巴的吮吸起来,一次,两次,三次……吮吸得心旌荡漾魂魄飘然,吮吸得周围的小男孩“咕咕”喉咙暴响,吮吸得周围的小女孩瘪着弯弯的嘴巴生气,吮吸得覃点点轻轻地弹动着尖尖的舌头寻找他的小嘴巴……
  忽然,一滴水珠掉进他颈子,再接着是一把水珠淌进他背心,最后是一桶水珠湿透他全部身子。郑全忠丢下咚咚喹大喊一声,覃点点,你快快现身呀。
  一双柔滑的细手搭在他颤抖的肩膀上,同时还伴有“嘤嘤”的抽泣声。
  郑全忠反手抓住肩上的手掌轻轻说,不要动呀,点点。你一动灵魂就飞了,再也见不到了。
  身后人趴在他肩上抽泣说,全忠哥哥,你生活得好苦呀。点点姐姐真有福气呀,死了还有男人这样深深地怀念她。
  郑全忠忽然明白,在身后被轻轻捏住手掌的并不是覃点点,而是别离多日的冉红霞。郑全忠激动地说,你是红霞吗,你是红霞吗?
  冉红霞羞昵地喊一声,全忠哥。
  郑全忠站在月光下,看着细长修美的冉红霞惊讶地说,怎么来的呀,红霞,从横水县吗?
  冉红霞抬起粉嫩的下巴说,听见你的咚咚喹声找来的,从夷水县城。
  郑全忠更加疑惑地问,农忙时节、全员上阵,你来夷水县城做什么?
  冉红霞笑着说,农村再忙,样板戏要演;生活再苦,语录歌要唱。专区文艺汇演在夷水县城举行,还有你们公社的节目。
  郑全忠忽然想起来了,全省一年一度的社员群众革命文艺汇演,是雷挺不动的、炮炸不走的。郑全忠说,走,回家去,嬢嬢还等着你呀。
  冉红霞一个原地画弧,闪出一个漂亮的身姿,捏着长辫子幸福地问,真的吗?
  郑全忠点着头说,没有骗你,她天天念叨。
  全省一年一度的社员群众文艺汇演流程是,由每个生产小队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在生产大队汇演,优胜节目到公社汇演;公社再挑选优胜节目到县里汇演,一个公社一台戏,一个公社一晚上,几十个公社就要演出将近个把月,让县城的贫下中农饱了许多眼福;县里还要选拔优胜节目到专区汇演,专区优胜节目到省里汇演,坐轮船去,坐火车回,很是体面安逸。汇演的内容基本上是样板戏,当然也有极少数自创小品、相声、三句半、连响、诗朗诵、现代舞蹈和毛主席语录歌。60人民公社选拔汇演节目时,郑全忠怕耽误劳动生产,没有通知社员群众回来排练,而是个人代表生产小队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进行汇报演出。他按要求演出三个节目,一个笛子独奏《东方红》,一个咚咚喹演奏《骏马奔驰保边疆》,还有一个诗朗诵毛主席《七律.长征》。虽然节目凑数,完成了政治任务,但是他的咚咚喹演奏还是被选中参加了公社汇演,也算是给第一生产大队绷了一回面子。不过,最后在确定去县里汇报演出的时候,他的咚咚喹被刷了下来,因为一个人演奏得再好,算不上集体性的群众文化;咚咚喹演奏再美,也不是时代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所以,专区在夷水县城的文艺汇演,郑全忠是不知道的。冉红霞行走在郑全忠前面,粗长的大辫子刚好一甩一悠打在圆实的屁股墩上,也打在郑全忠饥渴的心坎上;头上两枚白色的蝴蝶发夹在月光下熠熠生光,照得郑全忠眼花缭乱、心猿意马。冉红霞四处打望说,60人民公社好漂亮呀,江雾飘荡起来的时候,小镇隐隐约约就像天宫一样。
  郑全中鄙视说,60人民公社干瘪无味,典型的政治名词,哪有诸天镇的诗情画意呢?说不一定,哪天就得改口回来。
  土家男女走路是很有讲究的,如果是兄妹,必定是男在前女在后;如果是夫妻,必定是女在前男在后。冉红霞不顾忌这些,似乎要给郑全忠暗示一些甜蜜的情愫,流浸一些长久的眷念。走过一片水田,忽然看见一些社员群众铲的铲边边、搭的搭田埂、掏的掏水沟、灌的灌田水、撒的撒秧灰,冉红霞惊奇地问,你们生产小队还兴打夜工种田吗?
  郑全忠笑着说,是呀,抢季节。
  冉红霞有些不高兴地问,你一个生产小队长在江边吹咚咚喹快活,让社员群众夜晚下冷水田,工分怎么计算?
  郑全忠偷偷一笑说,我们不兴记工分,全国“农业学大寨”,讲求的是共产主义奉献精神。
  冉红霞忽然回转身来,让来不及停步的郑全忠撞了个满实满载,胸前两个圆溜溜、活蹦蹦的小兔子像两只高压电瓶,差点儿把郑全忠击倒击昏击成白痴滚进水田。冉红霞似乎也强烈的感觉到郑全忠身上的满腔火热,回转身羞赧地说,同是一块天、同是一块地、同是领袖毛主席,为什么这里的社员群众觉悟高尚,我们那里调动不起来呢?
  郑全忠还没有缓过神来,不知不觉和冉红霞走到了家门口。老远听见郑幺妹拿着竹条在吼叫一群小猪,冉红霞吃惊地问,你们的资本主义尾巴没阉割干净吗,家里好像在养猪?
  郑全忠继续糊弄说,集体的猪,分散家里喂养,把养猪的劳动力腾出来多种几亩庄稼。
  冉红霞赞赏说,你这个生产小队长就是脑袋瓜儿灵光,想出这样的好办法。如果一个生产小队集中喂上三四十头肥猪,至少要安排十来个女人。
  郑全忠深有体会地说,年底长成胚子猪,还要追加几个男人才顾得过来。
  冉红霞打破砂锅纹到底地问,你们的工分怎样计算呢,按天日还是按斤头?
  这倒是郑全忠没有想到的问题,如果回答按照喂猪的天数计算工分的话,那么冉红霞就会问不用力喂猪只图交差的怎么办呢?如果回答按照斤头计算工分的话,那么冉红霞也会问碰到猪儿不肯长的怎么办呢?郑全忠正在两难选择的时候,郑幺妹从猪圈棚出来,丢下手里提着的猪潲桶,惊讶半天忽然说,这不是红霞妹崽吗,长成一个大美人胚子了?我昨天晚上做亲梦,那个园子里的白菜呀青幽幽的,一块一块的连接到洞巴山顶;圈头的猪儿肥嘟嘟的,一群一群的挤满白虎洞。
  冉红霞跑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嬢嬢越长越漂亮,像个姐姐。
  任何人都在乎人家的夸赞,特别是女人,夸赞就是一罐蜜糖,一碗喜砂扣碗肉,一钵新鲜猪肝三鲜汤。这就跟皇帝老儿一样,明明知道不会“万岁”,却十分在意人家叫他“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果有人喊他“千岁千岁千千岁”,必然满门抄斩、诛灭九族。郑幺妹心尖上流出蜂蜜说,全忠呀,带进屋呀,不要把我家妹儿冷凉了。
  冉红霞是何等聪慧的女孩呀,挽着郑幺妹的膀子直接到了灶屋,帮忙刷锅烧火煮饭。土家人有两句话,说明了怎样搞好家庭关系,一句叫“媳妇当女儿养,女婿当儿子待”,还有一句叫“公公当老汉看,婆婆当奶子亲。”如果都像冉红霞这样对待老人,还有“清官难断家务事”吗?冉红霞一边捞起衣袖一边揭开锅盖说,嬢嬢,你在灶前烧火,我来煮饭。
  郑幺妹笑吟吟地说,要得呀,幺女,嬢嬢今天就看你的手艺。先煎六个鸡蛋,再切两个洋芋丝丝,下面条吃可以不?
  冉红霞笑着说,嬢嬢怎么铺排,我就怎么做呀。
  郑幺妹在灶前透过红红的火苗看过去,在灶台上“砰砰”切洋芋丝的冉红霞脸颊红润、酒窝颤动、睫毛修长,看得眼睛都傻了几十遍。郑幺妹问,奶子老汉好吗?
  冉红霞浅浅地笑着说,好呢,天天嘱咐我一定要把恩人记倒起,不能忘了人家在讨米路上的照顾。
  郑幺妹心里有数了,这样有良心的人家,做一门亲戚最好。于是,郑幺妹又试探性地问,正月间拜年客多不,有新年客吗?
  冉红霞一边煎鸡蛋一边回答说,饭都没得吃的,哪家亲戚来拜年呢?老客都没得,哪有新客拜年嘛。
  郑幺妹心里更加有数,没有新的拜年客,说明没人向冉红霞提亲,而她的郑全忠就有希望。于是她脱口叫喊,好!好!好!
  冉红霞听了这话惊讶地说,没有一个拜年客,说明家里贫穷,还好好好吗?真不晓得嬢嬢是怎么想的,不会是笑话我们贫穷人吧?
  郑幺妹来到灶背后,看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冉红霞问,今年十九岁了?
  冉红霞全然不知道郑幺妹的心思,以老以实地说,下半年满十九岁。
  郑幺妹忽然发现冉红霞的衣服荷包揣着一个布包,从包裹的形状来看,很像袜底。郑幺妹心里狐疑地问,红霞在扎花袜底吗?
  冉红霞俊俏的瓜子脸儿像火烧一样,低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只顾在锅里炒洋芋丝。
  郑幺妹更加狐疑,更加想弄一个清楚明白给谁扎的。于是她又试探性地问,能不能给嬢嬢看一盘呢?年轻的时候,嬢嬢也是扎花袜底的好手呀。
  冉红霞仍然不回答,弄得郑幺妹心里像猫儿抓,很是放心不下。但是,想生气又没有理由,想放弃又心里不甘,因为她害怕如花似玉的冉红霞“肥水落了外人田,园中花儿被人摘。”
  正当郑幺妹转身的时候,冉红霞连摸出袜底子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诚惶诚恐地说,嬢嬢要看就看嘛,只是莫嫌弃侄女手脚笨拙、心灵粗糙。
  郑幺妹从她荷包里摸出布包,小心翼翼打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两双绣着精美鸳鸯的袜底。郑幺妹惊讶了半天才问,好乖巧的袜底呀,这样长的脚板,肯定是给男娃儿扎的。红霞,老实给嬢嬢坦白,给谁扎的?
  冉红霞羞愧得只想钻进地下去,手脚瘫软得要滚在地上。
  可是,郑幺妹却一直紧追不舍地问,红霞,你个妹崽儿给哪个娃儿扎的?
  被逼无奈的冉红霞只好跺着脚板说,嬢嬢,明知故问嘛,我还能给哪个娃儿扎呢?
  这时,郑全忠哼着《红色娘子军》的主题歌进来,吓得冉红霞小老鼠一样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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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宣传媒体再一次掀起惊天动地的革命高潮,各级报纸、广播、杂志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连续不断地、夜以继日地、赶早贪晚地、口诛笔伐地《愤怒声讨天安门广场的罪魁祸首邓小平》,“坚决拥护中共中央关于华国锋同志任党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的决议和中共中央关于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议……”
  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田竹儿通知,全体社员群众放下手中的活路集会三天,“俺们也要和邓小平算算账”。这是中国当今政治舞台上的一种惯用把戏,也是一大独具时代魅力的政治特色,凡有政治上的风吹草动,必然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一起声讨之、声援之、声喊之,造成一种祖国山河一遍红、亿万人民齐声吼的强大不可撼动的无产阶级政治力量。60人民公社第一生产大队第九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大会在田埂上召开,郑全忠站在水田中间问,大家说怎么办,公社召开的社员群众大会还参不参加?
  有人气愤地说,开个铲铲,几爷子坐在高楼大厦不晓得农村、农民、农业的“三农”现状,春耕大忙时节,天天开会、夜夜批斗,开得出粮食不,斗得圆肚儿不,喊得出不交公粮余粮的政策不?
  有社员群众说,这个火色时候去开会,一天要记三天工分。
  有人立即反驳说,“羊毛出在羊身上,粮食出在土地上”,就是记十天的工分,年底没得一颗粮食,只有分配泥巴石头。
  还有人叹息说,“春天一行秧,秋天一仓粮”呀,早栽一天秧子,就多一层收成。
  几乎所有社员群众的意见是,坚决不去参加无聊的群众大会,说不一定呀,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又喊去召开“坚决拥护邓小平正确路线”的群众大会。这样的事情早就发生过,邓小平被社员群众拥护了几回,又打倒了几回。
  还有人十分形象地说,有些政治运动就像娼妓,只要有钱有利,就不要脸不要命,什么客人都敢接,什么鬼话都敢说,什么事情都敢做……
  郑全忠犹豫了,如果他不是生产小队长,不为全生产小队几百人的生产、生活负责的话,也坚决反对去公社参加社员群众大会。但是,不去行吗?不去的话,会场上就多了一个空缺,游行的队伍上就断了一个结疤,呼喊政治口号时就少了一些声音。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定产承包的事情就会暴露出来。郑全忠默想半天说,要去开会,应该去开会。
  大家齐声喊着,队长!队长!
  郑全忠心情沉重地说,我知道大家的心情,一个庄稼人连种庄稼的权利都没有了,是万分痛苦和悲哀的。但是,而今眼目下,我们有什么办法呢?造反重上井冈山,大家没有胆量;出逃香港美国,大家没有机会;上吊跳水或者饿死,大家都值不得。不过,老辈人说“汤圆是搓的,粑粑是捏的,事情是拖的”,老政委也经常说“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都值得我们借鉴,来个“偷梁换柱、暗度陈仓。”
  有社员群众立即脑壳洞开地说,对头,找老汉、老婆婆和孩子代替开会。
  有社员群众担心说,主意不错,就怕向德亨和田竹儿看出蹊跷。
  这种担心是有道理的,一个生产小队全部来一些老汉、老婆婆和孩子开会,就是瞎子也摸得出来、听得出来。于是,有人再出主意,一家再派一个女人去开会,反正她们在屋头也是转一下田埂边边、打几盘栽秧锣鼓、唱几个栽秧歌曲。
  土家人的栽秧锣鼓,来源于远古时期的狩猎锣鼓和战争锣鼓。远古时期,土家人打猎或者打仗,一边敲锣打鼓、唱歌跳舞,一边舞棒扬叉、挥刀执盾冲锋前进。特别是战争时期,锣鼓是战争的军魂,是战争的号角,是战争的旗子。“锣鼓打得急,风卷残云往前劈;锣鼓打得缓,回刀收盾向后转;锣鼓打得停,站在原地等军令。”后来战争少了,狩猎也少了,但是集体劳动时节,为了激发劳动积极性,增强劳动凝聚力,也敲锣打鼓、唱歌跳舞。一般来说,插秧时节,先支起一只竹竿长的大喇叭,树上吊上两串十二丈长的灯笼鞭炮,安排一班锣鼓匠、吹鼓手高声奏乐,一帮漂亮得不得了的女人搓汤圆,在一块十亩大田扯起堂子准备开秧门,也就是举行栽秧仪式,或者叫插秧仪式。几十上百男人站在水田里,捏着一把秧子,只听喇叭一叫、锣鼓一响、鞭炮一炸,便开始躬腰插秧比赛。女人们或搓汤圆、煮汤圆,或打秧苗子、呼喊“加油!加油!”锣鼓匠们使劲敲打“抢抢吃!吃吃抢!抢抢吃来吃吃抢”的节奏,吹鼓手们也拼命吹奏“滴滴嗒!嗒嗒滴!滴滴答答来滴滴答”的乐曲,撵得插秧子的男人像鸭儿扑水,急得双脚跳个不歇气,生怕被别人关了秧门,落一个秧尾巴,脸上没得光彩。
  关秧门,就是别人栽到前面去了,把你个人甩到后面;别人上岸吃汤圆,你还夹在秧田中间。在栽秧比赛中,第一个上岸并且栽得秧行最直、秧兜最正、秧距最标准的人,就是秧大王、秧大哥、秧头头,享受第一碗汤圆的待遇。一名秧大姐给你端碗,再一名秧大姐给你递筷,还有一名秧大姐给你戴上用花草精心编织的大花环,像伺候皇帝老儿一样,让大家“啧啧”赞叹,“嗷嗷”高呼。歇气的时候,女人们就地打连响、扭秧歌、唱情歌,以解除栽秧人的疲劳,提振他们再战的精神。
  女人也有下田栽秧子的,也有秧大姐、秧皇后,要相当的体力和技术,否则就把秧子栽成梳子背,或者麻线绳,或者河开柳,更有甚者栽成遍地开花、麻子点。在60人民公社,有两个女人栽秧子最有名,是很多大男人都望尘莫及甘拜下风的。一个是郑大姑,一个是李瓶瓶,在十亩大田栽下的秧子,横看、竖看、斜看都是直的,并且可以拉绳子检验。可惜的是两个秧皇后,郑大姑早就死了,李瓶瓶要去公社参加社员群众大会,没得机会来第九生产小队来表演栽秧节目。
  郑全忠最后戏谑地说,“九九部队”和“六一部队”的人,有好多去好多,反正凑人数。其他的社员群众,也来个“抓壮丁”,老规矩老办法,按照家庭人口“两丁抽一,四丁五丁抽二”,先抽女社员,家里没得女社员的抽男社员。不过,无论怎么抽法,我是一定要去的,不去大家都交不了差。
  大家齐声说,我们先栽队长家的责任田。
  郑全忠立马反对说,还是先栽你们自家的责任田,有时间再来帮我栽。嬢嬢个人也栽不了,先去别人家帮忙栽。
  社员群众声讨大会的最后一天下午插黑时分,第一生产大队第九生产小队竟然悄悄来了三个不速之客,一个是县革委会主任回大海,一个是他的通讯员,还有一个是省报农村部主任干柴棍记者,专门暗访“人民群众来信”问题。
  这之前,有人以“人民群众”的名誉给省报写了一封信,揭发60人民公社第一大队第九生产小队“分田单干”,挖社会主义墙角,走资本主义老路。记者是无冕之王,见官大一级,谁敢不认真对待呢,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外国记者面前,也要紧开言慢开口呀。回大海见事情重大,亲自陪同干柴棍记者走一趟,一是检查60人民公社的声讨大会,二是查看“分田单干”事情。夜幕中,回大海看见社员群众在劳动,有的给栽秧田放水,有的铲田埂杂草,有的给旱地种苞谷籽……干柴棍记者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说,看这个样子,就是分田单干的现实版本。要是大集体的话,哪有夜里劳动生产的?这充分印证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对事物判断的无比可科学性和无比正确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死不改悔”。全国人民这样席卷式地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原子弹爆炸式地批判资本主义道路,仍然有人敢拿脑壳顶撞滚滚向前、无往而不胜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速列车,不要命呀。
  来之前,回大海叫通讯员给60人民公社挂了电话,想知晓郑全忠,提前做一些准备,以免被干柴棍记者在报纸上捅出去,惹出政治问题的麻烦。但是,向德亨顿顿醉在酒里说不清楚,田竹儿忙于在社员群众大会上“算邓小平的账”忘记了,第九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没得到半点消息。回大海只好急中生智地说,这样的结论似乎有点早,记者同志,我们下田找社员群众问清楚情况再说好不?
  干柴棍记者忽然发问一名男社员,社员同志,你家分了几亩田?
  男社员知道旁晚来问分田的人肯定别有用心,昂起头、撑起锄反问,你这个同志是邓小平的女儿还是孙子,敢分田单干走资本主义道路?
  干柴棍记者瘪着嘴巴又问,如果不是自家田地,谁来打夜工呢?
  这时,有人认出干柴棍记者,晓得是个“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家伙,无脸无血无良知、无法无天无正义。东风吹来,跟着东风跑;西风刮来,跟着西风迢;没得风的时候,就像根电线桩,不晓得往那边倒。所以,立即有社员群众抓住她的话尾子说,记者同志,难道大寨大队的陈永贵、郭凤莲带领社员群众夜战狼窝掌、月干虎头山,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按照你的逻辑,大白天劳动就是社会主义,晚上劳动就是资本主义,那些工厂上夜班的算哪种主义呢?
  更有男社员讥笑说,畜牲晒太阳大多在白天,肯定是社会主义;而人类晒太阳大多在晚上,那一定是资本主义。我们也得向记者同志学习,大白天躲在家里晒社会主义的太阳,不劳动、不生产、不交公余粮。
  女社员也答白说,人家长得那个溜溜的漂亮呀,人见人爱、人见人晒,就是摆在青石板上晒肿了、晒破了,工资照发、粮食照秤,说不一定遇见巴道寒那样的色鬼干部,还要搭几丈布票、几张肥皂票。
  有人念过街调说,下辈子再变女人呀,一定得变个母记者,看了一些好世景,说了一些好假话,晒了一些好男人。
  干柴棍记者恼怒成羞地说,我手里有证据。有人举报你们分田单干,走资本主义道路。
  “好男不跟女斗,好民不跟官斗”,这是经典的处世哲学。男社员不敢过分地和女记者斗嘴,女社员立马用女人特有的放肆姿态说,“狗咬人有药医,人咬人没药医”,你把证据拿出来呀。要是拿不出证据来,你就是婊子生的、众人养的、万人睡的。
  干柴棍记者到底是上面来的文明人,嘴巴不骂脏话,也骂不来脏话,举着手中的群众来信说,这就是证据,来自60人民公社的一封举报信。
  女社员们继续放泼说,“猪有名狗有姓,女人痒起来脚转筋”,你把写信人的名字说出来,看看裤裆里是不是长的红头发呢?
  干柴棍记者很无奈地说,没有名字,是一封匿名信件。
  女社员们瘪着弯弯嘴巴皮子说,我当场写一封匿名信,说你是回主任的篾巴折要得不?
  回大海不解地问,女社员同志,篾巴折是什么东西?
  男社员哄堂一笑说,那是世界上最安逸的东西,有钱的人天天想、有权的人也天天想,吃饱肚皮想、饿着肚皮也想,就是叫花子时不时也想一回呀。
  回大海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有男社员晓得回大海是个实在人,不愿意戏耍他,自愿揭谜底说,篾巴折就是床铺上的竹片子,也暗指男人的相好,这是土家人的土话。
  回大海立即笑着说,省报记者主任这样漂亮乖巧,只怕早就是社长、总编的篾巴折了,还轮得上我这个小主任吗?
  干柴棍女记者一爪揪在回大海的屁股上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一张篾巴折,也不得让你晒太阳。
  争吵不休之时,郑全忠赶来老远大声呼喊,回主任、女记者,夜访我们生产小队吗?先来一个电话嘛,我们好组织社员群众打起夜工到勾魂柱下夹道欢迎呀。
  回大海现场即兴幽默地说,我们只是随便来看一看,不需要夹道欢迎。要夹道欢迎的,也是女记者呀。
  干柴棍女记者流氓式的幽默说,我也不需要夹道,就是想夹道也夹不住你生产小队长的铁脑壳。
  关键时刻,女人总是没得男人沉得住气,立即涌上前告状说,不晓得是哪个烂屁股发鸡瘟的、砍脑壳摔老岩的人告黑状,睁起眼睛说我们分田单干,走邓小平的资本主义道路,开历史倒车、翻历史老黄历。
  郑全忠笑着解释说,我们都是坚决跟着毛主席走的贫下中农,不可能分田单干走资本主义道路。第九生产小队经过深入开展揭批走资派的伟大革命运动,社员群众的思想觉悟得到空前提升,政治水平得到跨世纪进步,坚决表示要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反对物资刺激、金钱至上,世世代代做毛主席的“五好”社员。这些晚上来劳动的社员群众,不要一分工分、一点报酬,都是在大寨精神强烈鼓舞下的自觉行为。因为明天生产小队开始大栽秧,今晚上不把田水放干、田草铲尽,几百名社员群众拥挤在一起,怎么栽秧子?
  干柴棍女记者还是十分狐疑地问,我们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人种苞谷、薅洋芋和点南瓜、四季豆,也是自觉义务劳动吗?
  郑全忠信心十足地说,当然是呀。而今眼目下,又不容许自由市场、自由贸易、自由买卖,全靠生产小队到供销社卖一些洋芋、苞谷、大米、南瓜之类的东西,年底分一点钱,买油盐肥皂、扯布缝衣呀。给记者同志说一句掉箩斗底子的话,我们生产小队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社员群众的布票用来揩屁股、油票用来点火,因为没得钱来扯布打油呀。当然,我们在劳动生产中,也采取了一些临时包工方式,这是国家政策允许的。
  干柴棍女记者很内行地说,包工和包产是两个概念、两个问题、两种方向、两条路线。包工是劳动生产中的方法问题,包产却是劳动生产中的路线问题,二者是不能统一的,也是不应该统一的。如果统一了,就是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
  回大海自言自语地说,看来取消农村集贸市场的做法,有些过头了。社员群众手中就是有点东西,也没地方交换呀。
  干柴棍女记者反驳说,计划经济是社会主义固有的,市场经济是资本主义胎生的。我们决不能放开自由市场,让社会物质自然流动起来,那样就放弃了政治原则,颠覆了无产阶级专政。社员群众种什么、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吃几顿、穿几件、住多宽,都要由国家计划分配、定量分配、因人分配,绝不能自由行事、自作主张、自由贸易。
  回大海挥手臂说,这是一个政治经济学问题,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主题。记者同志,你看那封“人民群众来信”怎么处理呢?
  干柴棍女记者兴奋地说,那封“人民群众来信”也许是空些来风、无中生有。但是,值得我们高度警惕,值得我们严密防范资本主义尾巴再滋生出来。不过,这次也没有白来,我看见了大寨精神在60人民公社强大的政治生命力和无穷的精神感召力,大寨之花在这里花瓣鲜艳、果实累累、生机勃勃,永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灿烂光辉。
  回大海笑着说,那就借助女记者高妙笔法,在省报搞个头条呀。郑队长,好好向干柴棍女记者介绍经验,不能有半点保留哟。
  女记者忽然脸颊红润地发问,齐春芽、齐豆芽姐妹呢,还有哑巴齐德成,怎么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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