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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94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2-06 17:46:17      字数:1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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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人民公社第一生产大队第九生产小队三百八十九人外出讨米要饭,在约定过小年这一天全部回来了,实现了郑全忠要求的“一个不漏地带回来”的诺言。其中骨灰口袋九根,三个大人六个孩子;病汉三十人,基本上是冻伤、摔伤、流感。郑全忠依然叫记工员宰了两头肥猪,叫全生产小队全体人员吃大锅肉和大锅饭。可是,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其他没一人吃得下去,包括郑全忠本人,因为大家扯着扯着就扯到覃点点他们身上,扯到覃维修血染勾魂柱上。磨盘心拄着烟杆哽咽说,这个世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得了?我不吃大锅饭、大锅肉,回屋头去睡觉。
  大锅饭,是土家人在办理红会、白会时用大锅熬煮的饭。锅口直径三米,锅底深陷一米,每次可以熬煮百斤大米,一人专烧木柴火,两人专操长瓢搅和,煮熟的米饭芳香扑鼻、锅巴沁黄、米汤粘浓,一般情况很难吃到。大锅肉,也用一样的大锅,肥肉坨像钉锤脑壳,瘦肉块连着大骨头,猪脚宰成两截,猪头剖成对半,同时猪血、猪肝、猪肺、猪肠一起下锅,再加上生姜、大蒜、花椒、党参、莲子、干海椒、白云豆、八角茴、香儿草、橘子皮一起慢慢煨、慢慢炖、慢慢熬、慢慢绵、慢慢煮,把肉汤熬得黏黏糊糊、颤颤悠悠,几里路闻起来都想舔嘴巴。老贫协主任一走,大家都跟着走了,郑全忠只好对妇女主任说,找几个洗脸盆,一家分一盆,剩在晒屋浪费可惜了。
  就在这天晚上,郑全忠悄悄地上了洞巴山,借给老政委和樊战国送烟酒的机会,汇报讨米新闻,寻找让全体社员群众吃饱饭、穿暖衣、住好房的路径,也让自己不白当一回生产小队长。
  洞巴山五七干校的干部和知青农场的知青们,是不用讨米要饭的,即使他们依靠工分吃饭,照样按国家规定干部每月二十七斤、工人每月三十五斤粮食指标执行。即使大灾大荒年月,雷打不动、地震不垮,自产粮食不够国家补贴,多余粮食国家包干收购。之所以有这样的区别,是因为干部是脑力劳动者,体力消耗小一些,饭量也就跟着小一些;工人是体力劳动者,体力消耗大一些,饭量也就跟着大一些。郑全忠找到樊战国和老政委时,他们正在坑火边研究上面发下来的《毛主席重要指示》: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斯大林在这问题上犯了大错误。列宁则不然,他说小生产每日每时都产生资本主义……对文化大革命两种态度,一是不满意,二是要算账,算文化大革命的账……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他这个人是不抓阶级斗争的,历来不提这个纲,还是“白猫、黑猫”啊,不管是帝国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
  樊战国谨慎地问,毛主席说的这个“他”,指的哪个?
  老政委不回答,只是把拇指伸进茶杯里打湿了,在桌子上写下“小平”两个字,然后百口不开,闷闷苦思。
  樊战国不相信地问,周总理的追悼会还是他致的悼词呀。
  老政委捧着茶杯说,他是个重实干、反浮夸、一切从实际出发的人,最恨的是只会打嘴巴仗而没有一点实际功夫的人,早在战争年代就提出“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理论,在八路军里影响很大。也就是说,打仗只看勇敢、智慧和忠诚,不看你的家庭出身。
  樊战国长长叹口气说,一个国家跟一个家庭一样,当家人力强,全家人发财;当家人力弱,几辈人遭殃。
  老政委也说,古人总结得很好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语序排列是很有道理的。一个人不修身,没有真才实学,没有道德品质,是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的。
  樊战国深有体会地说,在夸夸其谈上,在生搬硬套上,我们党历史上多的是实例,不仅害了革命、害了同志,也害了党、害了自己。
  老政委说,有人能倒背如流马克思、列宁《全集》上的许多篇目,结果怎么样呢,差点儿把红军和共产党葬送了。如果没有一个遵义会议,说不一定中国的历史就要改写,今天坐在洞巴山聊天扯白的,不知道是哪些人呀。所以说,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官僚主义、形而上学主义,都是要不得的,也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经常批评的东西。
  樊战国说,毛主席给中央党校题写的校训“实事求是”,人人会说、人人会写,可是执行起来,就“差之厘毫,失之千里”了。
  老政委回忆起红军时代痛心疾首地说,土地革命时期,党的中央一直存在着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坐在外国人的羊皮沙发上,万里迢迢凭借电报指挥中国革命,连中国的山岳、河流、地理、水文、城市、乡村都不清楚,动不动就要指责、批评、换党首、派顾问,简直开国际玩笑;有的坐在大上海的电扇之下,千里迢迢同样用电报指挥全国红军战斗,连军队、将领、战士、敌情、后勤都不清楚,动不动还要训令、肃反、撤职、砍头,简直开历史玩笑,给中国革命造成了多大损失呀,给中国百姓造成多大灾难呀。
  樊战国点头说,李德、王明就是最好的反面教材,要不是党内始终有一大批坚持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的共产党员用生命和鲜血抗争,革命事业的前途真的不敢想象了。
  老政委说,虽然有敌人强大的外因,但是党内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强大的政治统治才是关键的内因。特别是中央红军,最开始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流窜,一会儿想和贺龙的红二方面军汇合,一会儿想去东南方向再创革命根据地,一会儿想创建川黔革命根据地,一会儿想和张国焘的红四方军会师,最后毛主席凭借一张废旧报纸知道有陕北红军,中央才确立“聚会陕北,一致抗日”的大政方针。三大主力红军长征出发时总计二十来万人,到达陕北时仅剩下三四万人,大多战死在沙场,或者冻死、饿死、病死在雪山草地。
  樊战国深有感触地说,那个时候,目标就是“建立新中国,过上好日子。”所以,数以万计的红军和民众愿意抛妻别子、赴汤蹈火、流血牺牲。新中国虽然建立起来了,但是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呀。当年,我们把他们的子女带走了,而今好多还不回来;走的时候那些美好承诺,一句也兑现不了,我们共产党人羞愧呀。
  忽然,老政委和樊战国的房门被敲响,砰砰砰!
  樊战国伸起头问,谁呀?
  门外的人说,郑全忠。
  樊战国一边开门一边埋怨说,出门就是几个月,什么时候回来的?
  郑全忠一边搓着冰冷的双手一边说,刚回来。
  老政委甩掉身上的军大衣,跑过来握住他冰冷的双手说,全忠,受苦了。
  郑全忠的伤心立即涌动起来,十分感恩地说,谢谢老政委和樊书记安葬我家亲爷老汉,如果没有你们出马,也许社员群众不知道怎么办呀。
  老政委在他手背上拍一拍说,你亲爷老汉是个英雄,为了集体财产献出了宝贵生命,要是当前的政治气候好一点的话,完全可以申报革命烈士。可是,而今眼目下,谁来管理老百姓的事情呢,他们整天想的就是算计人、收拾人、安插重用自己政治集团的人。
  樊战国插言说,点点还好吧,开年要当老汉吗?你全忠做得不对呀,连喜酒也不请我和老政委喝一杯。
  郑全忠木然地摇头,哽咽半天才说,她已经不见了。
  老政委和樊战国惊讶了半天才异口同声地问,不见了?
  郑全忠强烈地忍住在眼膛里滚动的泪珠,十分坚强地说,老政委,你年纪大了,赶快到火边,洞巴山的扫胯风大得很,谨防感冒呀。
  老政委今年六十六岁,比樊战国整整大十来岁,但是身体仍然健朗,背不驼、眼不花、耳不聋、气不喘,就是爬坡下坎,有些年轻人还搞不赢他。可是,老政委仍然没有坐下,而是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子,思考着、痛苦着、愤怒着。他慢悠悠地说,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无数无辜的百姓都成了牺牲品、殉葬品,我们这些党员领导干部,都是有责任的呀。覃维修、覃点点、向阳花、梅枝枝、巴道烫、巴道寒……
  樊战国也说,不知道后辈将来怎样评价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责任将由谁来承担呢?
  老政委挥着巨大的拳头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应该结束,不能继续运动下去,否则就会亡党亡国、亡族灭种。
  樊战国点头说,是呀,应该彻底结束。
  郑全忠是个忠厚君子,他不会让别人过多的为逝去者悲伤。他把两位老领导拉在椅子上坐着说,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奋斗下去。我今晚上山来,有些事情要向老领导汇报。
  老政委满意地说,全忠同志政治上、思想上都成熟了,家事放得下,国事不放下,将来堪当大任。
  樊战国在一旁说,可惜没有好机会。要是有呀,这娃儿肯定可以塑造。
  老政委笑着说,不能那样说,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着的。按照老百姓的说法,“天上的雨不落,总是留存在天上,会有落雨的时候。”
  樊战国站起来说,老政委,我们喝二两洞巴山的高粱酒好不好,给全忠同志洗尘接风嘛,人家讨米走了两三个月。
  老政委从荷包里一边摸钱一边说,要得,你去供销社买下酒菜。
  樊战国笑着说,全忠又不是你一人的客,也是我的稀客呀,这钱该我来出。
  郑全忠知道自己年纪最轻,怎么能叫樊书记去跑夜路买酒买副食呢?所以,他站起来说,两位老领导,烟酒我都带着,只是忘记了下酒菜。还是我去嘛,人年轻、眼力好、腿脚快。
  老政委疑惑地问,你来给我们拜年吗?我们没有红包打发,只能白吃白喝呀。
  郑全忠尴尬地笑着说,我没有资本购买好烟好酒,是县革委会主任回大海的钱,委托我给两位老领导拜年。
  老政委沉默一阵说,他拜年我们也接受。你不能去买下酒菜,我们要听你的讨米故事。战国,在门口呼一声,叫三姐跑跑腿子。
  樊战国在门边呼一声“三姐”,果真一个慈祥略胖的中年女人进来了,长发、圆脸、大眼、夹衣、统裤。郑全忠立马迎上去热情地叫一声,盘嬢嬢。
  几年前,在老政委和樊战国的斡旋下,盘三姐早被安排在洞巴山供销社工作了。她打望一阵眼前这个瘦高、黢黑、满脸胡须的年轻人,然后惊讶地说,这不是全忠吗?
  老政委稳稳地坐着说,樊战国,莫在那里装富翁大贾,你在老家到处施舍,剩不了几个钱。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活费也比你高,拿我的钱去,这是命令。
  老政委的女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红卫兵批斗死了,两个孩子都进了工厂,有自己的基本生活费,所以他的基本生活费不是救济樊战国,就是救济其他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无产者,就应该彻底地无资无产。”当然,有上级的命令,樊战国再厉害,也是孙悟空遇见了佛祖的手板心,没得办法。盘三姐也只得乖乖地从老政委手中接过钱,按照上级命令把事情办理回来。
  老政委补充说,两包花生米,五袋牛肉干,十个松花皮蛋。如果有的话,称三斤猪耳朵也行,回来帮忙闷个酸菜。把土坑的柴火烧大点猛点,小年没有过完,我们老少守岁,来个“东方红,太阳升,革命歌声高阵阵。”
  土家有句话,叫“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灯”,说的是大年三十晚上的火要兴旺、热烈。也就是说,年火烧得有多大,来年的家业就有多大;年火烧得有多猛,来年的家运就有多红。一家人围在火炉边守岁,看旧岁怎样平平安安过去,看新年怎样红红火火迎来。这个时候,如果家底稍微宽裕一点,便要给孩子们几角压岁钱,预祝他们在新的一年幸福健康。按照土家习俗,从腊月二十四开始过小年,一直要到正月十五才结束。结束这天晚上一定要灯火通明、四处亮桑,表示旧年已经过完,新年已经来到,前景更加明亮,该上坡的要上坡,该出门的要出门,该上学的要上学。但是,小年一般是不守岁的,因为后面还有大年。老政委这样说,只是个玩笑话。郑全忠和他们围坐在火盆边,土坑里的火燃烧得很大很旺,看着渺缈飘动的火苗,诉说讨米路上的各种兴奋事情和辛酸见闻。说到高兴处,他眼睛放着渴望的光芒;说到伤心点,他嘴巴瘪着声声叹息;说到愤懑时,他双手紧紧互扣着寻找力量源泉。最后,他望定老政委和樊战国的眼睛气愤地说,为什么人家可以包产到组、定产到人,我们就不行呢,动不动就要扣帽子、打棍子、穿鞋子、坐牢子?
  樊战国给他筛一碗酒,万分爱顾地说,年轻人,不能动不动就要动肝火。毛主席不是说“牢骚太盛防肠断”吗?,好像外国人也说过一句“冲动是魔鬼”的话,应该时刻记在心里。
  老政委用筷子敲着头部说,关键是这里,要动脑筋、想办法、找路子。毛主席早年游击战略的基本原则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嘛;基本战术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噻。只要是能打胜仗的方式,我们都可以试一试;试行不成功,退回来再找别的办法试,决不能因循守旧,扛着梅子树不换肩。
  郑全忠疑惑地问,也就是说,只要让社员群众吃饱饭的生产方式都可以试用了?
  老政委呡了半口酒,没有直接回答郑全忠的问话,而是继续抨击一些历史弊症说,我们党很多政策的制定、方针的确立,多是一些知识分子、老爷干部坐在高楼大厦里开着舒适空调、听着洋人曲子、抽着高级香烟闭门造车出来的,或者臆想当然编纂出来的,根本没有一点实际客观性、操作性、实用性。话说远一点,几万手持大刀长矛的赤脚板红军去攻打省会城市,来一个“占领一省或数省,以期像苏联一样向农村发展,从而夺取全国革命最后的胜利”,彭德怀同志硬着脑壳皮子打长沙,结果吃了大亏;朱毛高明睿智,应付拖诿、行动不攻,没有一点损失。再说长征嘛,三大主力同样远距离长征,只有第二方面军没有受到大的损失,是因为任弼时、贺龙同志能因地而战,因实而战,因敌而战。话说近一点,钢铁“三年赶超英美”,凭借当时的经济基础包括现在的经济基础,做得到吗?
  樊战国也补充说,看来,在党内开展“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的思想教育活动,势在必行呀。
  郑全忠着急地说,两位老领导扯的是历史,我们需要的是当下,庄稼怎么种呀?常说“嫂嫂不会做鞋,哥哥有个样子”,现在哥哥有了几个样子,嫂嫂还是不敢做鞋呀。
  老政委笑着说,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人民群众是社会进步最伟大的力量源泉。
  郑全忠呆呆地望着两位老领导,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意思,句句不离“人民群众”。
  樊战国拍拍郑全中的肩膀提醒说,走群众路线。
  郑全忠豁然明白,端起酒碗说,谢谢两位老领导教诲,回大海好像也是这个意思。我找到答案了,回去走群众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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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晚上,酒醉饭饱之后,在零星的鞭炮声中,郑全忠在晒屋关起大门、蒙着窗子召开当家的社员大会。参会者一百六十八人,其中当家男社员一百六十人,当家女社员八人。
  郑全忠抽了几口叶子烟说,十二点一转钟,就是明年,我们今晚上开会,确定明年生产小队的盘子。一个生产小队虽小,跟一个公社、一个县、一个国家一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如果有一点地方没搞好,大家要饿肚皮。
  有人瘪嘴说,管我们怎样翻筋,都是“外侄打灯笼,照旧”,起不到多大作用。
  翻筋,就是想办法、不安分、出新出彩的意思。有人悲观地说,“天生我,必养我;不养我,必死我”,还是老祖先人总结得好呀。人这一辈子,站起是个人,睡起就是个鬼。
  听天由命,是底层人民最无奈的思想,也是最朴素的生命情怀,谁又能搬起石头砸天?谁又能改天换地、改朝换代?有人生气地说,而今的日子,饱一顿饿一顿,吃了上顿不晓得下顿,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真不如啯噜子的生活呀。
  啯噜子,是丐帮最底层的人群,解放前生活在四川长江一带,靠讨口、诈钱、欺事、拣剩为生。过去,长江是中国内陆最大的黄金运输水道,上至重庆,下至上海,横穿整个中国,无数诗人骚客为之折腰歌唱,无数商贾达官为之膜拜感激,就是曹操、孙权、刘备也为之三分天下。笨重的木板船在“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的滚滚江水中,靠几十万裸露背脊、赤着脚板、弯弓一样匍匐在悬崖陡壁上行走的纤夫,从宜昌过三峡拖拉到重庆。可是,借水下行的时候,船老板不需要这么多吃白食无纤拉的闲人,就把他们丢弃在重庆码头,自谋生路、自行回家。在漫长地回家路上,纤夫逐渐分裂成三大帮口,一帮为年轻力壮者,做红毛神兵土匪,以体力武力一路公开抢劫回家;二帮为体力较弱者,做响马强盗,一路偷抢财物回家;三帮为老少病残者,只能靠讨口欺诈、寄人篱下一路屈辱回家。由于他们穿着破烂、疾病缠身、老幼无力,无论讨饭到哪里,或者行走到哪里,身体都没有站直过,总是矮人一等的啯噜着。在土家语言里,“啯噜”就是蹲下、弯腰的意思。在历史长河中,他们逐渐发展为有帮口、暗号、领导的社会组织,最后形成震撼全国的哥老会、天地会、白莲教……有人鄙夷地说,这个社会历来就是这样,“笑贫不笑娼,笑贱不笑傻”,解放前镇上的娼家还少吗?就是解放后大饥荒时节,长得漂亮一点的女人,还要找个干部做依靠呀。
  说起女人,男人照例眼睛放出光芒。有人附和说,老祖宗“人要两块脸,树要一张皮”的话,当不了饭吃。要是你我有巴道寒那个本事呀,女人一样跑过来拉着你、巴结你,反过来晒你的太阳。
  在场的女人放开胆子说,只要你养得活家里几个孩子,我们比齐春芽姐妹还胆大,直接搬到你家住,像侍候脚猪一样把你侍候得瘫痪在楼板上。
  男人们摇头说,没得那个皇帝命呀。巴道寒有,可惜敲了砂罐;向德亨有,可惜是个太监。你们女人想做风流杨贵妃,都没得机会呀。
  有女人生气说,不要“竹竿掺鸭子,一竿掺完”,齐春芽、齐豆芽、李瓶瓶那样的风骚女人,毕竟是少数呀。
  郑全忠见扯远了,没有接触会议主题,提醒社员群众说,出门时我发了一个学生本,记了的按照上面念,没有记的凭借大脑回忆,反正人人都得说出几条,不说不过关、不说不散会。
  于是,大家转入主题,开始围绕农业生产经营方面发言。有人说,我们看到的是分地到组耕种,统一收割、统一分配。
  有人说,我们遇到的是包工劳动,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就是把一块土地评定为几个工日,由生产队长插上标签,谁愿意劳动谁摘取标签,天黑后凭借标签记录工分。据说,有的男劳动力,一天能干七八天的活路。比如挑水谷子,过去一回只挑百把斤,现在可以一回挑上三百多斤;过去一天桃五六回,现在一天可以挑十几回;过去出工像蚂蚁吊后头,现在做活路像撵麂子飞前头。
  有人说,我们看见的是定产承包,责任到人。也就是说,把每亩田土核定产量,抓阄承包,一包一年,收割多余部分粮食,按照一定比例个人与集体分配;不足部分粮食,由承包人全部赔偿。
  还有人说,我们看见的不同,他们叫扩大自留地,保证集体耕地。每家每户按照人头重新分配自留地,不再是过去的一两分菜园子,而是一两亩基本口粮田。集体土地保证把国家公粮、余粮缴齐后,再按劳动工分进行分配。
  这时,有人反对说,如果把自留地分配多了,不利于劳动生产,一天到晚又是集体又是个人,忙得黑灯瞎火不见天日,累得喉咙出气不见休息。庄稼没做好,人吃了闷子亏,“屙尿打屁,两不分明。”
  更有人站出来担心说,你们刚才说这些,都是变相的分田单干。过去,我们种一两分地的菜园子,就叫资本主义尾巴,国家捞起弯刀阉割、锄头掘根,还要选出一批典型进行批判。而今一家一户分一两亩地,只怕要叫资本主义脑壳,走的是一条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道路。到时候国家得用推土机铲除,只怕有人要坐大牢,谁敢以身试法?
  中国的问题,只要上纲上线,任何对手都会哑口无言,嘴巴像吃了没有成熟的柿子,总是张不开口。所以,第九生产小队的当家人会议,暂时陷入一种无奈的沉默之中。长久的沉默之后,有人胆子膨胀了,血液加快了,说出来的话就像“青冈树,梆梆硬。”他们说,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包产到户,既不要队长天天吹牛角喊起床,也不要队长挖空心思夜夜安排活路,更不需要屙泡尿、晒个太阳也请个假。
  有人立马反对说,这样的搞法,胆子还是大了一点。如果人家拈你的课课,肯定是“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死也是死”了。
  有年轻不怕事的人挽起衣袖说,死就死嘛,早死早投胎,下世变个干部,顿顿喝酒吃肉,夜夜玩耍妇女主任。
  妇女主任一苞谷坨甩过去还击说,最好变条水牯牛、黄牯牛、大脚猪,白天吃国家的苞谷饭、喝国家的高粱酒,晚上吃生产队的干稻草、喝女人的热水尿。
  耕牛和脚猪属于集体一级保护财产,比人的生命珍贵几十倍,每头耕牛和脚猪,国家每月要配备一定数量的苞谷和白酒。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有人从中调和说,按照讨米路上看到的经验,做包工活路、拿包工工分、分包工粮食,上头追查起来也有个退路,兔子还要选择三个逃难窝嘛。
  有的家庭没有男劳动力或者男劳力不得劲,所以有些伤感地说,如果那样搞的话,我们的庄稼种不出来,一家人只有饿死。
  土家人常说,“半天不把姐儿逗,全身上下软溜溜;一天不把情话说,树上太阳不落坡。”世界就是这样,任何男人见到漂亮女人,都会雄性激素强烈分泌,脑血管热流奋涌。立即有男人接嘴说,好说呀,我也学隔壁老张,来你家搓白面馒头嘛。
  搓白面馒头是一个老典故。镇上有一家人,男人经常不在家,到处游手好闲,屋头的庄稼全部靠女人,还要带孩子。隔壁老张看不过去,经常帮忙犁田、栽秧、薅草、追肥、搭谷,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情感,有了情感就开始晒太阳。可是,隔壁老张晒太阳时有个怪脾气,喜欢搓女人丰满的胸脯。有天傍晚,两人正在灶背后搓胸脯,被孩子看见了。孩子抬头问,奶子,你在胸前搓什么呢?
  奶子甜蜜地笑着说,搓白面馒头。
  孩子眨巴着一双眼睛问,奶子是一双小手,那双大手是谁的?
  奶子扮一个鬼脸说,还有谁呢,隔壁老张的。
  孩子追根询问,隔壁老张是谁?
  奶子恨一眼说,就是隔壁张表伯呀。
  孩子最是天真无邪的,也是最爱得意忘形的,家里有丁点事情,生怕同伴们不知道,所以到处言说隔壁老张表伯伯和奶子搓白面馒头的故事……
  女人们毫不示弱地笑着说,白面馒头不要你搓,只要你吃两串麻圆,保证你吃够,吃得吐口水、脚转筋。
  真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打情骂笑,你喊我要。”在男人女人成堆成群的世界里,多半是说着说着、做着做着就扯到性问题上,好像性成了一个亘古不变的永恒话题,就是肚子饿得“呱呱”叫唤,或者娘老子倒在门板上挺起,也要打一盘精神牙祭才算数。郑全忠见大家又扯到男人女人身上,立即挽回会议主题说,我认为还是定产承包、抓阄种田好,从春耕、夏种到秋收、冬藏,一包到底,一管到底,一收到底,一藏到底。
  有人提出意见问,定产承包是包一季,还包一年呢?包一季时间短了,不好种庄稼;包一年时间长了,又怕出问题。
  有人发挥想象说,要包就包三年五年,地里种什么,怎样种,人家有长远安排;如果包一年半年,你辛辛苦苦把田土整肥了,第二年又让给别人,谁愿意呢?
  有人担心说,定产承包之后,田土种得五花八门,像女人针扎的袜底子和编织的西南卡普。你种水稻,他种苞谷;你栽洋芋,他栽红苕;你插仙优六号,他种恩单二号,人家一眼就知道里面的猫腻,很容易出问题。
  有人进一步担心说,定产是个好事,也能极大地调动生产积极性。没有交齐产量的可以全陪,但是交齐了剩余部分怎么办?如果全部交给集体的话,大家没得积极性;如果全部自己得的话,那些交不起定产的家庭就要继续讨米要饭。就像先前那几个女人说的一样,家里没有顶梁的男人,庄稼是做不好的。
  有人接过话说,要不了几年,就会两级分化、贫富拉大,新的地主富农出来了,新的贫下中农也产生了,未必贺龙、任弼时那样的红军又得回来领导穷人闹翻身吗?你我又得像樊金彪、郑篾匠一样参加红军游击队?
  是呀,这些问题都提得很尖锐、很细致、很有政治头脑。如果一个细节没有处理好,被人家看出了问题、落下了口实,想跑也跑不脱呀。大家巴望着郑全忠,看他如何决断,如何解开人们心结。郑全忠不想把老政委和樊战国搬出来,也不想说回大海的暗示,因为生产资料个人承包、临时所有,毕竟是涉及政治体制、思想路线东西,弄得不好真要坐牢敲砂罐。但是,看着社员群众年年讨米要饭、饿死病死他乡的惨景,心中在滴血呀,为牺牲的父辈滴血,为自己的人生抱负滴血,也共产党美好而伟大的宗旨滴血。郑全中迎着大家期盼的目光坚定地说,大家只管谈论自己的生产想法,大胆地拿出劳动生产方案,至于政治上的事情我全部顶着,坐牢的事情我全部担着,一切牵连与你们无关。
  社员群众更感动了,更大胆地提出了吃饱饭、过日子的很多方案,最后达成统一意见,形成四十字的集体决议:集体所有、分散劳动,统一规划,连片种植;定产承包,抓阄种地;超出产量,三七分成;一包到底,三年不变。
  见社员群众没有新意见,郑全忠总结性地说,这是一件社会主义生产史上的大事,也是一件政治上的大事,大家一定要保密,就是两口子在铺上睡觉晒太阳,也不能透露半个字。如果一旦出事情,大家也不要埋怨,是我们自己找的课课。不过,大家在劳动生产中,该相互帮助的还是要帮助,该相互让利的还是要让利,毕竟我们是乡里乡亲嘛,“先富帮后富、后富追先富,社会大家庭、共同来致富”才是我们定产承包的终极目标。同时,该捏着鼻子糊弄眼睛的时候,还是要糊弄一下,比如皮面的人来检查,我们还要集体出工,他们一走我们再分散,继续把歼灭战变成游击战;大队和公社要召开社员大会的时候,我们也应该有组织地去参加,只当歇一回气、走一回亲,开完会回来不上铺晒太阳,直接去庄稼地打夜工晒月亮。
  有人赌咒发誓地说,如果男人在外面说了,裤裆长红斑疮;如果女人在外面说了,屁股长坐板疮。
  还有人真情贴切地说,如果有人真的因为种地去坐牢,他的奶子老汉,就是我们集体的奶子老汉;他们的儿子女儿,就是我们集体儿子女儿;他们的女人,就是我们集体的女人,一定照顾到底。
  参加秘密会议的几个当家女人也假装严肃地说,她们的男人,就是我们集体的男人,轮流坐庄,夜夜侍候。
  这时,盘小毛抱来一捆宰了尾巴的稻草,给每人发三根说,我们以草代香、火神作证,赌咒发誓要得不?
  还有人找来一把尖刀和一只装了高粱酒的大碗说,拇指开口,滴血起誓。
  郑全忠的工作得到社员们的大力支持,心里虽然很感动,但是滴血盟誓的封建旧习俗似乎有点过分,所以反对说,大家靠的是忠厚诚实、自觉自律,盟誓的仪式就算了吧。
  参会的社员群众一致表示,必须心平气正,相互约束,不给生产队长留下后顾之忧。于是,大家围着“啪啪”燃烧的火堆子,膝地而跪、对神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保守秘密,永不泄漏。
  大家依次喝酒方起,直到天亮,新年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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