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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92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2-04 19:42:20      字数:10592

  第十章春回大地
  91
  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与世长辞,并没有给底层的社员群众带来多久的悲伤和哀痛,因为“批林批孔”时也附带狠狠批过“周公”,他的高大形象似乎已经很遥远和模糊,他完美的名字似乎已经无足轻重,或者说可以忽略不计。同时,人们讨米的继续讨米,挨批斗的继续挨批斗,天空中的雪花仍然纷纷扬洒,大地上的寒风也仍然“呼呼”刀刮,没有丝毫退减的兆头,俨然是一个永垂不朽的冰寒世界。过了长江,过了无数大山,越往中国西部深处行走,越是一条溜滑冰雪之路。树梢上、山岩上、荆棘上、瓦屋上,到处吊着长长的冰柱,有的像细针,有的像长棍,有的像刀片,有的像布帘,有的像银塔,有的像玉堆,有的像火箭大炮坦克,一色洁白无尘、剔透晶莹、光彩夺目。在夷水县和横水县分路口,因为悲伤过度而苍老不禁的郑全忠说,红霞,“千肴美筵,终有一散;千里同行,终有一别”,我们就此分手吧。
  冉红霞背着一床破棉絮,抱着破烂的讨米碗,肩膀还上挂着两根布口袋,一根装着讨来的大米,一根装着一路不敢丢弃的骨灰。她含着泪水说,大哥,我想送点点姐回家。
  郑全忠满脸胡须倒立地说,怎么行呢,冉家老辈子的灵魂和骨灰也要回家安息呀。整天把他们带在身边东游西荡,也不行呀,还是回家入土为安吧。
  郑幺妹也帮腔说,全忠说得对,我家点点的灵魂也不能四处飘荡,必须送回老家。
  冉红霞泪流满面地叫一声“大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仍凭手中的讨米破碗承接着天空中飘洒的洁白雪花。
  郑全忠心如刀割,但是又无法表达,只得上前几步帮她一边系紧铺盖带子,一边像婆婆妈吩咐,这一路还有百把公里,一天是走不拢的,路途一定要小心。妹子吔,走大路莫走小路,走马路莫走毛路;过沟要防木桥断,爬坡要防脚板溜;歇人家的屋檐莫歇山上的岩洞,吃自己的热饭莫吃人家的冷饭……
  冉红霞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把抱住郑全忠不停流泪,不停呜咽。旁边的郑幺妹受到感染,也在一旁簌簌落起泪来。郑幺妹建议说,红霞,要不这样,我们把冉家老人的骨灰就地掩埋,你跟我们先去夷水县,然后再叫全忠送你回横水县。
  冉红霞揩着泪水说,嬢嬢吔,“应人之话,忠人之事”嘛。我是答应过大伯大奶子的,一定要把他们带回老家,掩埋在冉氏祖坟墓地,就是爬我也要爬回去呀。
  郑全忠哽咽说,我把生产小队的事情安排了,一定来看你。
  冉红霞点头说一声“我等哥哥吔”,然后坚强地转身离去。
  可是,冉红霞走出半里路就不再走了,而是抱着路边一棵大树“呜呜”号哭。郑全忠不放心,只得追赶过去,拉着她瘦弱修长的手指久久不放。
  这时,几百名讨米要饭人“唧唧咋咋”过来,郑全忠拦着他们询问,才知道也是横水县人,并且是冉红霞一个人民公社。其中一名年轻妇女还是“铁姑娘班”班长,和冉红霞的奶子也是熟人,曾经在全专区各公社做过英雄报告,感动得很多人把泪水抹了一把又一把。郑全忠把冉红霞托付给他们后,才放心和郑幺妹一起回夷水县过年。
  走进夷水县城,虽然才到腊月二十一,到处都有一种过年的景象,街道上的行人明显增多,有的背着背篓挑着篓子,有的牵着大娃儿抱着小妹崽儿,还有的用滑竿把老年人抬上街看稀奇。土家人有一句话,叫“大人望栽田,细娃望过年”,即使再贫穷的家庭,也会像杨白劳一样给孩子扯两尺红头绳。当然,现在是社主义社会,组织上对社员群众过年也有安排,即使你天天吊起鼎罐做钟敲、敞开锅儿煮月亮、一年四季天天讨米要饭,但是过年这一顿中饭和正月初一这顿早饭,是完全有保障的。一是生产小队会千方百计留几头架子猪、几千斤粮食按工分分配;二是县以上政府会下拨一些救济粮肉、救济衣物、救济票证,分配给那些过年揭不开锅的人家;三是当家人会悄悄积攒一些钱粮、肉类以及核桃板栗、葵花花生,让全家人过一个幸福美满的大年,祈盼新一年渐渐殷实起来。如果家庭条件允许的话,还可以给女孩缝一件花布衣裳、给男孩买一双黄布解放鞋,或者给女孩买一瓶雪花膏、给男孩买一挂小鞭炮。郑全忠小心问,嬢嬢,给姑爷老汉买一点什么东西过年?
  郑幺妹仍然极度悲伤地说,哎呀,都这个样子了,哪有心思过年呢?
  郑全忠恳切地说,嬢嬢,越是这样,越应该让姑爷老汉高兴,不要让他有一点悲伤。
  郑幺妹想了想说,给你老汉买一瓶白酒、一包胡豆、一盒纸烟。哦,如果身上有钱的话,还买两挂鞭炮,你老汉也爱热闹呀。
  郑全忠和郑幺妹在供销门市买东西出来,正好碰上县革委会主任回大海。回大海披着黄色军大衣惊讶地问,你们不是60人民公社的吗?
  郑全忠站着说,嗯。
  回大海笑眯眯地说,郑全忠,生产小队长,胡须卡把长,也舍不得修刮吗?
  郑全忠木讷地回答,嗯。
  回大海打望两秒钟后又说,来办过年货吗,挑着大挑子?
  郑全忠直视着他半晌才摇头说,讨米回来。
  回大海疑惑地问,阉割尾巴时,你们打了那样深的埋伏,没过年就没饭吃了?
  郑全忠冷笑说,即使悄悄留点尾巴,管得了一天,管不了一月;管得了一月,管不到一年;管得了一张嘴巴,管不了全家嘴巴。
  回大海在原地转了几个圆圈忽然说,跟我走一趟。
  郑幺妹生气地大声说,讨个米,要个饭,犯法吗?要是你们当干部的能干一点,我们能把两块脸皮子撕下来收在尿罐头,伤心巴心地去讨米要饭吗?“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讨米要饭都是合法不丢人的事情。要是在解放前呀,我们是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拐骗的堂堂正正的丐帮,你这个县革委会主任就是丐帮二十指帮主。
  郑全忠阻止说,嬢嬢,少说两句,我们跟着去了才知道是什么事情。再说,回主任怎么成了丐帮二十指帮主,哪有那么多拇指呢?
  郑幺妹冷着老脸说,一双手十指、一双脚十指,不缺少一个、不短小一截,加在一起不是二十指吗?如果回主任一只脚上有六指,加在一起就是丐帮二十一帮主了。
  县委大院十分破旧,到处是文化大革命枪炮留下的斑驳痕迹。当年被炮弹炸断的树枝依然悬在半空中摇甩,被雷管炸药炸塌的围墙依然堆砌在那里,被子弹打烂的玻璃窗子依然散落在地上。县革委会在一栋木板瓦房办公,上班的人不很多,稀里巴啷几个人,看的看报纸、写的写文件、谈的谈工作,平静得像没有一点秋风的湖泊。在县革委会办公大楼前,郑全忠挑着担子站住了。回大海催促说,走呀,老郑!
  郑全忠摇头说,我不能进去,身上背着覃点点的骨灰。
  回大海退下石梯吃惊地问,覃点点,覃点点?
  郑全忠倒显得十分平静地说,是的,覃点点。
  回大海伸出巨大的双手奋力地抓着他的衣领询问,哪里,在哪里呢?
  郑全忠放下担子说,我背上,布口袋里。
  回大海一拳打在郑全忠胸膛上愤怒地骂一声“你个狗日的东西”,然后一把抓过他肩膀上的布口袋,眼眶潮润地说,点点同志,是我们对不住你呀。随即,一幕幕往事不断在眼前闪现,就像看幻灯电影一样,张张明晰、张张记忆……
  在天安门广场的那个下午三点,在雄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乐曲中,伟大领袖毛主席率领林彪、江青、周恩来同志健步登上天安门层楼,同学们欢呼了、跳跃了、流泪了,手拉手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特别是毛主席揭下头上那顶绿色军帽向大家来回挥动的时候,同学们海啸一样涌过去、涌过来,扑向毛主席指引的革命方向,献身毛主席指引的革命方向。即使毛主席离去了,同学们对着朱红色的天安门层楼一样欢呼、一样激动、一样跳跃、一样泪流满面,直到广场上的华灯点亮,同学们的手拉软了、脚跳麻了、嗓子眼冒烟了、肚皮子饿得巴背了,还是不肯离去,热切地盼望伟大领袖毛主席再出现一次,让广场百万红卫兵再目睹一回。可是,毛主席没有回来,没有再上天安门层楼,而是回到了中南海。这时,回大海低下头一看,手上拉着的竟然是一位素不认识的女红卫兵。他自我介绍说,我叫回大海,上海人。
  女红卫兵激动地说,我叫覃点点,夷水人。
  回大海仍然捏着她的手说,我们是革命战友了。
  一个女红卫兵把手伸过来说,还有我徐曼莎,武汉人。
  又一个女红卫兵钻出来说,还有我燕儿飞,北京人。
  覃点点脸上荡漾着甜蜜的笑容说,我们被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副统帅、江青同志检阅过,是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和光荣。
  回大海很自豪地说,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能亲眼见到人民伟大的救星毛主席。
  大家自豪地说,一定要学习江青同志,做毛主席最好最好的战士,革命一辈子、战斗一辈子、奉献一辈子。
  回大海挥着拳头说,我们都是革命的种子,种到哪里都会开花、结果。
  覃点点坚定地说,回到家乡,我们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给毛主席交上一份最满意的答卷。
  站在旁边的向阳花,竟然抱着回大海哭泣说,太幸福了,太幸福了,就是死在天安门广场也值得了。
  大家互换了毛主席像章,并在红袖章上纷纷签下自己的名字。覃点点和土家女子红卫兵营离开北京时,回大海、燕儿飞还把她们送到了拥挤不堪的火车站……
  郑全忠说,挑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不进去了。
  回大海马着一张黑脸巴说,进去,你一个人进去。
  郑幺妹抓住郑全忠的衣角说,要抓他坐牢,我也跟着去。
  回大海在前面抱着覃点点的骨灰口袋头也不回地上楼了,郑全忠对郑幺妹说,没得好大的事情,你在下面等我。如果有事,你转身跑回60人民公社,和老汉到洞巴山白虎洞躲藏起来。
  回大海的办公室很简陋,一张油漆的办公桌,桌上放着一部手摇电话、一只搪瓷茶杯、一叠厚厚的报纸杂志;屋子中间燃烧着一盆木炭火,周围摆放着三四把靠背椅子,虽然被油漆过,但是已经很陈旧破落;墙壁上一边贴着中国地图,一边贴着毛主席画像,一边挂着一排各级各类文件。回大海把覃点点的骨灰口袋恭恭敬敬地摆放在桌子中间,把军大衣也丢在椅子上,然后倒了两杯开水,一杯放在骨灰口袋边,一杯递给了郑全忠。
  两个男人望着覃点点的骨灰口袋,一句话也不说,只顾默默地抽着圆球牌纸烟。沉默是伤痛的,也是无奈的,直到一支烟抽完,烟头丢进火堆,回大海才抬头询问郑全忠,60人民公社有多少人讨米要饭?
  除了看家的老人,估计全部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呀,我下乡时节就没有看见几个社员群众。上头要月报“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群众大会资料,也统计不上来,只有统计加估计再加合计上报。
  不讨米只有饿死。
  都到过哪些地方?
  湖北的英山、安徽的小岗。
  他们怎么种田?
  有分生产组的,有估产承包到户的,还有大量划分菜园子的。
  效果如何?
  不仅给国家缴齐了公粮,还卖足了余粮,家家户户基本解决温饱。
  一路讨了多少米?
  七八百斤粮票。
  你们一年差多少口粮?
  我们生产小队差一两个月,有的生产小队差半年。
  生产小队之间,为什么差距这样大?
  这就要看生产小队长怎么做了。
  你说说看,生产小队长应该怎么做?
  抓革命要促生产,抓好了生产也才搞得好革命。空着肚子闹不起来革命,就是闹起革命,也坚持不了多久。当年红军、八路军、新四军战士那样英勇无畏、视死如归,也得吃饱肚子才能上阵杀敌呀。
  短暂的沉默之后,回大海抱着茶杯子又问,覃维修大叔身体还好吗?
  不晓得,我们走了几个月。
  为什么不带出去一起讨米?
  生产小队的年猪、粮食、牛羊、鸡鸭也要人照看呀。
  覃点点没有了,回去要好好照顾他老人家呀。
  这是一定的,也是必须的。
  回大海站起身来,叫隔壁的通讯员到财务科领了一千块钱、一千斤粮票、五百张肉票、五百张糖票、五百张酒票、五百丈布票递给郑全忠说,带回生产小队吧,让社员群众过一个安稳年,明年好好抓生产呀。
  郑全忠并没有接在手上,而是忧心忡忡地说,这样做只能解决一两顿问题,不能解决长期问题;只能解决一个生产小队的问题,不能解决全公社的问题。县革委会要是给社员群众出一个活便的政策,比给钱给粮给票都强呀。
  回大海叹气说,政策都在中央、省里头捏起,下面哪有自主权?糖票、肉票也给樊大表婶娘一份吧,樊战球同志毕竟死得壮烈。
  郑全忠嘀咕说,再这样下去,社员群众只有上洞巴山,揭竿而起,打家劫舍。
  回大海从抽屉拿出三百元说,快过年了,买点烟酒悄悄上洞巴山,帮我看看老政委和樊战国同志。我现在的身份,不方便上去。
  郑全忠点头说,一定做到。
  然后,回大海把覃点点的骨灰口袋交给他说,埋葬到洞巴山烈士陵园,那里既热闹又有风景,也是她一生追求的归宿。
  县里不出台生产政策,社员群众生活没有保障,气得郑全忠一把抓过覃点点的骨灰口袋,转身走了。
  回大海在他身后自言自语地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土地是死的,庄稼是活的呀。
  92
  山里人有一句话,叫“看到屋,走得哭。”从夷水县城到60人民公社,竟然满满地走了一夜两天。不知道为什么,越往家里走,郑全忠竟然越来越觉得胸中恐慌、手脚酸软、恹恹欲睡。在夷水甩甩桥边,郑幺妹坐在一块石头上说,哎呀,实在走不动了,全忠,我们歇歇嘛。
  郑全忠放下担子说,可能要行磨盘运了,这个脚呀好像被链子拴着一样,就是迈不开呀。
  土家人把背时运叫磨盘运,把发财运叫狗屎运。姑侄坐在水边,望着傍晚时分的小镇,冬雪覆盖、炊烟缥缈、鸭叫鸡鸣,牛羊归圈……真是“外头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猪窝”呀,看着眼前的景物,竟然在水边的勾魂柱下睡着了,要不是有人过桥把他们喊醒,只怕要睡到明天早晨。过桥的是李瓶瓶,走亲戚回来。李瓶瓶一边摇搡一边呼喊,幺妹表婶娘,幺妹表婶娘!
  郑幺妹忽然惊醒地说,我正做梦跟覃维修抢肥肉呀。
  李瓶瓶忧戚地说,你们讨米怎么才回来呢?
  郑幺妹站起来说,埋人的瞌睡就是多,你们回来好久了?
  如果一个人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常常爱说两句话,一句是“埋人的瞌睡就是多”,另一句是“背时的脚杆就是软”,意思都一样,过度疲劳。李瓶瓶忽然掉着眼泪说,我们回来十几天,点点呢?
  郑幺妹“呜呜”哭着,指着郑全忠胸前吊着的讨米口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瓶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花春生、石幺娘、令狐理都是在讨米路上烧成灰用讨米口袋带回来的。她蹲在地上哭诉起来,我的那个姐姐吔我的姊妹呀,你的命嘛哪来这样苦吔,比黄连还苦三分呢,比苦胆还苦七倍呢。
  郑幺妹也跟着哭起来,我的那个幺吔我的那个儿呀,死在外头好凄惨呀。我的那个幺吔我的那个儿呀,不讨米要饭还活在眼跟前呀……
  李瓶瓶和郑幺妹都在哭诉,虽然内容相同,但是调子不同,一个姊妹调,一个幺儿调。李瓶瓶和覃点点是同辈人,所以起声落声带“姊妹”腔调;郑幺妹和覃点点是老少辈,所以起声落声带“幺儿”腔调。郑全忠见两个女人“汪汪”哭泣,也禁不住泪眼婆娑。
  李瓶瓶继续哭诉,我的那个兄弟吔我的姊妹呀,你们还不晓得噻我的那个姊妹呀,维修表叔嘛早就去嗒呢,死得那个惨嘛我的姊妹吔。
  郑全忠立即惊讶地问,你是说我老汉死了?
  李瓶瓶仍然哭诉着,被人打死了嘛我的姊妹吔。
  郑幺妹听了这话,忽然“昂”的一声像黄牛叫,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郑全忠带一群社员出门讨米之后,覃维修把一帮老汉、老婆婆和没有带出门的孩子组织起来,轮流看守生产小队的粮仓、猪牛圈、鸡鸭棚以及各家各户的房屋。那是第二场大雪之后的一个晚上,由他和两个老汉值班看守。下半夜时分,半睡半醒的覃维修忽然听见晒屋外好像有响动,立即提着马灯操着棍棒追出去,发现雪地上有几行人脚印和一行牛脚印。他躬腰沿着牛脚印追下去,一直追到夷水边的勾魂柱下,发现几个人围着一头黄牯牛正要宰杀。覃维修大吼一声,偷牛客哪里逃跑!
  三四个偷牛客正准备从甩甩桥上逃跑,发现追来的只有一个人,立即回转身来。其中一个刀疤脸偷牛客说,识相的赶快回去,我们手里的尖刀不认人。
  覃维修舞着棍棒说,把耕牛放下,你们可以走。
  刀疤脸挥着尖刀说,咸吃萝卜淡操心,集体的耕牛关你老汉狗屁事,腊月三天不要命的就上来。
  覃维修毫不畏惧地说,我认得你们,是打杵凹的。
  另一个扫把眉说,认得也不怕。不宰杀一头耕牛的话,过年没得肉吃,老婆孩子面前不好交代。
  覃维修捏紧棍棒说,没得肉过年,可以去找政府,偷耕牛要吃面面饭。
  刀疤脸扯起嘴巴说,找政府和官员都没得用,没得哪个舅子管你升天不升天。这头黄牯牛,我们宰杀定了,你老汉赶快回去,莫在这里胀我们的眼睛、碍我们的手脚。
  覃维修上前抢夺耕牛,刀疤脸一刀捅进他的小肚子。一句“你们杀人”还没有说完,覃维修就轰然倒地,接着倒地的是那头流着泪水的黄牯牛。等盘磨心赶来时,地上只剩下一张黄牛皮和覃维修的一具被冻僵的尸体。他立即吹响水牛角,把生产小队所有的留守老汉、老婆婆和孩子都召集起来了,四处寻找杀人凶手。可是,人的脚印和鲜红的牛血过了甩甩桥,消失在冰雪覆盖的丛林之中。
  围着覃维修的尸体,大家一时没有了主意,因为他的亲人郑幺妹、覃点点和郑全忠都不在身边,死人怎么埋葬、棺木怎么购买、凶手怎么追查、覃点点回来怎么交代,都要有权威人士拿决断。而今眼目下,队长、会计、保管员、记工员、民兵排长、妇女主任全部讨米没有回来,也就是说生产小队没有一名干部,唯一的临时负责人覃维修已经死了。干部的作用,就是在关键时刻做出决断,承担决断后的一切责任。大家讨论了大半天,最后一致把目光转向盘磨心身上,希望他站出来引领大家办好这场丧事,因为他曾经是大队贫协主任。
  中国历来就是一个文明礼仪之邦,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讲究组织纪律,也就是说讲究领导法则,就是上个茅屎、吃个面条、过个独木桥,也要有人站出来安排和指挥,不然就会乱套、一事无成,就会酿成重大而且代价血腥的事故。盘磨心头上包着白布帕子,身上穿着青色救济棉衣,手上拄着牛王刺铁脑壳烟杆,也感觉到自己肩膀上应该承担的历史责任。他用烟杆拄着地上的冰雪说,我是个劳改分子。
  大家说,“衣服有个领子,酒缸有个提子”,任何事情总得有人提头呀。你老哥哥那点事情,我们又不是不晓得,虽然下了台,官威依然在呀。只要你发个话、表个态,我们都听你的。
  盘磨心感叹地说,郑全忠和覃点点都是好人、能干人,我不站出来做点事,也对不起他们。按照土家人的习俗进行安葬,第一步是入棺为大,不能让尸体长时间暴露在天地之间,不能让风吹雪盖、路人作践。现在的核心问题是没有现成的寿木,即使有的家庭有寿木,也是为自家老人准备的,轻易不会卖出来。如果今天晚上卖给他,说不一定明天早上人家就饿死了,到哪里购买?再说,现而今年月,谁有闲钱购买棺木呢?
  忽然有人说,覃老汉一辈子撑小木船,他那条小木船不是被收缴放在晒屋吗?抬出来做寿木,找几块木板把皮面一钉,就是“江二哥的脚,江二嫂的鞋,将就得很。”
  盘磨心叹息说,只有这样了,常说“会水的船里埋,会枪的炮里埋,会哭的泪水里埋,会耍的青石板上埋”,万事都有个定论呀。
  于是,几十个老汉、老婆婆把覃维修的尸体抬到晒坝入船,并让伴随他一生的五件宝陪葬了。五件宝是铜脑壳杯杯烟杆、铝制香烟盒、金星自来水笔、木片摇桨和一把干好的叶子烟。同时,按照“外鬼不进屋”的规则,一边在晒坝就地搭建棚子,设置灵堂、接受祭奠;一边向人民公社报告,要求公安机关缉拿凶手,追授覃维修为革命烈士,因为他是为保护集体财产被坏人杀害的。向德亨躺在大圈椅上已经醉得眼睛睁不开了,办公桌上摆放着半瓶酒、半盘猪耳朵、半碟炒黄豆、半碗松花皮蛋。盘磨心大声说,向主任,人命关天呀。
  向德亨眉眼不睁地说,喝呀喝呀,不喝的是野舅子假姑爷。
  盘磨心一烟杆刨过去,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掀在地上,向德亨居然没有醒过来。大家正争吵愤怒时,炊事员兼广播员田竹儿赶来了,立即帮忙给县公安局摇了电话,报告了耕牛被偷杀、覃维修被害的事情。同时通过广播喇叭号召全社革命的叔叔伯伯、婶婶伯娘、姐姐妹妹、兄弟老表,帮忙寻找线索、缉拿凶手,绝不能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吃牛肉过大年。
  按照土家习俗,在船棺下面点了一盏桐油灯,也叫长明灯,给死去的人照亮阴间的行路。在船棺的上面用竹子扎了花罩,罩上缠满各种颜色的花朵,真花纸花、家花野花都有,显得船棺五彩缤纷、华丽多姿、富贵气派。在船棺的前面树立一块门板,门板上写着“故先考覃公讳维修之灵位”,两边写着“为社会主义流血虽死犹荣,带贫下中农讨米再苦也乐”的挽联,横批为“千秋万代”。门板前面有一张四方桌,上面燃烧着香蜡,供奉水果、饭菜、烟酒,这些都是让亡人享用的。桌子前边摆放一只石碓窝,用来给亡人烧纸化财,以免燃烧的纸钱满天飞,被旁边的游荡野鬼抢走。有人问,做不做苦竹棒呢?
  按照规矩,男娃送苦竹棒,女娃送晴雨伞。覃维修没有儿子,显然是不能做苦竹棒的。苦竹棒就是在二尺九寸的竹子上缠上细碎白花,出殡的时候由儿子们在前面双手捏着跪在地上拄在地上,一边给奶子老汉的阴魂带路,一边回顾奶子老汉一生的劬劳辛苦,一直带到墓地,插在垒砌完好的坟墓前日夜陪伴。晴雨伞也是竹子编织,也可以说是偿还奶子老汉的雨伞,因为女儿出嫁时陪嫁了一把晴雨伞,给女儿在婆家一生一世遮风挡雨;现在女儿要把晴雨偿伞还回来,也给奶子老汉在阴间遮风挡雨,女儿的晴雨伞一般插在修砌好的坟墓顶尖。在武陵山区,任何一座坟墓,不需要察看碑文,就可以远远的知道其家庭子女情况。按照民间说法,如果选准了龙穴富贵之地,苦竹棒和晴雨伞是要发蔸长成竹林的。盘磨心说,毛主席说“男女平等”,给他做两根苦竹棒,妹崽一根,女婿一根。
  大家围住灵堂前的木柴火堆,继续商量覃维修的丧事,那就是坐夜的问题,等不等他的女儿女婿和女人回来。
  坐夜,就是坐着陪伴亡人最后一夜,主要活动有唱孝歌、打绕棺、念祭文、大哭丧,追述亡者含辛茹苦、勤俭持家、友爱善良、正直无私、光明磊落的一生,希望亡者在天堂极乐享福、安康顺利、万事如意。磨盘心决定说,不等了,他们要是年后回来呢?如果把一个死人停放两三年,让他的魂魄长期飘荡不能落地生根、不得转世投胎,要不得呀。
  有人扳着拇指计算,七不葬父,八不葬母,九九重丧,二十一剪刀煞,二十三羊叉煞,二十四人来疯煞,看来只有冬月二十五。要起鼓不离五,要发富还是不离五,就是二十五上山埋葬。
  盘磨心一锤定音说,要得,按冬月二十五准备,二十四的晚上坐大夜。
  有的人问,唱孝歌不?
  盘磨心摇头说,找几个老棒棒唱几句古体旧诗孝歌是没得问题的,关键这些都是“四旧”、封资修黑货,早被破除了。要唱只能唱毛主席语录歌,我们这些老棒棒都不会呀。
  有人又问,可以跳撒尔嗬,那回梅枝枝死了跳了一盘,好像还唱了孝歌、烧了纸钱,县革委会主任回大海还悄悄听呢。
  盘磨心想一想说,撒尔嗬跳不起来,几个老棒棒勾腰驼背,哪里舞得转呢?依照我看,唱几句孝歌送亡就行了。
  有人忽然拍着胯子说,有一件天大的事情差一狗毛忘记了,祭文怎么办?你我几个老棒棒,哭都哭不出来,莫说写出来。就说那副挽联吧,几十人想了半天才凑出来。
  有人建议,找公社炊事员田竹儿。
  公社炊事员而今兼广播员、收发员、饲养员、电话员、公章保管员,所以管得宽,很有实权,也很有名声。有人立马反对说,一个小学生,连韵脚都不晓得,哪有能力作祭文?
  有人叹息说,税满寿和郑全忠两个笔杆子,可惜都讨米去了。
  祭文和悼词是有区别的,祭文必须是古文写作,多用骈句,行文直扑,情感真切;悼词多用现代文写作,直接叙述,言简意赅,很少铺陈。最著名的祭文有韩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欧阳修《泷冈阡表》,老读书人可以篇篇背诵,而今的年轻人哪里读过?大家想遍60人民公社每一个有名望的读书人,都没有合适人选,最后一直想到洞巴山五七干校和知青农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樊战国。
  磨盘心拄着烟杆表态说,要得,派人去请樊战国大驾。请的时候,叫他带一百年轻人下来抬丧,光靠我们几个老棒棒抬不出去。
  听说覃维修为保护集体财产壮烈牺牲,樊战国和老政委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久久沉浸在痛苦地回忆之中,沉浸在往事的追慕之中。樊战国痛苦地说,覃维修同志对革命有贡献,他的一生应该是革命的一生,光荣的一生,伟大的一生。从一九二八年开始,他和老汉一起为数以万计的红军、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指战员以及广大革命群众渡船,特别在一些关键时刻,他都能化险为夷、平安横渡。可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些人强制剥夺了他的摆渡权,给他十分不公正的待遇,给他心灵造成极大伤害。他的祭文我是一定要尽力撰写的,他的追悼会我也是一定要参加的。
  老政委望着山岭上的厚厚积雪,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那年夏天他从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奉周恩来同志之命去晋察冀根据地,翻七姊妹山,过大梁山、小巴山,到达夷水江边时天已经黑了。老政委站在水边的候船亭上,望着茫茫江水大声呼喊,摇船啰——
  随即江对岸箭一般飞来一条小木船,撑竹竿的是一名青年,在马灯照耀下,看得出他上穿白布火汗褂、下穿红布幺裤、睁着一双大眼睛、赤着一双光脚板、精瘦得像一只猴子。见老政委不敢上船,他叉着腰杆笑着说,客官不要怕,慢慢上来稳当得很。
  老政委那时已经官至团政委,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死都死了好几回,还怕你弄去喂鱼吗?老政委飞步上船问,你是覃维修兄弟吧?
  猴子一样精瘦的覃维修笑着说,原来是干豇豆红军大哥,又被国民党追杀吗?
  老政委一身商人打扮,长衫礼帽、皮箱皮鞋、壮实高大,从铝制烟盒弹出一支白皮香烟递给他说,现在国民党、共产党联手抗日,暂时不得追杀。今后会不会追杀,很难说清楚。
  覃维修一边抽着白皮香烟一边冷笑说,今后追杀是肯定的,国民党那些搞法,谁不知道呢?共产党还是要多一个心眼,免得吃暗亏到处买后悔药。
  虽然国共合作,往来限制不严格,但是老政委还是不敢暴露身份,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有他笑着说,我一个生意人,认钱不认党、认货不认乡,谁追杀也不怕。小覃兄弟,镇上有高档一点的客栈吗?
  覃维修把竹竿插在水边,以为老政委脱离了贺龙红军、脱离了共产党,心里很不畅快地说,镇上“万年庄”最好,田瘸子镇长家开的;夷水人家、诸天客栈、巴山洞天也行,睡金钱大觉、做春秋大梦,都是好地方。
  老政委下船走出好远,覃维修从渡口追上来大声呼喊,干豇豆老板,等一会儿。
  老政委只好站在路边等着,以为渡船钱给少了。
  覃维修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把一串鱼搡给他说,看在你过去是红军份上,为穷苦人做过一些事情,几条黄角丁小鱼,拿去叫客栈烧个开烫下酒吧。
  老政委骑虎难下地说,小兄弟你说,要几个钱?
  覃维修马着脸说,我吃了你的白皮香烟,不能白吃白占。
  老政委推辞说,你兄弟不要我的钱,我绝对不要你的黄角丁小鱼。古人说“君子不受无功之禄”,你让我欠个人情,一辈子没得偿还的机会。
  覃维修鼓起眼睛说,我先要了你的香烟,也不能白要,古人也说“礼尚往来,千年万代。”只是希望你不要当汉奸,不做对不起天下百姓的事情。
  老政委不敢暴露身份,说明原委,只好从长衫里摸出铝制香烟盒说,听兄弟的,保证不当汉奸。要不这样,我要你的黄角丁小鱼,你要我的铝制烟盒,一物换一物,互惠互利、两不亏欠。
  覃维修捏着铝制香烟盒子思虑万千地说,真是缘分不浅呀,老汉渡船得了贺龙的铜烟杆,我渡船得了干豇豆大哥的香烟盒。
  老政委一手提着棕色皮箱、一手提着黄角丁小鱼,在暮色中大步流星地向诸天镇走去,只听覃维修在背后远远叹息说,干豇豆本来是个好人,天底下谁都可以背叛,唯独不该背叛贺龙和红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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