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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逢凶化吉

作品名称:十里坊人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2-11-30 13:07:30      字数:5237

  (一)
  毅虹停下脚步,红着脸说对不起。德义与毅虹相撞后迅速闪开,没顾得上与她打招呼,就去阻拦已经冲过来想拽思锁的胡林,德义不客气地说:“干嘛?还想抓人?”
  胡林站在德义面前,苦笑道:“义哥啊,在您一亩三分地上,岂敢?”
  “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老胡啊,别再打什么歪主意了,这十块钱算我的,给你用来招待客人。”
  胡林一脸茫然地瞅着德义。
  “你盯着我干什么?林业局有几个人在店里喝酒,你去陪陪他们,尽一尽地主之谊,对你有好处。算你请客,买单就免了。”
  胡林双手抱拳,说:“哎呦,就知道义哥人好,谢谢谢谢!”
  毅虹和思锁在林子里烧烤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彩香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可是雪中送炭啊。毅虹和思锁在林子里烤鱼还没有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被胡林逮住了,担惊受怕地被折腾那么长时间,早已饥肠辘辘了。
  思锁舔着嘴唇,口水不禁滑落下来。儿子饿了,自己眼冒金星也快犯低血糖了。对于彩香的好意,毅虹并未推辞,她说了声谢谢,就和儿子一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自从在申海被收容,到移交余州遣送站,从黑坚玉家逃出到鹭城捡破烂,还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就更谈不上食用这种有滋有味的肉片盖浇面了。
  “慢点吃,别咽着了。”德义看着饿坏了的母子招呼道。
  毅虹点点头,说:“嗯嗯。”
  “请问,你们是哪里人啊?”德义和他们拉起了家常。
  “申海市。”毅虹警惕地抬起头,嘴里咀嚼着面,模糊地回答。
  “申海?”德义有点疑惑,他在申海住过一段时间,对那里的土话还是能说上几句的,听她的口音不像是申海人。他就用申海方言试探地问:“侬来隔的组撒?”意思是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毅虹不知所云,德义哈哈大笑,但并未戳穿她。他觉得她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她的道理,就像他和彩香当年逃出来那样,就担心冷不防老家来人抓回去。
  吃完面,毅虹只想快点离开酒馆,担心还会遭到胡林和林业局的人纠缠。她从裤腰处的小口袋里掏出卖破烂所得的五角钱放在桌子上,站起来说:“这是面钱,请笑纳。谢谢老板,谢谢老板娘,我和儿子告辞了。”
  “等一等,这钱你收起来。我问你,夜这么深了,你们母子俩到哪里过宿?”彩香询问道。
  “我……我们……”毅虹没想到,彩香不肯收面钱不说,还关心他们的住宿问题,这让她激动得急急巴巴的,一时没有回答上来。
  彩香猜想毅虹母子并没有落脚的地方,不然为何待在山里?想想当年她和德义在林子里被胡林敲诈罚款的情景,就十分同情他们的处境。她真诚地说:“今晚就别走了,等会儿搁张折叠床,就睡在这间包房里。”
  毅虹扑通一声跪下,说:“谢谢老板、老板娘恩典。”
  德义很惊讶,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彩香立刻把毅虹扶起。
  客人们已经散尽。以往都是当晚洗刷、打扫、摆台完毕才休息。今晚生意特别火,客人闹酒离席又很晚,德义和彩香忙得腰酸背痛,因此客人刚走完,他们就去休息了。
  挣钱真不那么容易啊,为了节约成本,德义和彩香是既当老板又当伙计。
  毅虹吃了老板的免费面条,心中不安,萍水相逢怎能占人家这么大的便宜?她感到羞愧,这无异于嗟来之食。
  她发现酒馆里残羹剩饭一片狼藉,这不正是还老板人情的好机会吗?思锁熟睡后,毅虹轻手轻脚地洗碗、拖地、抹桌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摆台。
  她虽然没有在饭店工作过,但餐厅和包房让她整理得像模像样。
  德义和彩香早早起床,想着赶紧收拾整理,迎接午餐的客人。
  他们一见整洁的餐厅和包房,惊呼“神仙帮忙”。
  在这个酒馆,只有彩香摆台最佳。德义看看彩香,说:“这台摆得不比你差呀。”
  彩香竖起大拇指说:“是的是的,台布和各种餐具、用具摆放得好整齐啊,布局也蛮合理美观的。你看,间距也差不多。”
  彩香的褒扬并非溢美之言。其实,毅虹是一位既聪明又细心的女人。离开十里坊后,碰到了一些怪诞的事,也遇到了不少新鲜事,不管是好事还是歹事,她都认真观察并记在脑子里。她认为,在外混生活懂得越多越好。
  在轮船的餐厅打扫卫生时,她就观察服务员如何摆台迎客、上菜撤盘。胡林把她领进梅菜香酒店时,她就对店里的整体环境,像拍照片似的印入脑海。进入包房后,她更是观察细致,对骨碟和口布、汤碗和汤匙、酒具和茶杯、筷架和筷子、公勺和公筷、烟缸和火柴、菜单和台号、花瓶和调味品等物品摆放的位置,都能记个大概。
  彩香咚咚敲门,毅虹正在拖地,她一手握着拖把柄一手开门,说:“老板娘,不好意思,思锁还没有睡醒,我马上叫醒他,很快就能把包房整理好还给你们的。”
  “别叫,让孩子睡。你出来一下。”德义不紧不慢地说着就走出了包房,他指着已摆好台的餐桌又道:“这些都是你干的?”
  老板的面部没有露出丝毫表情,毅虹心慌,吓得脸色煞白,低声下气地说:“是的,昨天吃了两碗面没有给钱,我心里过意去,就想用劳动作为补偿,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不就两碗面嘛,还这么认真?”德义嗔怪地说。
  “难为你了,一夜没睡吧?”彩香关切地说。
  毅虹松了口气,觉得老板和老板娘的口气中显示出同情,并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也就放心了。
  她把憋在心里的话干脆说出来:“习惯了,我不怕吃苦。如果老板能供我们母子吃住,让我干什么都行,不需要发工钱。”
  说完,毅虹又有些后悔,觉得太急于求成,人家怎么可能用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人呢?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只得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德义和彩香,等待他俩的判决。
  思锁被尿憋醒,他下了床提着裤子喊:“妈妈,我要尿尿。”
  毅虹的脸顿时变得很难看,不争气的儿子,早不尿晚不尿,怎么自己在与老板谈打工的时候要尿呢?真是急死人了,就是人家想招自己当服务员,可谁又愿意让一个吃闲饭的小屁孩在酒馆里转来转去,这不影响生意吗?
  算了,天不遂人愿,顺其自然吧。
  “你看这孩子,对不起,不好意思,老板就当我没说。”她惭愧地说完,就扶着懵懵懂懂睡眼惺忪的思锁找卫生间。
  德义和彩香哈哈大笑,说:“孩子憋急了吧?”他俩同时说着,就带路去卫生间。
  思锁从卫生间出来,德义风趣地问:“思锁,睡了一夜还记得是哪里人吗?”
  思锁提着裤子,眨巴着眼睛,脑子转动起来,那么好的两个人,他不忍心欺骗他们。但是妈妈一再叮嘱不能暴露身份,他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是申海人。”
  毅虹心里很着急,怎么愣了那么长时间才说出“申海”二字来?在余州被关在黑坚玉家,在鹭城被留置派出所,只要有人问起原籍,思锁总是对答如流,而且与自己一唱一和,从未露过破绽,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马脚已经露出,再怎么搪塞圆谎,也是瞒不过他们两口子的。如果说了真话,他们能谅解吗?还能收留咱母子俩吗?悬了!有一点毅虹心中是有数的,即便不肯收留,看他们的为人,也不至于去公安、民政部门告发她和思锁是外流人员吧?
  “对不起,我担心在外地会遇到坏人,才叫儿子谎称是申海人的。我们……我们其实是海通人。”毅虹不好意思地实话实说。
  思锁不解地看着妈妈,怎么告诉人家老家在什么地方的?自己也不想说谎,可想起了妈妈的话,还是说了假话。小家伙顿时脸颊发烫而垂下了头。
  “海通好地方,有江有海,你们那儿还有条通扬运河。那个唐闸镇和十里坊之间有个渡口,河东与河西说话的口气还不一样哩。”德义滔滔不绝。
  (二)
  德义的话让毅虹和思锁目瞪口呆,老板对海通为何如此熟悉?
  十年多前,德义和彩香被选拔到大队文艺宣传队。他们晚上排练节目,白天巡回演出。日久生情,德义和彩香恋爱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当时农村的晚婚年龄为男女双方合计五十岁。时年德义二十九岁,彩香二十一岁,正是结婚的年龄。
  德义父母满心欢喜,托人到梅家提亲。
  梅彩香的父亲是大队主任,在梅菜庄大队是个有权有势说一不二的人。说什么也不会把女儿嫁给家境贫寒且大女儿八岁的男人。他说:“任德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娶我女儿,下辈子都不可能。”媒人也被他损得不轻,说:“你还真行,敢来我家提亲,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媒人被说得面红耳赤,气得凳子没沾边,转身就走了。
  彩香父亲岂能容忍德义和彩香天天黏在一起?不久德义就被赶出了大队文艺宣传队,他与彩香的恋爱被迫转入地下。
  彩香心意已决,非德义不嫁。她以大队的名义写了一份同意她与德义结婚的证明,并从父亲包里偷出公章。她藏着盖着大红公章的证明,拉着德义偷偷地去公社领取了结婚证。
  这可了得,彩香父亲火冒三丈。虽说生米已煮成熟饭,但尚未举行婚礼,凭借主任的权力,也不能让德义的阴谋得逞。遂以勾引毒害女青年的罪名,对德义进行隔离审查。
  大队审查用什么手段彩香是知道的,她不忍心德义遭受折磨,潜入关押地点,悄悄地把他放走了。
  德义逃走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流浪,遇上了好心的“牛经纪”师傅,从此他走南闯北进入了耕牛交易的圈子。
  入行后,德义谦虚好学,不耻求教,勤于思考,加之师傅倾囊相授,他很快学成了真本领。他能一眼看出牛的年龄、品种、肉质和重量,目测其重量,误差不超过一公斤。在相牛过程中,他坚持诚信为本,从不为多赚佣金而弄虚作假,从不把病牛劣牛介绍给顾客。因为诚实守信,深得买卖双方信任,因此成了闻名遐迩最牛的“牛经纪”。
  苏浙沪一带平原广阔,土地肥沃,农耕繁忙。当时拖拉机等大型机械甚为罕见,耕牛成了举足轻重的生产资料。耕牛的交易与田产、房产一样重要,在买卖中双方均雇请中介代理,整个交易过程,讨价还价,由牛经纪全权代理。德义的生意主要就在这一带,他还把闽粤牛行的牛犊和年轻成牛介绍给该地。每成交一头牛,他可获得五块钱的佣金。
  那年,他在海通一带活动,本来生意不错,因当地打击投机倒把,不少佣金被赖账。恰逢江南耕牛市场行情走旺,他就买了去申海的船票。
  途经三牌楼小吃店时正值晌午,他就想进店用餐后再去海通港码头。
  小店生意红火,高朋满座。他只能与别的三人拼桌。那三人大大咧咧口气不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足饭饱后就踉踉跄跄扬长而去。
  德义吃完饭付完账,提起自己的行囊正准备离开。忽然发现他邻座的条凳靠自己的一端挂着一只手提包。他估摸着,一定是同桌客人落下的。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提包,又惊又喜,是一叠叠崭新的十元大钞钱捆子。他仿佛觉得老天有眼,做牛经济的钱被人家赖了账,这不,老天爷就送来了巨款。但他又感到不安,如此多的钱,受用得起吗?
  他犹豫片刻,还是忐忐忑忑地把装有巨款的手提包塞进了自己的箱子。
  有了这笔钱,将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啊。
  他决定去申海后,不再从事牛经纪,而是回家盖大瓦房、添新家具、买三转一响……有了钱,彩香的父亲还会瞧不起自己吗?他信心十足地认为,梅家一定会接纳他这位有钱的女婿的。
  他情不自禁地回忆着与彩香的点点滴滴,一想起恋爱的艰难,就不禁眼睛湿润。亲爱的彩香,你还好吗?他恨不能扑向彩香,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快走,恋人的召唤让他一刻也不能等,他迅速提起行囊阔步向海通港码头走去。
  走着走着,一块砖头将他绊倒,似乎有一种声音在提醒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彩香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幻觉?他一骨碌爬起来,定了定神,自言自语地说:“人家丢了钱是多么着急,怎么能昧着良心独吞这笔巨款呢?”
  “对不起,彩香,我暂时回不去了。”他默默地道歉着,就转身往回走。
  三排楼小吃店已经打烊,但他仍旧坐在中午自己吃饭的位置耐心等待,终于等来了十里坊的队长金楚生。他把巨款如数交还失主,如释重负地急匆匆奔向海通港码头。
  德义到达码头时,客轮已经起航,他只能望江兴叹,等待明天的航班。
  售票员告诉他有当日的加班船去申海,他当然高兴,这样可节省一夜的住宿费嘞。
  清晨,海申码头人声鼎沸,议论最多的是说昨天由海通开往申海的正班船在江心沉没的悲剧,太惨了,乘客无一生还。
  他先是捏了一把汗,天那,险些丢了性命。又蓦地想起金楚生,要不是他丢了钱,使自己耽误了乘船的时间,自己还能来申海做生意吗?他真想亲自去一趟十里坊,感谢大恩人。是的,一定要找机会,不能忘了他的救命之恩。
  德义辗转沪浙一带,生意越做越好,腰包也鼓了起来。
  挣钱的诱惑再也不能吸引他,他踏上了回乡的征程。真希望插上翅膀,一路南飞,飞向彩香。
  德义哪里知道,老家正轰轰烈烈开展打击投机倒把活动,重点捣毁牛行,擒拿牛经纪。他的犯罪事实材料,已经通过内查外调,整得严严实实,只等他回乡,公安局就会立即逮捕。
  彩香心急如焚,就担心他回来。离梅菜庄最近的镇子每周有一班长途汽车停靠。她得知公安局要逮捕德义的消息后,就提早守候在汽车站,等待长途车到站。她不能让公安局把德义抓走。
  不知时日地等候汽车的时光是难熬的,她既希望他马上出现,又害怕他出现。她是多么希望和他相拥在一起,又害怕他被公安局带走关进铁窗。这种痛苦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地折磨着她。
  果然,德义提着大包小包从长途车上姗姗下来。
  站在车门旁边的她,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尚未等到德义站稳,就猛烈地把他推进了车。
  有客人骂道,莫名其妙,还没有下完客就上车,挤什么挤,先下后上的规矩不懂?
  彩香哪里顾得上这些,自己也挤上了车。她拉着德义来到最后一排座位,意在躲过检票。他俩刚坐下,检票开始。乘客陆续上车进入过道找座位,她这才放心不会有人赶他们下车了。
  多年没有相见的恋人就在身边,德义眼睛中像要喷出火焰,但在公共场合岂能由着性子?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问:“我刚回来,干嘛走啊?”
  “你不懂,等我补完票慢慢和你说。”彩香眼中闪烁着泪花,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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