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陈小姐突然消失 李祥海若有所失

　　暮色降临，“一家子”人立即分头行动，将“客人”们从分散隐蔽的各处一个一个接来。“佣人”们在四周的街道上徘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动静。赵大将大门紧闭，后门虚掩，让参加婚礼的“客人”从后门进来。“弟弟”呆在晒台上，居高临下观察后弄堂的情形，一旦发现“客人”带来了“尾巴”，就会立刻采取“清除”行动。屋顶上也放了哨，一切在夜幕下悄然有序地进行着。到了半夜，“客人”大多到齐了，他们中有上海工人、各地义勇军、平绥铁路工人、国军士兵、苏区来的红军代表和国民党军士兵代表。每个人都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在面包食物边坐下。
　　九月的上海，虽然已是初秋，但是门窗紧闭，屋里密不透风，代表们都热得汗流浃背。马莱更是热得不行，因为英伦的夏天相当凉爽，他用诙谐的口吻说：“TheTigersinShanghaiinautumnweresofiercethatweweretooscaredtostandontheground.ThisyearistheyearofthemonkeyinChina.TomorrowthewholeworldwillknowthatwearebornintheyearoftheMonkey.”陈小姐已换上一袭粉红碎花旗袍，柔软的布料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婀娜多姿的身躯，袅袅婷婷风姿绰约，“弟媳”不禁抚摸着布料的花纹，夸赞她穿上旗袍真乃“亭亭长玉颈，款款小蛮腰，乍现玲珑态，平添妩媚娇”。陈小姐“噗嗤”一笑，说这款旗袍二十多天没舍得穿，今天才穿上，只为迎接孙夫人到来。这时她款款走上​主席台，​主席台是拿柜子充数的，她走到马莱身旁，替马莱翻译道：“马莱勋爵说，上海秋天的老虎真厉害，我们吓得趴在地上，不敢站起。今年是中国的猴年，明天全世界都会知道我们是属猴的。”大伙都笑了起来。
　　半夜时分，有人低声道：“孙夫人来了，孙夫人来了！”陈小姐马上下楼去迎接。
　　孙夫人身穿一袭非常朴素的藏青色旗袍，一头黑发梳得整齐又松散，盘在头上，斜插一根细细的银簪。面容温婉，柔中带刚，迈动坚定的脚步，走上三楼会场。大家肃然起敬，无声地拍着手，目注她走到​主席台。“一家子”人单等这一刻的到来，迅速分散，担负起会场警戒任务。
　　会议随即开始，马莱简短地介绍了国际反战同盟的概况，中外代表挨个儿发言，孙夫人用多国语言现场翻译。随后，孙夫人宣读中央苏区发来的贺电，并用一口娴熟的上海本地话，夹杂着英语、法语，阐述国内外形势：“上海事变之后，日本帝国主义又侵占热河，越过山海关，东北、华北与江南民众都已处在战争的威胁之中。在日本帝国主义肆无忌惮侵​占中华国土时，国民党反动派却在围剿红军。毛​泽东、朱德发表宣言，指出因为蒋介石、张学良等不抵抗与投降，因为他们对抗日士兵的压迫、遣散与屠杀，使中国士兵大批地死在帝国主义的枪炮之下。中华苏维埃政府与革命军事委员会再一次提醒全国民众，日本帝国主义正在把华北地区变成第二个满洲国，号召全国民众共同进行反对日本的武装斗争。而蒋介石躲进崇仁‘剿共’指挥部，不却外侮，只要剿共。把日本人侵略中国说成是共产党造成的，这是幼稚园小孩都不会相信的事。我得到可靠消息，就在昨天天亮前，蒋介石集中了一百万军队、两百架飞机，又向各红色根据地发动军事‘围剿’，这是第四次了！这是要将国家引向何方？”马莱听了，惊得合不拢嘴，说道：“MyGod,theJapanesehaveenteredthepass.AccordingtotheChinese,invadingthepassmeansoccupyinghalfofChina.ThisChiangKaiShekissimplyamadman.InsteadoffightingtheJapanese,hewantstowagealarge-scalewaragainsthiscompatriots.Imustmakethisfasci​sm‍knowntotheworld!”孙夫人用她略带上海方言的英语替马莱做翻译：“我的上帝，日本人已经打进关内，按中国人的说法，侵入关内就是侵占了半个中国。这个蒋介石简直是个疯子，他不跟日本人开战，却要对自己的同胞进行大规模的战争，我一定要将这种法西斯主义公诸于世！”与会代表无不表示愤懑，在低声耳语之中进行讨论。
　　会议开到次日清晨才结束，代表们随即被“一家子”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转移出去。翌日，上海的《大美晚报》就刊出新闻，称“马莱公爵、孙夫人参与的反战会假某住宅秘密召开”。接着国内外报章铺天盖地发表了会议所作的报告、宣言和决议，公开了一系列声明、贺电，一下子引起社会各界的轰动。
　　“娘希匹！”蒋介石获知这一消息，对孙夫人恨得咬牙切齿，他找来特务头子戴科长，质问他道：“你不是向我信誓旦旦保证过，上海共党的电台已经统统消灭了吗？这又是哪里来的电台？他们又是如何在戒备森严的上海按部就班开了会？五六十人一夜之间进出一幢民宅，你手下的人马居然毫无察觉，任其电波在天上飞，无所作为。这些电报你不能说是共党杜撰出来的吧？！”蒋介石把一叠报纸重重地甩在戴科长脸上，追问为何马莱一行在大海里航行时也可以和国内反战同盟之间保持电报往来。这些电文现在都被发表在报纸上，其中有大量转发苏区的电文，使红军在国际上知名度大增，难怪蒋介石勃然大怒。戴科长低首垂立，有苦说不出。一旁的蒋夫人一脸的尴尬，她大概记得，当初在国共两党蜜月时期，为了方便联系，她曾经送给孙夫人一部高频无线电台。这事戴科长知道，但是蒋夫人和孙夫人是亲姐妹，蒋夫人不开口，谁敢对老蒋的大姨子下手？因此他即便掌握了确切消息，知道这些电报是谁从哪里发出的，也是畏首畏尾不敢展开彻查。此刻的他甚至都不敢斜眼朝蒋夫人望一望，对于老蒋的指责只能忍气吞声。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他对孙夫人的电文进行过调查，甚至还秘密派了不少特务监视，只要老蒋下令，他便可将孙夫人一网打尽。但是他权衡之下，相信老蒋虽然将孙夫人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但孙夫人是先总理的遗孀，又是蒋夫人的姐姐，他还不敢对孙夫人下手，自己宁愿背上一个“渎职”的罪名也不去蹚这个浑水。蒋介石怎么也没想到，夫人一向是他反共的坚定支持者，竟然送了一部电台给她共党分子的姐姐。
　　戴科长奉命，立刻派出大量特务，务要查出是哪幢民宅开了会议，好歹逮个替死鬼也好消消老蒋的气，却多日搜寻一无所获。因汇山路上的红砖洋房，早已被捕头清理干净，消除了一切痕迹。
　　这位捕头对于隔壁一家人的举动早已心存怀疑，然而却对陈小姐居心叵测，对于他们“一家人”的疑窦重重视而不见。这天一早，会议人员刚刚撤出，捕头又来窥探，但为时已晚。他按了好久门铃，里面毫无动静，心想不好，连忙破门而入，楼房里出奇地安静，没有声响、没有人影。他急忙奔上楼去，发现已人去楼空。三楼满地垃圾，抽水马桶堵塞，浴缸里积有大量粪便，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隔壁“一家子”的真实身份，果然都是共党分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反战大会竟然在自家隔壁开过了。他十分懊恼因自己疏忽大意造成重大失误，亲手放走了一条大鱼。现在他若要展开追查，顺藤摸瓜将“一家子”抓获，绝非难事，但会议已经开过，那样做于事无补，反而会引火上身。因此他不敢上报，蹲守了半天，未见有人返回。当天，反战大会的新闻播报铺天盖地而来，他细思极恐，与其留下痕迹被别人侦查到，牵涉自己不尽职守，不如将“一家子”曾在此租房开会的所有痕迹统统消除，将与自己有关的证据统统抹掉，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来过，方可保自己无虞。于是他去房东那里销毁租房契约，威吓他不可泄露有人租过房子，并亲自将那些令人恶心的粪便收拾干净，也不敢追查这“一家子”的来历，在惶恐中竭力将这件事掩盖。任凭戴科长费尽心思，兴师动众，除了天空中的电波飘过，一无所获。他甚至怀疑会议是否真正在上海召开过，不然不会一点线索都没有。
　　
　　反战会议结束以后，陈小姐消失得无影无踪，祥海突然之间无所适从。他们曾并肩而战，也曾同床共枕，陈小姐竟然没有一丝留恋，不留下片语只字就不辞而别。祥海心想，即使因为组织纪律方面的约束，陈小姐需要奔赴新的战场也不应该不告而别。祥海有些适应不了没有陈小姐的日子，他甚至暗暗地去过几次汇山路，那里有他和陈小姐走过的足印，仰望红砖房二楼窗户发呆，那粉红色窗纱后面，有他和陈小姐同床共枕的新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处在极其危险的时刻，他和陈小姐在民政处登记结婚，又在“大中国”预约了喜宴，只要捕头一追查，他便无处可遁。
　　在太阳初起的早晨，他满怀希望爬上阿毛家晒台，遥望小洋房那扇百叶窗。眼前果园树木依旧，绿草茵茵，小洋房那高高耸起的穹窿顶像姑娘乳房一样美丽，依然那么熟悉，让人遐想联翩。而它的主人像空气中的一滴水蒸发了，什么都没留下，像一只气球突然炸开，什么都不见了。曾经的往事，忽然变得那么遥远、那么飘渺，成了回忆，祥海怅然若失。阿毛见祥海隔三差五坐在晒台上看风景，却叫他娘子帮他看店，酒行在逐月亏损，他丝毫不上心，感到十分不解，心想做老板的就是随心所欲，不拿钱财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