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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十六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12-01 09:51:25      字数:9833

第十六封信(收信时间:5月5日)
钉子。“你千万不可回头。当我们走着的时候,我们的背后是一场大火,当你一回头,火就要烧了你的眉毛。”
“可你昨天告诉我的是:我们需要时时回头。因为迎面看去与回头来看往往会大不一样,而当我们往前走的时候,总是身后的景物更美好。就连风都是背后吹来的更干净更清凉。”
“那是昨天,”她的声音平淡;我转身看她,仿佛看不见她。我们背后有两棵高高的核桃树,浓荫匝地,站在树阴里说话我们面前是一个池塘,那里亮闪闪的,当风加入进来,一切就摇晃起来,就连我们……“而今日是今日。而今日,特别仅仅是现在,此刻,我将告诉你说:你不应该眨眼,当你面对我说什么,否则你的眼睫毛就会飞走。”
“可它们并没有飞走?”
“因为现在已经不是现在了。一个时刻只应该发生一件事,而下一时刻你永远都想不到。”她的声音平淡;话音刚落,她轻轻一跃就落入了池塘中,几乎没有惊起任何波澜,水面上升起一串气泡,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她消失得就是这样无影无踪。
惊慌里我大喊大叫,我搬来一根竹竿。可是没有用,正如她惊不起任何波澜,这荒野里我的声音惊动不了任何什么,而竹竿更是连搅浑一小滩池水也不能。我瘫软在地上,树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世界呢?世界在何处?
那时候我和缁衣女人要过一座桥,桥边阔叶子的大树上结着一串一串葡萄般大小的果子,有的绿,有的黄。桥上有一个守卫,一个长度与宽度相差无几的中年人,上唇有两撇骄傲的胡子,他吹一口气,它们便摇摇,还有土黄色的制服,他身上所有给我们看见的都显得威风凛凛;他不让我们过去,“我们是有传统的。”他沉着地说。“我们与他略有不同,”缁衣女人说;当然是跟我,却也未必不说给别人听,微风里声音传得很远,“我们多半也是有传统的,但我们的传统与他的传统肯定不是同一的传统……你看,”她指指他,接着说,“他睁着眼睛是目中无人,闭上眼睛至少是旁若无人。而他的话却是他的背叛者。就形态来说,它是种气体,它在人与人的空隙中间穿来又穿去,那么地想要粘在谁的衣摆上,空洞,无聊。你再看,”她指指桥对面,“田野里有一排树,从它们的叶子中间看过去,那里似乎有很亮的光在闪,而半天中的太阳却是苍白色,如果做个轻松推理的话:树后面的某处一定有个光源。很多时候,我们必须要找到一种安慰的方法:我们要强烈地感到,我们要尽量多地记忆自己的经历,这将代表我们更多地完成了生身在世的运命,我们的生活更有效。尽管,我们的传统还未显现,或者不被承认。”她不惜言辞说了很多,他假装没有听见,总是一句话:“我们是有传统的。”他开始低头沉思。“看好啦,”缁衣女人又说,“这将是我们唯一一次有幸看到他形式的谦逊,低下他高贵的头颅——徘徊、徘徊,彷徨、彷徨,他真的好深沉,好深沉,大路将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啦,桥的石墩将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啦……在很多时候,我们不太相信自己,这当然并非人们平日所说的‘不自信’,而是在大多时候,或者根本是全部的时间,我们完全不知道下一秒自己心中会想到什么,会有哪个词语、哪个念头又要蠢蠢欲动。比如,此刻我有一句咒骂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我就悔过。我的不满意来自于此,而我的满意来自于此刻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不可预料。”
我们一起看桥下,苍绿的石头,白色急流的水,耐阴的植物;他是真不为之所动,“我们是有传统的。”他自始至终只说这一句,他不让我们过去。看了好久,缁衣女人又说:“他终究是不会让我们过去的,正如他终究不能给我们说出他们的传统;他只知道有一个传统,正如同我们只知道我们要过到桥那一边。也许这座桥是去往蒙山必经之路,因此我们叫它‘卡桥’。当一阵风吹过卡桥,当我们正说话,这声音与桥的摇晃发生共振,这桥就会塌掉。可我们仍然要去到我们的蒙山,我们将走去高处,让它在源头自己消失。我们只要走着,我们要去到的地方就总要去到。这是不容置疑的,然而我们肯定要因此而变成了别一个我们,因为你所是的就是你所经历的——这就是我们不能信任自己的地方,既不满意,又如此满意。”
如果我不回头,我面前就只有日出。而从前是只有日落,那时候,缁衣女人带我从东走去西;后来是老家伙带我从西走到东,可他没能完成这长长的返程之路;独自一人,看不清事实、拿不定主意,彷徨了好一些时间之后,现在我自己走来东部……有这样一场接力,走过来、走回去,在往返中把路走成一个环。就那么直直的一条,两头不见尽处,岂不是太可怕,无论是现实、是比喻,无论一个人、时间、这个世界;而环形就让人比较容易接受。一场接力,一旦来到西部,她再也与我无关,现在他也无关了,也许有一天我也将与自己无关。比如现在,我正渐渐地与自己无关,只是我还不自知,而到了某一天,我会变成了别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走去南方,走去北方……可这样走又会是为了什么?莫非是天性,如同候鸟?那驱使我们回环的原因是什么呢?没有冷暖的更替,更不是食物周期性的匮乏,找不出一个圆整的规律可循——难于自圆其说,且就推说是命运的安排。就是我不喜欢这个东西,它是什么一个样子的呢,命运?是扁的,像个盘子,由一圈一圈的环构成,有些人在这个环里,有些人在那个环里,而你不说它的时候它就根本不存在。

今天有一个人来对我说,我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个人。我问他为什么,他却说不出来,或者不肯说,“样子不会必然像,可总有什么会相像。”他只肯这样说。
“除了样子,究竟会是什么?”我追问。
他说:“好多年啦,我再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姑娘,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我可不敢相信你是这个城堡的,我觉得你是一个远方的人,那是远到了我不可能知道的远方……你与她的相像,我在想,也许是这个遥远的远方。”
第一次听一个人说一个人和我像,只是有些古怪,不适应。他的声音起伏涨落,未免过于夸张,像是吟诵。是不是已经把我当作了是那个人了呢?我这样想了一下,心里却似乎更想要作怪,当他说“那是远到了我不能知道的远方”时,忍不住模仿他的声音暗自吟道“想必那是大风也吹不去的远方”,笑意几乎要浮泛到脸上。他也许看穿了我的表情,所以不恰当地停顿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感到奇怪?”他却扭着脸这样问。
“我很奇怪嘛,”我说。“你同一个圻圩有血缘关系吗?裙带关系也没有吗?”太过于激动而又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想必这是他着意要表现的。只是他的表情始终过于木然。他脸相严整,骨架端正,动作干净利落,年轻时定是孔武有力说一不二的汉子,而他说起话来让我想起了盈江的圻圩。“没有。那逻辑关系有没有呢?”我让他想起了一个人,而他也会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还可以恶意推究下去:一个人总要和另一个人粘在了一起,即使他们并不,第三个人也能把他们粘在一起,然后,这个再粘,那个再粘,一粘下去,所有人就无可避免地粘在了一起……
“事实上你并不奇怪。”他坚持要我奇怪。
“不。我是奇怪的。”如果他一定想要我奇怪那我奇怪也可以。“你告诉我,那个女人是否爱穿一套如眼睛一般黑的衣服呢?”这句我很自然就说了出来,但我发觉它让身边的几个人的脸微微泛红了,像某种雷雨前的旁晚的西天。
他回答说:“这个我不知道,我仅仅见过她一面。当我见到她时,她穿的倒是一身青衣。”是因为我弄错了什么,比如刚才吟咏时那个错误的表情,否则那女人就会穿黑衣;我突然会想,这是一个小小的惩罚。
“我看得出来,你并不真奇怪。本来我的打算是徐徐图之,安稳、沉重,现在看来,我非得一次把整个故事讲出来……”
“好啊,我最爱听故事了。”我平淡地说,“特别是,这一房子闲置许久的空洞与落寞并没有因为几个人的一阵乱腾腾闹哄哄就立时消散,讲一个故事正好合适,也许一个故事才能把它们惊动……”我自觉发挥过头了,又解释了一点:“哦,郏鄏先生,你看得出来,我们今天大扫除,这地板还是湿淋淋的,空气里还浮着土腥味。”
郏鄏是个珠宝商。迩趄急着去把那颗宝石出手,就把他引来了。他以为我还有别的宝石吗?一见到我,他就大声嚷嚷,说我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个女人。
这幢房子我是今天中午才看见的:一所漂亮的大宅子。缩在昉洲城堡千万间广厦之中,它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我置身其中看着它就是那么大,还那么漂亮;它是我的家。迩趄几次叮嘱我,我在十几天前就已经住到了这里,而且很早以前我就来过。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男人(一个管家、一个厨子)和两个姑娘(两个女仆)同我住在这里。这些都是迩趄精心(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的安排,他说,以我的身份,这些是必须具备的,而如果我要在城堡里住得安稳,这个身份又是我必须的;而且,住在客栈里有诸多不便,久而久之,难免不引起群人的怀疑、不引起警察的注意。其实,我现在的身份也不过如同在盈江自造的一样,是个庄园的小姐。据他说,那是个叫做皌渚的城堡,离昉洲足够远,还很偏僻,这个城堡的人难得会到昉洲来。也就是说,我冒充这个城堡的人没有被识破的危险。
“二十年前,我逃难到昉洲……”郏鄏的故事如此开头,第一句就被我打断:“逃难,逃什么难?二十年前也传染一场神经病吗?”话才出口,我立即发现这样的打岔让每个人都不高兴,迩趄更是直言道来:“小姐,你让他们不高兴了,”边说还随手指出了他们,他们是我的管家和两个女仆,郏鄏和郏鄏的两个跟随,他们也不表示尴尬,意思是他们接受了这个说法,“你当然知道,当两个人说话,打断算不得是打断,只能说你听得认真、听得当心;但超过两个人可就不一样了,很容易让人以为是搞恶……”“啊,迩趄先生,那么现在我们两个这样说起来,岂非是一唱一和恶作剧,成心不让郏鄏先生讲得顺当。”“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郏鄏先生,我们小姐一向幽默任性,又便于辞令,善于应对。先生一定满——不会介意吧。”
“那是因为家乡发大水,田地、房屋、家产,还有亲人都毁于水祸,只有我和父亲、妻子三个人侥幸逃了出来。在昉洲我们的钱用光了,妻子病故在了客栈里,父亲也是有病在身,客栈老板把我们赶到了大街上。我想去找事做,可是哪里有那么容易。一天,在找事未果的路上,想到自己的处境,我知道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又想到还没有安葬的妻子,没有钱治病的父亲,还有在水灾中失去的家园和亲人,忍不住我就哭起来。我并没有哭出声音,只是眼泪流得不得了。我一辈子也没有像这样流过眼泪,如果不是有过亲身的经历,我不会相信一个人的眼泪可以流成这样——它立即让我想起了那场大洪水:毁灭了我的家乡,冲走了一切。而这些被一个过路人看见了。她站在前面一个高处(准是一堵半墙上,脚边有一棵羊齿草,它正开一丛白色的花)她看了我有一些时间,但当时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也不再想顾忌什么,我就只是坐在那里哭。后来,就听见这个女人说:‘一个男人哭得有这么伤心,肯定是遭遇什么难于化解的厄难了吧——我把这个给你,或许对你有用。’说着就向抛过来一件东西,我顺手接住,拿到眼前一看:就是这颗宝石……”说到这里,郏鄏在我们面前缓缓摊开手掌,我认真地想:“他的手心里定是一粒香喷喷、甜丝丝的水果糖。”然而是宝石,就是我付给迩趄的那一颗。郏鄏一直把它攥在手里。
“你不会弄错,你能肯定就是这一颗?我就知道,相似的宝石是很多的,要把它们区分开来很不容易。”我听出自己的话里有挑衅。为什么呢?他手心里没有攥着一颗水果糖,他模仿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他不以为意;“小姐,你要知道我是一个珠宝商,我绝不会认错的。在一个珠宝商的眼里,宝石比人更有个性,它们每一颗都各不相同,否则我怎么鉴别价定一颗宝石呢?”他耐心解释。
“二十年前你就已经是个珠宝商了吗?”我穷追不舍。
“不是,但我绝不会认错这颗宝石。我这一生,到目前为止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珠宝生意,见过的宝石也不再少数了,但没有一颗能取代这一颗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对于我,它不仅是一颗宝石,它代表的是这个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我之所以成了一个珠宝商可说正是因了它。那时,我依靠着出卖这颗宝石的钱,安葬了妻子,治好了父亲的病,还用剩余的钱做起了一点小生意,凭着勤俭与坚韧,慢慢的,我的生意究竟做大了。但后来,我甘愿放弃了所有别的生意,从头开始,一心一意做起珠宝生意,因为我始终忘记不了这颗宝石,我想把它找回来。而且这也可说是先父的遗愿。今天终于让我如愿了!——烟子小姐,这是你赐予的,为此请你接受老夫一拜……”说到“拜”字,他真就起身朝我拜过来。动作还没有声音快,但这事也够突兀。幸亏我有过经验,且反应敏捷,在他拜下来时,我已提前闪开,而我的女仆和管家也是眼疾手快,他才刚刚拜下去,他们就一边一个庄重已极地把他扶起来,嘴里还嚷着:“哎呀呀,我们承受不起啊!”他的激动终于流落在了身体的表面上,我们说了好些话,他才让自己平静了下来。我极力表示,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没有任何值得他称道之处,我不过是偶然出让了一颗对于自己而言很普通的宝石。但不管我怎么推辞,郏鄏坚持他的感激,始终要认定这是我对他的一个大大的恩惠。“何况你还要与她那么相像。”他又这么说了一次,很有些强调,我差点要说:“我也没有有意要这样。”
我应该相信吗,这个由我的一块小小的宝石包藏有的故事?我不相信的理由可以是什么?郏鄏编造这个故事会有何目的,我还没有看出来。那么,我可以如何相信呢?她是缁衣女人;二十年前,我们从东向西经过昉洲,她给了他这颗宝石。多年以后,这颗宝石又通过老家伙传到我手里,而老家伙又是从缁衣女人手里得到了它:她给了郏鄏一颗宝石,转头之后马上又让人从他手里买下了它。并非全是因为她不能失去它,而是她要通过这样的方法来帮助他:他不容易卖掉它,而且她付给他的钱远高于它的原本所值。她不直接给他钱,因为给钱就是施舍,而宝石却是相助,更因为一颗宝石会引起一个故事,而钱就不能——借用郏鄏的一个词语,完全可以说:再没有比钱更没有个性的东西了。虽然,据说它什么都可以买得到。可是能有如此巧合吗?我不能相信。可仿佛又有些情愿,它用什么吸引住了我。
“郏鄏先生,你说我像赠予你宝石的那个人,是不是仅仅因为这颗宝石呢?因为这颗宝石曾经落在了我手里引起了你的联想——而且你也说过,我与她的样子并不像,那么还能有什么可以相像呢?说实话,你所说的我与她的相像,我完全不理解。”
“烟子小姐,你和她的相貌是否相像,我不敢说,我只能说未必,因为我并没有完全看清她的样子。那个时候,我眼睛被眼水迷蒙了,何况她给我宝石之前,我没有心思看她,而她把宝石扔给我之后,转身就离去了——我认得最深的倒是一个背影。来日方长,哪天我有幸目送小姐如此离去,说不定就能指出你们的真像……”一时,似乎有阵料峭的过堂风吹来,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子,整整领巾帽子,接着肃然朝着门庭作了一揖,“这是什么意思?”我轻声问,没有人答,或者没有人听见;而他已经坐下,接着说,“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说你与她相像并不因为这颗宝石。我能够确定这一点,你与她就是具有某种相像,而且非同一般——也许我们可以说,你与她的相像完全是风气(就是风姿与气质)中的相像,可勉强称之为‘神似’,反正,它能让我一眼看见你就想到她。”
“郏鄏先生,我还是没有理解你之所说,关于我与她的相像我还要说……”
“小姐,我忍不住来插一句,”迩趄忍不住来插一句,“相像岂是用来理解的,你应该用心去体会嘛。”我恨不得说“你给我闭嘴,我哪有那多心去体会。”他却已乐呵呵地去对其他人说:“我们小姐心思缜密,敏感细腻,于任何曲折的用心她无不能体会。事实上,从来是我们不能明了她的深意,而只有她在最后点出时,我们才会豁然领悟,感慨她的晶莹剔透。”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我追问不可休,“你说你想找到这颗宝石,这是你之所以做珠宝生意的原因,可你为何不是想着去找到她的人呢?难道这不是更有意义?”
郏鄏说:“之所以找宝石而不是人,那是因为我知道宝石是可能找到的,而人却完全没有可能。”
“为什么你会这样以为呢?我倒是觉得,找到一颗宝石并不比找到一个人更容易;人总会说话吧,而且这世上宝石的数量恐怕也不比人少。”
“人会说话,会承认,宝石不会说,可也不会否认……小姐,作为一个珠宝商,每年我经手的宝石不下三千,据我所知,这世间没有哪种生意能让我熟识同等数量的人。说到数量,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宝石远比人少,否则它们就不会如此珍奇昂贵了。但这些不能成为重物轻人的原因;人,对于每个人,也许是最不足为奇的了,因为我们整日眼见耳闻的多是人,而且多与我们无关、多与我们无有益处,然而能真正把我们打动引以为一生之宝贵视之为唯一的也只能是人,只是茫茫人海,这样的人太难寻,更多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把心意寄托在死的物件上,因为独一无二没有退而求其次的可能——原谅我说得这么远,因为其中的微妙不是我所能言说,——对于我,她的独一无二,不是她的善良美意,不是她赐予的生存的机会,包括日后的幸运与荣耀,而是她的远,那个我所不能知道因此不可达到的遥远。”
“我不明白!你说过,这种远方的性质——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且让我把它说成是一种性质吧——我也是具有的,而现在你凭着它认出了我,它怎么还会是遥远呢?而且,你既能认出我,为何就不能凭着它认出她?”我几乎是同他争斗(我跟你一样不喜欢斗争,包括这个词语本身),他却很平静,而且自信——比先前自信多了,仿佛他已经把我看透了似的。
“所以嘛,我现在几乎还恍惚在莫名的诧然之中,一切难于为真——也许从前我也并非是完全没有那样的心意,只不过是不能自信的打击把它湮灭了,而现在面对烟子小姐,这样的信心不禁冒头复现出一点点,想必,随着日后与小姐的进一步相熟接近它还会更加的放任自如——我无限地期待着小姐你更多的赐福,现在,既然我已经找到了这颗宝石,我不找她,不就没有什么可以找的了?”
我很想说你未必一定要找点什么,人活着并非是为了要找点什么。但终于没有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肯定不是因为礼貌,这样的话有点指教的味道。

保证单
{编制:298312472号}
为端正人心、恭肃言行,本城堡特设保证司。
本保证单系乙方(郏鄏先生)为表其一片赤诚又恐口说无凭自觉自愿与本司签署;本保单的签订已得到了保单关联第三者(烟子小姐)的认可;自本保单签订之日起,乙方以如下物品做抵押:
1、 云石屏风一块
2、 白玉老虎一双
3、 金锁子甲三套
4、 青铜面具四个
5、 香檀马桶五只
若如下约定乙方不能如期履行,届时以上抵押品将按规定充公,乙方不得以任何形式纠缠啰唣:
1、某男(乙方)必须赢得某女(第三者)的爱情;
2、某女必须是在被动之情况下不得已接受某男的追求;
3、 某男当在未来赢得某女的爱情,未来当为不确定的一个时间,此时间由本司自行决定;
4、 在本保单范围内,某女不应当受到本保单相关人任何形式的胁迫,且某女以何种方式接受某男的追求当得到本司认可;
5、 特例,某男可以是当下已经赢得某女的爱情,但这必须是表面现象,某女当是在某男不断纠缠之下不胜其烦勉强妥协,而且某女对感情这事应从不重视不以为意,因此某男必须不要求某女保证这感情不在将来不特定之某时发生无情之变故。
本保单的最终解释权归保单的甲方(昉洲城堡保证司)所有。
文明25107年3月25日

“我非得同意吗?”我问;自己也说不清是问向甲方还是乙方。“你完全可以不同意,即使你很想同意,你也有三次尝试不同意的机会。”回答来自甲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官员,他们一个个披散着头发,衣服是红一块紫一块、青一片绿一片,都是极鲜艳的颜色,真可谓是斑斓。我猜想是为了惹人注目,多半是工作的缘故。他们一共有三个,个个神情傲然,端坐在圆椅上,似乎不想理会任何一个人。
“可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我可以不同意的,”我说,“这保单好像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嘛?”
“我很欣赏小姐你的态度。据我所知,多数乙方对此种态度也是最为欣赏的了——衷肠的充分呈示,难度是最大的保障。”
“我干嘛非得是被动的呢,我就不能化被动为主动?”我又问。
“你当然可以,不过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保单了。小姐若是有意,随时可以来找我签署,我一定会顶风作案为你打开方便之后门,我绝不能让你排队站岗苦苦等候。”这人伸过脸来,神头鬼脑的,不像个正人君子。
“找你,那可不能,除非……”我觉得还是少说话为妥当,在这陌生之处,我弄不明白的有很多,迩趄已经回他的城堡他的客栈去了,我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商量。
“除非什么?”他追问。
“除非让我看到你的吃相不难看,”我说。
“小姐可真有趣。难怪郏鄏先生要如此神魂颠倒。今日也许我是无法满足你的要求了,郏鄏先生待客的标准我是熟知的。不过来日方长。我真想为小姐‘效忠宣誓’一回,若不是公务在身。”
“皇天后土,向神鬼宣誓吗?”
“当然是向本保证司,‘不问苍生问鬼神’,这样的态度现世还可取吗?”
来郏鄏家的路上,旁边跟了好几个吹鼓手,一路鼓吹得好不热闹。除了郏鄏之外,他的妻子女儿也来了,陪我一同去他家,他无论如何要让我“赏脸来吃顿便饭”,却原来是有这样一纸保证等着我。郏鄏说,非如此不足于表达他对我的谢意。我能想到,这便如那些吹鼓手,目的是宣传。不过我猜不出,在昉洲城堡是否必须先得得到官方认可才允许宣传,或者是官方的认可本身就是宣传,而且官方还将以更多的方式参与到这个宣传中来,而那些所谓的抵押根本是一种报酬。此种宣传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为了表明他做成了这件事(也就是说他一直在为这件事而努力),或者他经历过这样一件事(也就是说他身上曾发生如此不一般的一个故事)。
走到中途时,一阵大风突然迎面吹起来,卷着沙尘,迷了几个人的眼睛,于是就有一个一时分心一脚踩在了一个臭水坑里,溅起的泥水又沾污了几个人的衣服,有一个就轻率地骂出了一句,让郏鄏夫人不得不把一半脸孔朝向他,用两根指头在那里拍了几下,让他看见那上面的红——其实也并没有红,谁也不会为此真把自己的脸拍红的。但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也没有变了脸色,不过是微微低下了懊恼的头颅。可惜的是,这风还不足够妖邪,没能带下一根雨线,否则真就是“满城风雨”了。在郏鄏的家门口有四倍的吹鼓手……
这风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就是郏鄏夫人转头拍脸那一瞬间。
那天清晨,大风在天上刮着,分不清楚究竟是天空还是风泛着一丝黄绿,坐在房子里,闭紧房门、关严窗户,还是要闻到扑鼻的尘土的腥味。老家伙顶着大风出门去给自己买来了一套新衣服。他说:“你不试试?”他也给我买了一套。“我不喜欢这样的颜色。”我不是不喜欢,其实我是厌恶。那是血一样的红色,比尘土还腥。他面上是嘲讽的样子。“你不穿给我看看?”夜里他穿着他的新衣死去。“这阵大风之后春天就来了,不能阻挡。”在手扶在门扣上将要拉门出去时,他说了一句话,他并没有回头。其实我也没有看他。他皱纹的脸上闪着光,我想他嘲讽的是他自己……他什么都能算到,什么都能战胜,包括他自己,仿佛他要死去,不是死亡战胜了他,而是他战胜了死亡。
大风吹在天上,雾一样的尘土雨一样地落下来,腥味密布世间所有。我和他相反,我所有的都是输。

最后说几句这个家吧。有一种特别的像是很深很深的喜欢,对它。于每个人面对似乎都要费尽心机,今日的经历生出的是如此的感想。无疑,按缁衣女人的说法,我因此而变了。变了有多大?只有一点点吧。也说不上满意或不满意。往前的一切我都不能预料,对此我应该欢喜;反正缁衣女人就是这样说的。不过,现在我要说的不应该是这样,比如这个小小的院子,长的是极普通的美人蕉、粉海螺、飞燕草,还有半墙常春藤,打理得也不认真,走入其中去看看也还不错,但最好还是到二楼的走廊上去看。我最喜欢这走廊了,中午在郏鄏来之前就有一大半的时间我是扶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渡过的,在这里听人喧哗、听器皿落地,看人进人出、看尘土飞起,距离刚好,有一种关联不远不近,最为适中……这些中午就看好想到了,现在只是忘记了好些。不过,傍晚回来我又在走廊上消磨了很久,就是开始对你说这些,偶尔我还会出去依靠一回,于是又发现了新事:仿佛只要我一靠上去,走廊上就会有风吹过,还带来了空洞洞的味道——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呢?我无法描述,只能勉强把它说成是“空洞洞”。反正这个空洞洞让我觉得富足有余,让我觉得安宁。这一点也不费力,我久久地扶靠在栏杆上,天上有一弯残月,却把夜照得清清白白,如水一般的。
烟子
3月25日于东部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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