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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翻地覆慨而慷(6)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11-26 18:18:07      字数:4044

  王家坝密议后第二天上午,尹昌衡备上一份落款为“世晚”的手本和几盒礼品,带着罗亨礼和几名侍卫,以探视夫人疾病为由,前往旧总督府拜会赵尔丰。
  接过门卫送来的拜帖,赵尔丰见他以晚辈之礼做私人拜访,便挥手让侍卫们撤了下去。
  一番寒暄后,话题转到当下局势,尹昌衡仍坚持劝赵离开成都:“赵公,各路来者俱怀觊觎之心,当下物议纷纷,人心不稳呐!”
  赵尔丰一扬花白头颅,忿忿出声:“咋个的?老夫已经让出总督权杖,老妻罹病,竟不能在蓉城安养么?”
  尹昌衡忙赔笑说:“赵公息怒,晚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当下风潮迭起,而……总督府护卫三千,城中士绅百姓许多人余悸犹在,心中难安啊。”
  赵尔丰“嘿嘿”两声,说:“怕是你也难安哟!你不妨坦言之,究竟有何想法?”
  尹昌衡望着他,缓缓说道:“赵公身边两营边军,仍挂大清旗号,这就难免给人口实。能否名义上归属军政府,仍由您属下节制,负拱卫督署之责。若如此,在下也好向军民各方做个交待。”
  赵尔丰默想了一会儿,盯住这个才二十几岁、城府再深也深不到哪里去的旧时部属,慨然说道:“好吧,老夫答应你!”于是写下一纸手令,让传令官陪同尹昌衡一行到南苑军营与官兵们见面。
  队伍集合后,尹昌衡站上台阶,收敛凛然神色,现出温和笑容,大声说:“如今天下急变,朝廷岌岌可危。诸君目前无势无饷,可外人不知究里,还以诸君为敌,战端已不远了。今天我特来此,是为了让四川民众晓得,诸君仍是四川之兵,仍食四川之饷,不过奉新政府都督之令保卫赵大帅,使你们今后真正有个依靠!军政府决定,不日给大家增饷,并犒劳各位!”
  尹昌衡这番话,大得众边军之心,于是有人带头高呼:“我等惟都督之命是从!”
  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尹昌衡面带微笑走出军营。
  
  12月21日,王家坝尹公馆,红灯高挂,彩旌飘飞,鼓乐齐奏,尹昌衡都督的新婚在这里举行,一批又一批官绅将校前来道贺,车水马龙,异常热闹。尹昌衡身着长衫,胸挂大红球花,满面春风地迎送宾客。
  这天中午,陶泽焜率一队官兵将一车车酒肉菜肴运到边军营房,让大家大大地“打个牙祭”。他还亲自一桌桌敬酒,招呼众人喝个痛快。这场盛宴一直吃到黄昏,边军官兵们个个饱嗝连声,醺醺大醉。
  深夜时分,寒风刺骨,蓉城里绝大多数人都窝在家里或钻进了被窝,谁也没想到即将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军政府密室中,一身戎装的尹昌衡默坐桌案前,紧紧盯着摆放在桌上的军刀。几个传令兵先后进来在他耳边报告了相关情况。三更响过,尹昌衡拍案而起:“生死存亡,决于今日!”立即下达了行动命令。
  标统谢炯率本标约两千官兵紧紧包围了总督府和南苑军营,并把住各个街口;护卫团长陶泽焜带领由所部数十人组成的敢死队潜到督院西辕门,没等门卫察觉就将他们砍翻在地,翻墙进去打开大门,控制大堂后,立马冲入后院,直闯赵尔丰卧室。赵尔丰还在睡梦中,但他平定川滇叛乱时收的贴身丫头兼警卫慧姑异常警觉,稍闻声息便一个鲤鱼侧跃跳到床帐后边,向扑来的黑影开枪,一个弟兄应声倒地,陶泽焜闷哼一声扑向帐后,一挥马刀将她劈倒。赵尔丰被惊醒后刚翻身坐起,便被接踵而至的敢死队员死死按住,顺手扯下一幅帐帘将他缠裹起来,由两个大汉扛着,在严密护卫下直奔旧皇城内的军政府。
  生擒赵尔丰的消息瞬间传遍参与行动的全体官兵,一时间欢声雷动。天刚拂晓,便满城响起“赵尔丰被活捉了!”的喊声。军政府大员们和各界头面人物纷纷赶到军政府,尹昌衡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如何处置。
  尹昌衡刚说出将赵尔丰押交重庆方面的意见时,立即遭到反对,尤以保路同志军和袍哥组织头领们表现最为激烈。他们的理由是,民军攻打成都时,曾在西门、北门外遭赵尔丰的边军阻击,死伤惨重,此仇非报不可!同盟会代表也慷慨陈词:“赵尔丰乃清廷恶犬,双手沾满志士鲜血,军政府不诛赵逆,不仅是以软弱示人,更显得与清廷藕断丝连,革命已到今天地步,岂能首鼠两端?”
  军政府要员中,只有周骏赞同遣送,罗纶、张澜等早就主张诛赵,新军将领尤其是参与了这次行动的也认为“开弓没得回头箭”,该当如此。见此情势,尹昌衡也就不再坚持先前的提议了。
  
  赵尔丰被押上老皇城明远楼时,身上穿的还是被抓时那件青湖绉棉滚身,须发散乱,但神色还算平静。他问尹昌衡:“能相活乎?”
  尹昌衡避开他的目光,说:“当凭众议。”
  赵尔丰脸上肌肉弹动了一下,又问:“家小将如何处置?”
  尹昌衡说:“早有罗参谋看顾护持,安心吧。”
  赵尔丰望了望明远楼外,只见黑压压人头攒拥;看看站在台边的要员们,个个一脸秋霜。他颤巍巍地踏上那块为他准备的大红毡子,忽然侧头骂道:“尹娃娃,你装老子的桶子啊!”后悔自己错以为尹人年轻、城府不深,结果上当了。
  尹昌衡没有看他,面向楼下越聚越多的民众,高声宣布:“赵尔丰已经带到,现在付诸公审!”
  张澜代表各界人士控诉赵尔丰的罪行,他历数了赵尔丰五大罪状后,振臂高呼:“赵屠夫甘做卖国邮传部、卖国奴才盛宣怀的刽子手,不让我川民保路破约、争路权、国权,捕杀我保路民众,血债累累,罪不容诛!”话音刚落,台下就涌起阵阵喊杀之声。
  尹昌衡站到台前,大声问道:“大家说!如何处置赵尔丰这个元凶?”
  “杀!杀!杀呀——”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尹昌衡一声令下:“行刑!”
  早就立在赵尔丰身后的陶泽焜举起军刀,白光一闪,赵尔丰的花白脑袋应声落地。随即,他猛地将赵尔丰的头颅捧起,高举着让楼下人群观看,也算是做个验证。围在明远楼前的群众眼见曾经威势赫赫的赵尔丰伏诛,顿时响起一片欢呼之声。
  
  当天晚上,军政府议事厅灯火辉煌,早就得到各路好消息的尹昌衡、罗纶、张澜等人兴奋地站在大厅门口,迎候获胜归来的几员战将,都想再听听具体情形。
  军事参谋罗亨礼第一个到达,他双腿一并,向在场的主官们行了一圈军礼,然后清晰地报告:“满城事宜已圆满解决。属下原原本本宣示了尹都督所签文告,满蒙将军、官兵和眷属们对‘五族共和,满汉一体,同心同德,共建国是’的主张衷心拥护;对‘愿返籍者予以礼送,愿留川者予以安置,愿改编者隶入新军’的处置深表感谢;旗兵枪械均已顺利收缴,我部官兵无一伤亡!”
  “好啊!罗参谋干得漂亮!”众人同声赞扬。
  风尘扑扑的彭光烈手抚佩剑匆匆赶来,述说了打垮江朝宗部清军的详情,特别讲到参战民军的奋勇,要为他们请功。众人又是一片赞叹声。
  就在这时,一个粗大嗓门响起:“尹都督,您看谁来了?”孙兆鵉拉着一人走了进来。
  “啊!积之兄,一别经年,您还是那么英挺健朗,感谢您啊!”尹昌衡、彭光烈一齐上前,握住刘存厚的手直摇。他们三人、还有孙兆鵉,都是当年四川武备学堂的同窗,这次刘存厚又带两团滇军入川,配合孙兆鵉部击溃了傅华封的边军,故旧重逢,新功至伟,自是亲热非常。
  最当紧的三件大事已了,夏之时也已退兵,成都局势复归稳定,新成立的四川军政府终于得以巩固。尹昌衡、罗纶便决定,第二天全城举行一次盛大的庆祝活动。
  庆祝大会在老皇城隆重举行,仪式完毕后,陶泽焜下跨高头大马,胸佩大红绸花在人们的簇拥下沿大街游行,夹道群众蜂拥观看,欢呼致礼,热闹非凡。
  罗亨礼没有参加集会和游行。他安排部属继续寻找突袭总督府那晚失踪的赵尔丰的一个孙儿后,便急急忙忙往西城赶去,他是去看望兵围满城时意外发现的林炜和。
  
  那天夜里,罗亨礼带人从督府后院接出赵尔丰一干亲眷,秘密护送至王家坝尹昌衡原来租住的一个小院里,好言安抚后,留下几名官兵看守护卫,便立即催马奔向满城。从宋学皋部拨出的一标新军由他指挥,已按原定计划悄悄将满城围得铁桶一般。
  天刚麻麻亮,一名排官带领几个士兵押着一个满面尘灰、浑身污泥的人来到罗亨礼设为秘密指挥所的小院,说是从满城里跑出来的。罗亨礼见他个头虽高,但十分羸弱,走路一瘸一拐的,便命人给他松绑,抠掉塞在他嘴里的烂布团,问道:“你是什么人?跑出来干啥?”
  那人低着头,嗫嚅着回答:“我是被抓到满营的,当杂役。旗人听说赵尔丰被抓了,一阵混乱,我就趁机跑了。”
  “里面的人已经晓得赵尔丰被抓了?”罗亨礼马上警觉起来。
  “嗯,是听见后墙外有人喊的。”那人点点头。
  罗亨礼立即起身,传令整备枪械,即刻开进满城!他吩咐两个士兵看住那个人,便匆匆离去。
  控制局面,宣讲文告,稳定人心,收缴枪械,与军头们一一商谈,足足花了一整天时间,见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罗亨礼才回到小院。见那人还卷缩在墙角,便叫他坐下,问:“听你口音,像是川北的,你叫啥名字?”
  “我是顺庆人,叫林炜和。”那人小声回答。
  “什么?你是林炜和?火龙娃?”罗亨礼大出意外,紧紧地盯着他。
  一听“火龙娃”三个字,林炜和吃了一惊,这才敢抬头面对这位威严的长官:“你——你是亨礼大哥?罗大哥呀!”接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罗亨礼吩咐卫兵送饭进来,招呼林炜和一道吃,边吃边谈。
  “炜和呀,你是咋个落到这里来的?”罗亨礼问。
  林炜和刚要出声,传令兵就急急进来报告,说尹都督紧急召见,要听满城的情况,罗亨礼便叫卫兵给林炜和安排洗浴和睡处,明天再谈。
  
  罗亨礼回来时,林炜和早就起来了。洗得清清爽爽又一宿好睡,他的精神恢复了许多,黄皮寡瘦的脸上居然浮出一些红晕。
  林炜和讲了这些年的经历和在北校场找他的情况,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呐,运气不好,尽碰到些背时倒灶的事。那天我过了天回镇,还没走到中江,就被同志军抓了,怀疑我是官府的奸细,挨了一顿打,后来被押着当挑夫,又一路走回成都。在北门外同旗人的兵马交战,同志军被打散了,死了不少人。我被抓进满营做杂役,吃不饱不说,还经常挨打受气……”
  “炜和,现在成都刚刚安定,市面还没恢复,张澜先生要务在身,忙得很,恐怕也没时间见你,我喃——在军政府当差。”讲到这里,他停了一下说,“哎,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当兵吃粮呢?”
  林炜和连忙摇头:“不,不行!我不像你,读过书,又习过武。”
  罗亨礼笑笑:“我晓得,你是信奉好男不当兵的。那——你有啥打算呢?”
  林炜和说:“我回顺庆去,还是跑生意。”
  罗亨礼点点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封银元,递给他:“我的饷银不多,这点拿去凑个本钱。”
  林炜和急忙推谢:“不要,我有本钱!”边说边摸出一张银票,笑着说,“我弄了张膏药把它贴在肚脐眼上,一直没丢嘞!”
  “你这个鬼脑壳!”罗亨礼也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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