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记者和她的老师（15）

　　路奇凡闹不明白的是，郑要勤跟他转达王志仁的指示，不让他到大队上班了，原因是群众和部分支委对大队拿工分安排专人出任“村级记者”有意见，而只字没提他陪着靳素雅去县医院做人工流产手术这件事情。是出于对他和靳素雅的保护？路奇凡认定郑要勤没有这样的好心眼。
　　路奇凡猜测，王志仁和郑要勤放了他一马，多半是因为投鼠忌器。有点计划生育常识的人都知道，到县医院做流产手术是要开大队介绍信的，路奇凡和靳素雅是如何拿到了介绍信？说不定郑要勤通过什么渠道在县医院看到了那封介绍信，虽然那上面用的是假名字，但“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的公章假不了，路奇凡还不会胆大到私刻公章的地步。难道公章是宋兰芬给盖的，介绍信是宋兰芬给开的？宋兰芬在理论小组学习会上的那种惊讶是装出来的？不管其中有什么故事，路奇凡断定，郑要勤和王志仁之所以没有拿路奇凡让靳素雅“肚子里有了”这件事情做文章，是担心查下去会牵连到刚刚成为党员的宋兰芬。无论如何，郑要勤是要保护宋兰芬的，要是真的因为公章的事情宋兰芬受到处分，宋兰芬肯定会把怨恨对准郑要勤，那就得不偿失了，郑要勤知道轻重。这也在客观上起到了保护路奇凡和靳素雅的作用。
　　路奇凡觉得陪着靳素雅去县医院做人工流产手术这件事情做得实在是应该。
　　靳素雅压根没有告诉他孩子的父亲是谁，路奇凡没有觉得这是靳素雅对他的不信任，相反，路奇凡觉得靳素雅是一个有担当的女人。不能仅听她说他肚子里的孩子跟韩步安或者郝新晨都没有关系，路奇凡还是怀疑那流产掉的孩子的父亲不是韩步安就是郝新晨。怀疑的理由是涉及到韩步安的说法前后不一致，否定喜欢跟爱的关系，是让路奇凡认定她跟韩步安就是师生关系，是为了保护韩步安。同样，假如孩子是郝新晨的，她同样也要保护他。路奇凡很佩服靳素雅这一点，既然事情已经出了，怪谁都没有用，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是一种无奈，但不也是为他人着想的责任意识的表现吗？即便靳素雅没有告诉路奇凡她心中的秘密，路奇凡还是很理解她。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冒着被人误解的危险在地震后来救他。她的家人肯定知道她怀孕流产这件事情，估计靳素雅也不会告诉她的家人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要是让她的母亲和妹妹知道了他是她从地震的废墟里扒出来的，肯定会联想到那被流产掉的孩子就是他路奇凡作孽作下的。
　　这样想过之后，路奇凡就有点为靳素雅担忧，她娘和她的妹妹会不会指责她，地球上的男人都死绝了吗？你怎么会跟一个走路都走不稳的人做下那样的事情？有了这种顾虑，路奇凡就想找机会见见靳素雅的家人。看看她的家人见到他是什么样的态度。地震后的第三天，路奇凡去了靳素雅全家住的防震棚里，靳素雅不在，她母亲和两个妹妹在棚子里，路奇凡管靳素雅的母亲叫了声“妗子”，靳素雅的母亲刚想说啥，让靳素雅的大妹给阻止了：“妈，别搭理她！”靳素雅的母亲便什么也没有说。路奇凡也就明白了，靳素雅的母亲和妹妹都把他当成让靳素雅肚子大了的罪魁祸首了。他不能解释，人们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在那样的境况中，谁还有心情听他解释靳素雅流产掉的孩子跟他没关系。话又说回来，即便地震没有发生，人们不是在悲痛之中，恐怕他也拿不出让靳素雅母亲和妹妹相信他不靳素雅流掉的那孩子父亲的理由。路奇凡有点尴尬，在地震后搭起的草棚子门口站了十几秒，无奈地离开了。
　　路奇凡竟然想到了宋兰芬。自打理论小组学习那天他离开大队会计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她和她的家人在地震中怎么样了，幸运地逃过了一劫还是不幸遇难？这让他的心悬着。虽说他跟宋兰芬无亲无故，但毕竟是不错的朋友。他应该知道她的情况。从靳素雅家防震棚离开，路奇凡去了刘家营大南街。宋兰芬家的防震棚也架起来了，全家都在棚子里，宋兰芬看到了站在棚口的路奇凡，走过来问：“你来干啥？”路奇凡听宋兰芬说话的口气有点冷漠，心说她怎么会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他来干事？是关心你才来看看你呀。路奇凡说我来看看你。宋兰芬说，“你给我滚，从今后我不想见到你！”宋兰芬的母亲孙朝慧听着大闺女的话有点不对劲，跟大闺女说：“人家奇凡好心来看你，你怎说话呢？”宋兰芬说：“妈，他作风不正！”“作风不正”这四个字在那年代是要人命的，足以毁掉一个男人一辈子的前程。路奇凡知道，肯定是郑要勤跟宋兰芬说了介绍信上公章的事情，宋兰芬想到了那公章是路奇凡趁她上厕所时偷盖的，她是有责任的，作为会计，出门应该锁上抽屉，正是因为她把路奇凡当做天底下最可信赖的人，对他没有任何防备心理，去厕所时才没有锁办公桌的抽屉，结果让路奇凡钻了空子。更让她厌恶的是，那么道貌岸然的路奇凡竟然跟靳素雅有过了那种事情，她对路奇凡的信任演变成了厌恶和怨恨，跟她妈说路奇凡“作风不正”也就不足为奇了。路奇凡却很意外，宋兰芬怎么能说他作风不正？作风不正跟耍流氓虽然不能划等号，但“作风不正”的人能是好人吗？路奇凡自认为自己不是坏人。想问问宋兰芬他怎么作风不正了，一想，这个时候，何必跟她较这个真？作风不正就作风不正吧，反正今后也不会跟宋兰芬、郑要勤那些人一块混了。
　　路奇凡离开宋兰芬家的防震棚时，路奇凡听到宋兰芬在他身后“呸”了一口。
　　路奇凡想过宋兰芬为什么那么恨他。不光是因为靳素雅到县医院做流产手术介绍信上盖的是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的公章，那公章是路奇凡偷盖的，宋兰芬恨路奇凡，他怎么就没想到，一旦事情败露，追查起介绍信上怎么会是第四生产大队的公章，她宋兰芬是要担责任的。后果会有多严重，难道路奇凡就没有想过吗？她会受到处分，别说是被推荐保送上大学不可能了，说不定会被开除党籍，大队会计和妇联主任也当不成了。先前所有争表现的努力都付之东流。路奇凡那样做等于害了她一辈子啊。路奇凡为什么要害他？是因为路奇凡跟靳素雅有了孩子！这是多么让人恶心的事情？路奇凡还想到了宋兰芬跟他说过的一些话，比如她多么信任他，不能跟父母说的话能跟他说，比如将来当了作家不要忘了她，比如她把她的隐私告诉他，不得不让路奇凡把他和她的关系想偏了：莫非宋兰芬对他也有靳素雅对他的那种想法？而路奇凡却跟金素雅有了孩子？
　　这么想过之后，路奇凡觉得应该跟宋兰芬把事情说清楚，以免众生的误会。当面见宋兰芬是不可能的了，那就给她写一封信。
　　路奇凡给宋兰芬的信是这样写的：
　　“兰芬：
　　你好？请你耐心看完我写给你的这封信。
　　先向你真诚地说声对不起。
　　我的确偷盖了大队公章，帮着靳素雅开了去县医院做流产手术的介绍信。去县医院做那样的手术，光有介绍信还不成，还要有孩子的父亲陪同，我是陪着靳素雅去了县医院。
　　但如果你因此做出我就是靳素雅流产掉的那孩子的父亲，那你就错怪了我。首先，我和靳素雅只是同学关系，人家不会跟我这样一个走路都走不稳当的人搞对象，人家怎么会跟我有那样的事情？其次，我知道，未婚先孕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我还是知道轻重的。即便靳素雅真的跟我搞对象，我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情。至于被流掉的孩子的父亲是谁，靳素雅不说，我也不好问。
　　既然如此，为什么是我从四大队偷开了介绍信，是我陪着她去县医院流产？是因为她相信我，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她找不出第二个人来陪她。这是一条原因，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让我帮她做这样的事情，不会担心我对他有非分之想。理由还是前面说过的，谁也不相信一个好胳膊好腿好相貌的人会跟一个走路都走不稳当的男人搞对象。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如果你认为我这样做‘作风不正’，我接受，但我委屈。
　　路奇凡
　　1976年8月X日”
　　虽然地震毁了刘家营老百姓的房屋，但供销社大门口的邮筒还在，路奇凡无法把信当面交给宋兰芬，只有把信投进邮筒。
　　信却没到宋兰芬手中。邮递员老钱到刘家营公社四大队部的简易办公室时，门开着，宋兰芬不在屋子，老钱把报纸和信件放在宋兰芬的办公桌上，去了下一个投递点。出了大队部的院门，碰上了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团支部书记郑要勤，说是来找宋兰芬有点事。
　　郑要勤进了大队部简易办公室，屋子里没人，桌子上放着邮递员刚刚送过来的报纸，把报纸翻开，里面竟然有一封写给宋兰芬的信，他把那信装进了裤兜，走出大队部简易办公室，见宋兰芬从大队院子西北角的公用厕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