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接风宴上赵大凯旋 门外来了不速之客

　　战斗结束，义勇军大刀队就地解散。赵大被叫去旅部，“黄老虎”紧握他的手说:“我们要撤了。”
　　赵大难过地点了点头说:“你们要撤往哪里？”
　　“黄老虎”道:“先撤到南京。”
　　“南京？”赵大吃惊地问，“南京不是首府么？怎么往那撤，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南京哪里还是首府，妈的，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早就迁到洛阳去了！鬼子有坦克、军舰、飞机、大炮，我们没有，兵员、武器打光了，给养没了，都得不到补充，这仗没法打，只好撤。”
　　“既然兵员不够，那么为何不让我们参军，还要解散我们？我们不要军饷，只要给我们武器。”
　　“老蒋是不会让你们工人手上有枪杆子的。放下枪，回去好好陪老婆孩子吧！”
　　“妈了个逼！”赵大平生第一次出粗口骂人，“我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我们不要名不要利，不给武器也行，让我们赤手空拳跟鬼子拼。让我们跟着你吧，旅长！”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阿大，走吧！”
　　“哪有这样的事！”赵大万般无奈，与“黄老虎”挥泪而别。
　　义勇军就地缴械，宝华寺大殿前人力车堆成山。赵大率一百多辆人力车浩浩荡荡返回市区，市民们挥舞彩旗涌上街头夹道欢迎。赵大在鲜花和学生的簇拥下来到良友厂。良友厂在一片废墟上搭建了一座临时舞台，庆祝大会在这里召开。记者争先恐后将赵大围住，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个不停，要他介绍大刀队英勇事迹，赵大却木讷起来，说：“先让我把这一百辆车解决了吧，不然车行老板都要喝西北风了。”一边说一边挤出人群，和工友一起，将一百多辆人力车全部拉到工部局。这些车辆都有工部局的照会，工部局会很快叫车主来认领。之后，他径直到摩登酒行来找祥海。
　　兄弟重逢，格外高兴。当晚，祥海把阿毛夫妇、车夫老蔡都叫在一起，酒行早早关了门，在店堂里设下便宴，为赵大接风。一张八仙桌，论资排辈，赵大上座，面南朝北。祥海背靠排门板面对赵大，方便说话。祥海举杯庆贺赵大毫发无损归来，赵大却高兴不起来，叙说了被缴枪遣散的事。祥海听了无言以对，只好劝慰赵大:“他们正规军都缺少武器弹药，如今撤了，用不上你们了，当然要收回。”阿毛娘子论辈分，是赵大的表妹，关心地劝说赵大：“虽然做了英雄，但你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这次是捡了一条命，以后恐怕要悠着点才好。”赵大哈哈笑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了无牵无挂，只要有你们记得我，此生足矣！”阿毛娘子道：“亏你说得出，也该找一门亲事了，免得赵家断了香火。”赵大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是不想了。”祥海想赵大何时吟过诗词，这句诗想必一定是沈姑娘教过多遍，且暗中吟诵过无数次才可以出口成章。本来他有意趁此机会发动大家替赵大物色一位中意的女子来续弦，可这么多年以来，赵大还没放下沈姑娘，可见再没有一个女子能替代赵大心中沈姑娘的地位，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再提及，以免触动赵大心思引起他的伤感。阿毛娘子并不知其中含义，只知表哥还想着沈姑娘，就撇了嘴，不再说话。祥海转移话题，问赵大怎会突发奇想，拿黄豆来打仗。赵大笑说，他小时候偷了地主家的豆子，因为家境贫寒，身上衣服捉襟见肘，害得他逃跑时兜不住豆子，撒了一地，自己踩上滑倒，被财主抓获毒打了一顿。不想竟然在抗日战场派上用场，鬼子一开始摸不着头脑，黑暗里不知地上哪来满地铁丸，一踩一跤，还以为是什么滚地新武器。踩上的统统倒地，三八大盖一味朝天开枪，大刀队趁机冲杀，因此取胜。祥海说，报纸把它总结成“黄豆战法”，称是土法战胜洋枪的典范，要效法推广。赵大摇了摇头说：“日本人又不是傻子，再来一次‘黄豆战’，恐怕大刀队都得死光。”一旁的老蔡直夸赵大艺高胆大，要没有一些功夫，断然不敢上战场。赵大说，上了战场根本不怕死，见一个杀一个，大刀都砍卷了，后面钝刀杀人，靠的是力气和勇气，一刀下去，鬼子不是被砍死的而是被敲死的。说得众人目瞪口呆。阿毛娘子连连惊叹，直夸赵大高大威武，说要是阿毛上去，不被鬼子打死自己就吓死了。阿毛朝她翻了个白眼说：“不要看我长得矮小，蛮力气还是有的。你看一二八那天，车夫死了，我还活着，要是没有些体力，哪里逃得了日本人的炸弹。”阿毛娘子说：“不要跟我争，你做衣裳是顶顶高手，打仗肯定不行。”众人都笑。阿毛是两条弄堂出了名的怕娘子的男人，个头比娘子矮一头不说，娘子叫他朝东，他不敢朝西，做衣裳赚的一分一钿都要上交，是出了名的老好人。然而在座的除了老蔡都知道阿毛是真正的英雄后代。阿毛娘子自诩是义和团的后代，要不是那天亲眼见方宗明他们对阿毛尊敬有加，如果阿毛告诉她，他是革命军后代，她一定会以为阿毛说梦话呢。阿毛觉得娘子喜欢炫耀，说的都是空穴来风，明明是吴妈的女儿，怎么会成了义和团的后代？祥海觉得阿毛娘子敢说敢做，是个有担当的女子，就想将酒行交给她打理，趁机对阿毛说：“阿毛兄弟别逞强，你是有名的老好人，弄堂里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嘴硬回家吃辣火酱。”说着敬了阿毛一杯米酒，说，“阿毛老弟，你就不要再回广福了。你在二号里做你的裁缝师傅，顺便帮我看顾弄堂，娘子打理酒行，她也可以有个帮手，你看行不行？”米酒是祥海特意早上卖酒时留着晚上自己喝的，自从酒行搬来此地，可高兴坏了杨树浦那一帮喜欢喝米酒的客人了，一传十十传百，每天来买米酒的人越来越多，要是不预留一些，自己是吃不到的。阿毛喝下一口酒，说：“多谢李老板看顾，只怕娘子担当不起。”祥海说：“我看娘子是个有担当的女子，你为何说她担当不起？”阿毛娘子嗔怪阿毛：“我如何担当不起？我怀大女儿梅芳时，你在广福，一年没来两次，出一泡烂污就走，来一次就让我怀一个女儿。我一个人在祥庆坊，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操劳。生下孩子你也没来过几次，你逃难得了伤寒还不是我一个人照顾你，你才死里逃生？生兰娜是难产，生不出来，我以为一定是死定了，多亏隔壁阿庆婆帮忙，用脚抵着我的屁股硬是将婴孩拔出来，我才死里逃生，你以为女人生孩子像母鸡生蛋一般轻巧？现在我一个人既要照看两个女儿，还要照顾肚子里的孩子，怎说我担当不起？都说你是老好人，赚的钱都让我花了，你说花你的钱应不应该？李老板肯看顾我，说明李老板有眼光，我怎么担当不起！”阿毛娘子不顾今天是给赵大的接风宴，自顾自顾说话，说得阿毛一声不响。赵大也是愣了，他和表妹从小不在一起，以前只知这个表妹心比天高，不知她嘴不饶人这么厉害。阿毛娘子喧宾夺主，尚觉不尽兴，又开始数落阿毛：“你说你除了做两件衣裳，还能派什么用场？天塌下来都轮不到你来顶。”说得大家又笑。然而，阿毛心里明白，娘子虽然精明干练，却是个瘾君子，她一个人到上海以后就吃上了鸦片烟，只要一有钱就偷偷到烟馆里去吃鸦片，瘾头上来什么都不顾。如果祥海将酒行托付给自己娘子，他替祥海担心，这个千斤重担娘子挑不起。他也顾不得许多了，酒后壮胆道：“娘子一日离不开鸦片，有鸦片像人，没有鸦片抽时像鬼，恐怕真的担当不起。”阿毛娘子双目圆睁，碍于面子不好当场发作，说道：“现在哪里去抽鸦片，早就只抽旱烟了。”阿毛仗着客人在场，毫不让步：“马玉山路上开了爿烟馆，一有钱你就去，别以为我不知道。”祥海等人暗笑，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彼此都这么不给面子。做妻子的好像只有把丈夫贬得一文不值，才显得自己在家是掌权的，而阿毛平时对娘子百依百顺，说话也是低声细气的，今天赛过吃了豹子胆，居然敢与娘子顶撞，祥海和赵大都觉得意外。
　　阿毛娘子没想到阿毛当众揭她的短，气得一愣一愣，“啪”地将手中筷子拍在桌上说：“我说没有去过就是没有去过，所以我将筷子扔在这里！”祥海见阿毛娘子气得掼筷子，就说：“阿毛娘子息怒，我们都知道娘子是能干女人，阿毛是老实头，不会说话。就这么定了，酒行就叫娘子管了。不过鸦片要慢慢戒了。”其实祥海也知道阿毛娘子在吃鸦片，在桌上这么一说，等于坐实了阿毛娘子是吃鸦片的。阿毛娘子见李老板这么说，也不好再争辩。赵大心想姨娘在一年内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必定不是亲生的，传言表妹是林黑儿的女儿。林黑儿是义和团首领，是个令人敬佩的巾帼英雄，人们对英雄的后代会肃然起敬。因此赵大对这个表妹尊敬有加，但对她抽鸦片烟早就看不顺眼，这时跟着祥海说了句：“鸦片戒了再说吧！一个女人吃鸦片，总不像样子。”阿毛娘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赵大，见赵大这么说，只好应了。老蔡坐着自顾自喝酒，像是看了一出戏，此时举杯说：“来来来，为赵大兄弟安全归来干杯！”大家都举起杯，未来得及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将排门板敲得“嘭嘭”响，众人都一惊。